他不能让自己落下个被言官诟病的把柄,更不能给裴安一个光明正大的造反理由。
    他不仅不能杀他们,还要封他们的官职,奖赏他们,让所有人知道,即便他们谋反,抗旨不尊,为了这天下苍生,他作为君主都能原谅。
    理智上该如此,单是这般想想,便将他憋得心肝隐隐作痛。
    皇帝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不断告诫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待将来自己掌控了局势,不愁没有机会要这些人的命。
    皇帝伸手招了皇后到跟前,牵着她的手坐在了龙椅上,侧目狐疑地瞧她,“今儿你倒是让朕刮目相看。”
    皇后一笑,“陛下同臣妾说过,只要这江山在一日,臣妾便是一日的国母,受万人尊敬,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要是陛下出了岔子,臣妾也就不再是皇后了。”
    这些年为了让她老实听话,皇帝能做的都做的,她却一直同他憋着一口气,如今大难当前倒是知道了厉害,终于想通了,皇帝点头,“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能想明白,朕甚是欣慰。”
    皇帝说着伸出手,捂向了她的后劲,想去摸那块凤凰印记。
    灵石没了,本也是无影无踪的东西,半道上才得来,没了就没了,他还有皇后,得凤凰者得天下,这些年他倒也平平稳稳。
    他手伸过去,却没碰着,皇后轻轻地避开,转头看了一眼半开的大殿门扇。
    想起自己刚宣召的一堆人马,皇帝立马会意。
    本想指望那群狗东西替他出谋划策,讨伐逆贼,如今自己缓过了神,也不需要了,与其听他们虚与委蛇,还不如留着气儿,多活些时日。
    皇帝转头看向王恩,“关门吧。”
    房门一关,皇后适才的精气神儿瞬间没了,似是不用再伪装,当真被跟前的局势所愁,呆呆地坐在那,失了魂儿,突然不说话了。
    见她适才还安慰自己,这会倒是愁了起来,皇帝嗤笑一声,“你这又是怎么了?放心,朕不会有事,有你在......”
    他的手又要摸她的后颈。
    皇后却突然问,“陛下可真心爱过臣妾?”
    皇帝愣了愣,没料到她会问出这句话,自他掠了她来,她表面归顺,心头一直对自己不亲,就算侍寝也如同一根木头,他给她什么她要什么,对其他嫔妃的为难也是逆来顺受,无论他宠幸谁,她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可人非草木,十年了,她就算再恨他,朝夕相处,也有了感情,何况他们还有了个太子。
    如今她问出这话,该是对他上了心。
    皇帝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她坐上了这个位子,就是自己的妻子了,这几年他早就将她当成了另一半。
    他是龙,她是凤,是这天地的主子,谁敢说不配,他便封了谁的嘴。
    他收回手,叹了一声,搂她入怀,“这什么话,朕不爱你,会为了你做这么多?会为了你掏心掏肺,变着法儿地哄你?”
    她刚进宫的那段日子,怕她想不开,闷闷不乐,憋出病来,他费劲了心思。
    皇帝知道她还在为太子伤神,低头道,“朕唯一对不起你的,便是太子,朕一介君王,却弄丢了自己的儿子,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柄。”
    皇后缓缓摇头,“太子不会有事。”
    皇帝一愣。
    皇后又道,“陛下,若是臣妾没有了这块凤凰图腾,陛下还会爱臣妾吗?”
    他道她是担心太子说出来的安慰话,并未在意。
    那凤凰图腾长在她身上,这么多年都完好无损,哪能说没就没。
    皇帝以为她还在害怕,安慰道,“别胡思乱想了,朕还倒不了,就按照你的说法,将他裴安迎进临安,封他官职,来日待朕将局势掰回来,再杀他也不迟,想他老子裴国公当年那般厉害,不也被朕制服了......”
    大殿门外,一片死寂。
    皇后眼睛一闭,将眼底的厌恶之色藏去,从他怀里起身,顺着他的话道,“可臣妾听说当年的裴夫人,后颈子上也有一块凤凰图腾。”
    皇帝脸色遽然一变,“你听谁说的?”
    皇后不答他,只神色担忧地看着他,“既然裴夫人也有这印记,裴家便也是被天神庇佑,那裴安会不会......”
    “胡说!”皇帝一声打断,咬牙道,“人死都死了,凤凰印记早已烂成了泥,做什么数。”
    皇后听了他这话,似是得到了心底的印证,一脸悲切地看着皇帝,“果然,陛下哪里是爱臣妾,爱的怕是只有这图腾,若是裴夫人当年不寻死,哪有臣妾当皇后的份。”
    皇帝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话,发誓一定要将那乱嚼舌根的人五马分尸。
    见她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皇帝又烦又乱,不耐烦地道,“那是她不识好歹!朕乃真龙天子,龙配凤,天经地义,她却抵死不从,她哪里有你听话?”
    看着皇后呆呆地瞪着眼珠子,皇帝一把抱住了她,手掌抚向她后颈,柔声道,“你怕什么,朕的皇后如今是你,去想旁人干甚?只要你乖乖呆在朕的身边,这天下稳了,有朕一半便有你一半,百年之后,葬入皇陵陪在朕身旁的也是你。”
    第93章
    入皇陵,即便死了也要同他葬在一起。
    生前逃不过,死后还得同这个手刃了她奶娘、婢女、还有他夫君一家几十口性命的人同穴,永生永生呆在他身旁,到了阴曹地府也得受他限制,单是想想,铺天盖地的绝望便将她包裹了起来,似是溺水之人,透不过气,皇后没再躲,由着他抚上了后颈。
    皇帝习惯用指腹去描绘,十年了,他闭着眼睛都知道那图腾长在她身上什么位置。
    自北国开战后,他心头便没有一刻安宁过,每回夜里心惊,只要抚着图腾,便会安稳不少。
    彷佛那东西真能护自己平安无事,他依赖地捂上去,却意外地碰到了一片沟沟坎坎,还有些湿哒哒的黏糊。
    皇帝神色猛然一震,转身一把拉下她的衣襟,只见后脖子上一片血肉,惨不忍睹,哪里还有凤凰的图腾。
    皇帝大惊失色,“腾”一下站起身来,揪住她的领子双眼瞪如铜铃,血丝都冒了出来,先前的和气劲儿一扫而光,恶狠狠地质问她,“怎么回事!”
    皇帝皇后一脸死灰,“人人都说陛下爱臣妾爱的是后脖子上的这块图腾,可惜臣妾不信,今个儿便把它抹了,想瞧瞧陛下爱的是臣妾,还是图腾。”
    皇帝被她气得双眼发花,怒视着她,“你这个疯妇,你是疯了!”完了一把将她推搡在龙椅上,转身便朝着王恩吩咐,“传太医,赶紧!”
    “没用了,我拿着刀子一刀一刀的将那层皮刮了下来,神仙也救不了。”皇后凄然一笑,“陛下以后,再也瞧不见凤凰了。”
    皇帝咬着牙,气急了,回头拿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
    皇后被她掐得脸色通红,唇角却勾了一道笑意,哑着声儿回应他,“陛下说得对,我已作践了自己十年。”皇后似乎当真疯了一般,看着皇帝,满脸痛快之意,“你真相信裴大人不知道陛下当年对裴家做的那些事?萧家大公子早告诉陛下了,他什么都知道,知道陛下是如何侮辱裴夫人,又是如何以天下百姓来威胁裴国公自尽,他忍辱负重多年,潜伏在陛下身边,就为了报仇,如此深仇大恨,陛下莫还天真地以为,他能放过你?不会,等裴安一到临安,陛下将成为这天下人人讨伐的昏君,臣妾的这只凤凰毁了,陛下便再没有了庇佑,陛下要亡国了。”
    这疯婆子!
    皇帝被她那骇人的话,惊得一身冷汗,恼羞成怒,手一用力,险些就要将她给掐死了,看着她脸色涨得青紫,倒是闭着眼睛也不挣扎,临了皇帝突然想起太子来,到底松了手。
    “蠢妇!”皇帝骂了一声,将她搡在了地上,“朕出了事,你又能好过到哪儿去?”
    皇后揣着粗气儿咳。
    皇帝还陷在她那一句惊恐的话语里,反应过来,又一把攥住她领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皇后一脸诧异望着他,疑惑地道,“陛下不是一向多疑吗,萧大公子都告诉陛下了,陛下怎么就不相信呢?”
    皇帝眉心一跳,可顾不得同她在这儿疯,“王恩,立刻派人去寻,朕要凤凰!这天下一定还有其他人有,无论是谁,见着了都给朕带回来!”
    裴安要来杀他了。
    这节骨眼上,找什么凤凰。
    稳住天下要紧啊,王恩跪在地上,“陛下,先见百官吧,裴安很快便会到临安,陛下乃真龙天子,圣主明君,又何须凤凰来配,裴安再嚣张,他也只是个臣.......”
    话还没说完,喘过气的皇后突然笑了起来,声音毛骨悚然,皇帝额头青筋两跳,回头怒目看着她,“你真疯了吗,给朕闭嘴!”
    “臣妾笑陛下,一辈子疑心这个疑心那个,到头来竟然没有一个忠心于陛下之人,都这时候了,陛下难道就没怀疑过,陛下身边有内鬼?”
    皇帝眉头一蹙。
    内鬼?
    皇后缓缓地看向跪在地上的王恩,笑着道,“陛下不曾想过,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这等人人背叛的局面?陛下可还记得当初第一个说陛下是圣主明君,受上天庇佑,即便是输了也能挽回损失,极力劝陛下派兵的是谁?又是谁在陛下耳边蛊惑,劝陛下杀百姓斩臣子,让陛下失了民心,成为了人人口中的昏君?”
    皇帝本就是多疑的性子,心雷大作。
    四万兵马到底是如何被裴安策反,他心头早有了猜忌,裴安再有本事,人远在襄州不可能同朝廷的人密谋,定有一人在牵线......
    一日之内,连遭了无数背叛,皇帝只觉一股凉意扫上后背,四面八方都藏着暗刀子在对着他,哪儿都不安全。
    皇后说话时一直看着王恩,什么意思,很明白了。
    是王恩?
    不可能,他是跟着自己多年的亲信,可正因为是亲信,皇后说得那些话,除了他,便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劝他派兵,蛊惑他杀百姓,让他失了民心,回忆起之前他替自己出的那些主意,如今一看,确实个个都是将他推下深渊的馊主意......
    皇帝眼色慢慢起了变化。
    连他也背叛了自己?
    王恩怎么也没想到皇后会咬他一口,待反应过来,觉得简直是荒谬,“娘娘这话是何意?”转头又看向皇帝,“奴才对陛下赤胆忠肝,天地可鉴,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
    皇帝眯着眼睛,却不吭声。
    他这一迟疑,王恩一脸错愕,陛下是不相信他?不由痛声唤道,“陛下!”
    皇帝稍微有些动摇。
    皇后又一笑,“陛下要逃就尽快逃吧,晚一点渡口的船只,说不定就没了,想走也走不成了。”
    王恩脸色终于变了,抬头惊慌地道,“陛下,娘娘疯了,万不可听信她的挑拨啊......”
    皇帝自来疑心重,做任何事情都喜欢前瞻后顾,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早在北军攻入襄州之时,便让人做了两手准备。
    江陵是南国地势最好的都城,可当年他为何没有选在江陵定都,便是担心有今日。
    临安身后靠海子,一出事,他还能逃。
    这事他只告诉了王恩,也只有王恩知道,皇帝死死地盯着王恩,嘴角的一块皮肉眼见地抽搐。
    好啊,好得很。
    “他裴安给了你们什么!要你们个个都对朕忘恩负义,谋逆背叛!”皇帝气得浑身发抖,完全听不进王恩的求饶声。
    身后的架子上摆着一把剑,称为钦天剑,是当年皇帝登基之时,自己令人打造的一把铁剑。
    当初他对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将此剑悬挂在勤政殿,以此来警醒自己,勤政爱民,不再让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要同众臣子携手治理天下。
    此时皇帝找不出东西泄愤,上前取了下来,走到王恩跟前,一剑刺进了他胸膛。
    背叛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都得死。
    王恩疼得说不出话来,蜷缩着身子,到死都不瞑目,吃力地抓住胸口被血染红的铁剑,抬头看着皇帝,满眼悲痛,“陛下,奴才跟着陛下从天府到临安,死里逃生,这条命都是陛下的,奴才怎可能背叛您,当,当心皇后......”
    人死前,其言也真,那样的神色,终究让皇帝清醒了,皇帝眼前一黑,怒声吼道,“皇后!”
    皇后冷静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没有反驳,没有辩解,冲皇帝一笑,“臣妾在。”
    皇帝见不得她这副态度,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睛一闭,倒退几步,手里的剑也松开,一时竟气得失了语,捂住心口,直呼,“来了,来人!废,废后,将这疯婆子,给朕押下去!”
    身边的太监早就吓软了腿,半天都站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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