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嬤的丧礼上,所有人面色哀戚。连身为鬼的聂傔都穿上低调的黑色西装,站在队伍最后方。
    身为阿嬤的长孙,宁采宸自然站在最前方。他什么都没办法思考,木鱼的敲打声、法师的诵吟声、亲友的啜泣声,好远、好远。
    忽然,有人打断了仪式。大姑姑宁于惠的高音刺激着耳膜:「宁于翰!你怎么有脸带他们来妈的丧礼!?」
    宁采宸转动僵硬的脖子往后看,看见身穿黑色西装的宁于翰,中年男人身后还有一名穿黑色礼裙的女人、一名穿黑色西装的十八岁少年。
    所有亲友们唾弃着宁于翰的出现,中年男子低着头不敢辩驳。法师试图要阻止眾人破坏仪式,但是大家怒气上头压根听不见。
    「姑姑,」宁采宸的声音淡淡的,却让大家停止争吵。宁于惠望向外甥,只见他一脸平淡:「姑姑,让他参加吧。」
    「但是他都……」
    「姑姑,你知道阿嬤总是掛念他。阿嬤喜欢一家庭和和气气聚在一起,不是吗?」
    宁于惠张着的嘴动了动,最后妥协,又问:「那那个女人和那个小的呢?」
    「到底也是阿嬤的孙子,都这种时候了,让阿嬤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吧。」
    宁于惠也没再争辩,悻悻然退回队伍里。宁采宸知道宁于翰朝自己投来感激的目光,但他只是背过身子无视。他不是看在那是他爸的份上才说那些话,他是不想要阿嬤连走的时候都不能安心。
    那个男人,参加完这个丧礼后,在宁家的价值也就没了。
    三人加入送葬队伍,气氛恢復肃穆沉寂,彷彿刚才的闹剧都没有发生。
    仪式结束后,宁采宸一个人静静走到墓地的制高点。因为靠海,只要站在制高点就能看见潮来潮去的海水声。阿公过世那天,他也是和聂傔躲在外澳的海边小屋里,听着大海的声音,那似乎比任何人的话语都更能安抚他的心情。
    「你……也来这里了。」
    宁采宸没有预料会有人跟自己一样独自来到这里,更没想到这个人会是他的父亲,宁于翰。然而,他却没有想着出言赶走他,彷彿那天在医院里的父子争吵没有发生过。
    宁采宸和宁于翰一同远眺海洋,他忍不住偏头去看他叼着菸的父亲,可以看见没有刮乾净的鬍渣,眼皮红肿得肉眼可见。
    真是讽刺,如果会后悔的话为什么不多来看奶奶?如果打定主意不要来看奶奶的话,现在哭成这样又是想要博取谁的同情呢?
    父子之间沉默良久,宁于翰用食指与中指夹着菸,呼出一大口气。烟随着强劲的海风被吹散。
    「……第三次了。你很难受吧?」
    听见宁于翰的问题,宁采宸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平淡地问:「你应该不难受吧。」
    他父亲静默不语,把菸放到口中,又呼出裊裊烟雾。
    「……也许你不会相信,但我一直把你妈妈当成妹妹一样看待。爸和妈……我也希望能被他们祝福,也许从一开始和你妈妈结婚就注定这场结局了吧。」
    宁采宸冷声道:「不要把你的过错怪在妈妈身上。如果你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在乎,为什么每次都在最后一刻才出现?」
    「……你能懂吗?从接到电话的那刻,内心一直都被反覆折磨着,有一道声音一直说着『你该去』,另一道声音说『你不去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大的救赎』……终于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却往往是最后一面。」宁于翰放下菸蒂,好半晌颓丧开口,嗓音是让两人诧异的沙哑:「采宸,你和我很像。」
    闻言,他自嘲一笑:「我也这么觉得。」
    就像他当年一直冷冷看着聂傔,终于下定决心见他一面时,却是最后一次了。
    像他们这种人,注定要在后悔中度过一生。
    「但是,」宁采宸缓缓道:「从今往后,我不会步上你的后尘,因为我不想和你一样。」
    「是吗。」宁于翰勾起唇角,也许是自豪、也许是欣慰、也许是羡慕。
    海浪冲刷在沙滩上,又退回去、又拍上岸。宁采宸静静看着、静静听着,连宁于翰离去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一双黑色皮鞋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才把焦点放在来人身上。聂傔面带担忧:「你还好吗?」
    「……我不好。」宁采宸偏头朝他苦笑:「我好像真的一无所有了。」
    聂傔握住他的手,像是希望能让他感觉到「自己拥有什么」,说:「你还活着。这就是你所拥有最重要的东西。」
    宁采宸垂下眼帘,轻声问:「你有看到阿嬤吗?」
    「……嗯,她一直、一直,都有好好看着你们,你、你爸爸、你的姑姑们、你的表兄弟姐妹们,她也看了我一眼。」聂傔吸了吸鼻子,有些哀伤。「我想念红豆汤了。」
    宁采宸补一句:「我还想吃水饺。」
    「还有炸春捲。」
    「粽子。」
    「米粉。」
    列举了好多记忆中好吃的食物,宁采宸一脸落寞:「不是阿嬤做的,好像就没那么好吃了。好后悔没有跟她学……」
    「我也好后悔没有多跟她聊聊天。」聂傔眼角的泪水落下来、旋即被风吹走。
    「……好后悔忘记跟她说我爱她。」
    「『我们』都爱她。」聂傔补充。
    宁采宸偏头看向聂傔:「阿嬤会像你一样,留在人间徘徊吗?」
    聂傔摇头否定:「不会的!阿嬤人那么好,一定会和阿公在一起去过下辈子,她和我这种充满执念的恶鬼不一样。」
    「你的执念是什么?」
    面对宁采宸的问题,聂傔撇开头,心虚地说:「我……我不知道。」
    宁采宸看着聂傔,啟唇:「那我猜猜看?」他挑起对方的下頷,脸缓缓朝对方靠近,直到嘴唇相碰。明明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聂傔却觉得和以往不一样,四肢发颤。
    他看着自己喜欢的男人退开,捧住自己的脸,珍重道:「我喜欢你,聂傔。虽然迟了很久,但我发现我一直都喜欢你。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机、机会……」聂傔的声音颤抖,「什么机会……?」
    「喜欢你、珍惜你的机会。我想和你在一起。」宁采宸把他抱入怀里,「我刚才说了我不想再后悔,我不想后悔的对象就是你。」
    聂傔瞪大双眼,闻着对方身上的味道,「我……?」
    「我以为你找上来是为了报復我对你做的一切,但我错了,」宁采宸温厚地笑了:「这是老天给我不再后悔的机会。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溜掉了。」
    泪水跌落眼眶,聂傔不敢置信地伸出双臂回拥。「你好狡猾……」
    「你会拒绝我吗?」
    把脸埋在对方肩头,聂傔闷声道:「你明明知道这是我的执念,我怎么可能拒绝你?我也……喜欢你。我也好喜欢你,采宸。」
    宁采宸加重抱紧终于把握住的爱人的力量。抬头看向天空,也许阿公阿嬤和妈妈就在天上的某一处看着他们两人,露出欣慰的笑容。
    晚上,宁采宸和两位姑姑的家人一起回到礁溪的老家吃了一顿饭,大姑姑宁于惠和小姑姑宁于丽眼眶发红,要他保重后,两家人驱车回到居住的县市,毕竟不论多么悲伤,隔天依然要正常出勤。
    宁于翰在仪式结束后就默默和妻小离开了,也没有人强求他留下,或是在这个时候特别找麻烦。也好在他和他的续弦妻子也没有无理取闹想争家產,儼然轻轻地走了、正如他们轻轻地来了。
    空无一人的老宅只有宁采宸和聂傔两人,虽然两人今天正式心意相通,却不像以往投入情慾之中。宁采宸抓起车钥匙,拉着聂傔上车,两人开向喜互惠买了一包红豆、一包龙眼乾,又开回家。两人依偎在瓦斯炉前,手忙脚乱地烹调着,最后勉强端出一锅外表像样的红豆汤。
    他们坐在充满回忆的沙发前,一人一碗红豆汤,茶几上还摆了三碗──那是阿公、阿嬤和妈妈的。
    喝下一口,宁采宸和聂傔同时蹙眉。
    「红豆……好像还没熟。」
    「糖好像太多了……」
    两人无奈地相视一笑。「没关係,慢慢试,总有一天会做出来的。」宁采宸对彼此加油打气,「在那之前,这一锅先加水再煮一下吧。」
    被打开的电视机转到儿童频道,和当年不同的卡通人物谈笑着。坐在地上的宁采宸回头看向聂傔,「你都没问我为什么跟你告白。」
    「我……」聂傔低下头,他是真的没想到要问这个问题。「光是你愿意答应我,我就很开心了,就算你是骗我的我也甘之如飴,所以根本没想过要问你。」顿了顿,他改口:「应该是说,我更怕问出口便发现是假的。就这样被你蒙在鼓里也好。」
    「这次不是骗你的,以后也不会骗你。」宁采宸揉揉他的发丝,心中暗自反省自己长年来究竟伤害对方多深。也是,当初他都被自己逼得跳下楼,而这次,不会再让他遭受不幸了。「你啊……怎么偏偏就喜欢上我这种人了?还喜欢得这么义无反顾。」
    聂傔睨他一眼:「我也不想啊!」
    「嘘,你先听我说。」宁采宸想了下,开口:「前阵子,应该说是上个月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已经七月初了。燕青云搬新家的那天,她忽然跟我告白。」
    闻言,聂傔很明显坐立不安。
    「我不是要说这个让你吃醋的,倒不如说要不是因为她的一席话我才下定决心要好好面对我的感情。她劈头就骂我是懦夫,她都愿意不管师生恋不伦向我告白,我怎么还在为了同性恋而惴惴不安,担心有的没的。」吁口气,宁采宸莞尔:「真是不管不顾的16岁啊,什么后果都没去想。但是,」他坐到聂傔身边,轻轻把头靠上去,「因为我后悔过了,我已经没有比失去你更可怕的后果必须面对了。所以,我决定跟你告白──只是这阵子太混乱,一直拖到今天。」
    聂傔红着脸,低头囁嚅:「谢谢你……」
    「别说谢谢嘛!不过……」宁采宸挫败道:「我以为我的心意一直都毫无保留展现给你看了。」
    「我、我、我根本想像不到嘛!在你说之前,根本不可能相信……」
    宁采宸捧住聂傔的脸,额头相贴,「那我再说一次,我喜欢你,从好多年就喜欢着你,对不起这么晚才回覆你。你呢?」
    「我也喜欢、唔……」
    剩馀的告白被封入热吻中,偶尔无声胜有声还是道理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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