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微微一愣。
    “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年纪太小,诸多事,诸多人都已记不清。在扬州调养时,若不是同太子殿下讲起年幼之事,臣也险些忘光。那天回忆时,陡然想起四岁那年曾为我垫付过一顿饭钱的年轻男人的样貌,”讲至此处,谢诩抬眼直视皇帝,目光灼灼:“那人似乎正是陛下……若不是您,我现下恐怕也不会跪在这里,而是被卖到别处抵债。”
    殿中沉寂半晌,皇帝陛下摆摆手,无所谓道:“不可能,朕根本没做过这种事,朕怎么可能替你这小叛贼付钱,巴不得你被卖的越远越好,巴不得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朕面前才好!”
    谢诩温和一笑,他的脸在烛光润华如玉:“嗯,大概只是和陛下面貌相似的人吧。”
    “……”皇帝陛下又是一怔,迅速转移话题,口气舒缓:“罢了,朕也懒得计较,先来讨论一下对抗倭寇的法子好了。”
    ☆、完结章
    三日后,谢诩很快将一封抵御倭寇的折子私下交给皇帝,皇帝陛下冷哼一声接过,展折浏览,不出一盏茶的光景,神色已是愈发诧异。
    谢诩的这封折子,可谓是面面俱到,处处兼顾,他先前说有“一计”,委实是一种太过谦虚的说法,就算是“一计”,也是一个大计。
    “折上内容大抵如下:
    ,招募士兵,改变军队编制体制。大梁朝前阵子卫所制破坏,使得朝廷不得不诉求其他的军队途径,募兵训练就是其中之一。
    ,加大防御纵深和加强北方防御,海防是重中之重,于台州设海盐、澉浦、乍浦三关水寨,招募苍山、福清船只78只,官兵两千余人,组成一支相当规模的海军。改造守旧船只,编四哨,加强水军。
    ,修竹城池,加强城镇防守。沿海各地加紧修筑,各府县的城池逐渐完固。多数城池都用砖石包砌,外有城壕,上有台堞,坚固性和防御性都会远超前朝。
    第四条,重新划分战区,加强防守。浙、直、闽、粤的沿海防务必须打破原先卫所的防御区划,形成新的防御区域。
    “御海上,同海岸,守内陆”三者需统一并进,并且要注重后勤补给,武器装备,以及平战结合,确保万无一失。”
    ——极其详尽有见地的军事谋略书,还是出自大梁一位曾经的顶级文官之手。
    皇帝陛下几乎叹为观止,他从奏折后偷瞥了眼垂手立在案前的谢诩,他身姿颀长,面容还是“柳医官”那张脸,但气质和风骨依旧是属于原主的那一份冷静刻板,从容自持。不知不觉,这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皇帝在心中微微嗟叹一声,收回眼光,将目光移向纸页上最后一条改进事项,却发现第五条后头是一片空白。
    皇帝陛下不免蹙眉:“谢小子,还跟朕故弄什么玄虚,第五条呢!”
    谢诩闻言,清淡一笑:“第五条,并非刻意不写,只是比较重要,需微臣口述出来。”
    “那你讲咯。”皇帝陛下阖上奏折,很难得地摆出一副洗耳恭听好脾气状。
    谢诩道:“微臣想见一面太子殿下……”
    皇帝陛下未等他讲完,便勃然大怒:“好你个姓谢的,居然特意空出一行最要紧的威胁朕!朕让你见太子才有鬼!”
    “陛下还请息怒,”谢诩朝册公公使了个眼色,公公忙替皇帝陛下递上浇火凉茶,拍背抚慰,待皇帝稍微平息过后,谢诩才行臣子大礼,不急不缓陈述:“第五条的内容……是希望陛下可以指派微臣赶赴台州,不出一月,臣可将台州东北一带的犯境倭寇一网打尽。”
    皇帝陛下搁下杯子,脸色愈发惊异:“你要去打海仗?”
    老君王捻了捻胡须:“那边可是倭人盘踞之地,最为严厉艰险的地带。广威将军在那一处地域了快一年了都不见什么成效,倒是败绩累累,你有什么自信能一月之内灭尽倭小?”
    “一年?”谢诩勾唇:“看来臣蛰居民间远离朝堂的这一年,朝中再无贤能,一个小小岛国都让陛下很是疲惫啊。”
    “朕才没有疲惫!”皇帝陛下咬牙切齿:“倭人奸猾狡诈不是一日两日了,在台州一带行踪诡谲,实难洞察其去向。”
    “所以,陛下信微臣便是。倘若微臣输了战役,此后会永生远离宫廷,不见太子,更不会再碍陛下的眼;不过……若微臣能够凯旋而归,还请陛下切莫再强行阻止我与太子的感情,”谢诩正色,双手交叠,抬臂至额前,姿态把持有礼,不卑不亢:“此番来去凶险,在赶赴台州之前,还望陛下能够允许下官,见太子殿下一面。”
    皇帝陛下迟疑许久,才慢悠悠问道:“那你该以什么身份去台州呢?”
    谢诩早有准备:“随行军医。”
    送走谢诩,宫门吱呀一声被掩上,皇帝陛下呷了口茶,原先那种丝毫不加掩饰的神色瞬间收起,变得愈发沉凝。
    说实话,他对谢诩感情极为复杂,又爱又恨,长辈之爱,敌国之恨。
    在暗处关注着他长大,早已经有了一种视如己出的感觉,倘若谢诩不是前朝皇室遗子,而是全心全心尽忠尽力的大梁首辅,没有姜氏姐妹的那段闹剧,玉佑樘现今恐怕已经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小公主,而谢诩,肯定会是驸马的首当人选。但现实总与梦境背道而驰,被曾经的皇后欺骗,大皇子不是真正的大皇子,谢诩也并非真正的谢大人,这些人以“假身份”在自己跟前来去自如,如鱼得水,而他也从未拆穿,兴致冲冲地扮演着观赏者,只等一天筹备妥当,一网打尽,而他,自然也成功了。
    一年光阴白驹过隙,“柳砚”再次出现在宫廷,皇帝见他的第一眼,就知晓是谢诩假扮的了,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再怎么完美掩饰,都能叫他一眼辨认出,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谢诩太完美,不论是性格,还是才能,能超出当年的自己,在他眼里,谢诩是个几乎挑不出毛病的孩子,唯一展示出弱点的开端,大概就是从爱慕上玉佑樘开始。他早就清楚知晓谢诩喜欢上自己的这个女儿了,因为在玉佑樘回宫前,谢诩布置在宫里的那些人,那些亲自在寺内暗中训练过的人,实际都是皇帝陛下一早就插排好的眼线。之后的端本宫内,所有看起来无知的太监,沉迷于男色的宫女,都是大梁最顶尖的死士和暗卫,每一次谢诩去找玉佑樘,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皇帝总能第一时间得到具体信息,信息情报来源于碧棠,哈,没人会想到,也不会再有别人知道真正的真相了。
    帝王心似海底针。
    在玉谨修看来,情爱一直是一种极为危险麻烦的因素。太子时期,他便纳了几位侧妃,即位当上皇帝,后宫更是日益壮大,但他从未对一名女子动过情,每日安分守己翻牌子四处播种,对每一个妃子都表面承诺真心,实则假意虚情。玉谨修的正妻后位一直空缺着,空缺的原因并非为了等一位能叫他真心相待的女子,而是在等一个能够拉拢到,对他有最大助力的党众的机会。
    熙和十五年,他锁定目标,姜家。去姜爵爷家之前,暗卫告诉他,姜家一位女儿正在庭院中作画,于是,顺路微服私房,凝眸对望,之后的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姜家还有个容貌相同的女儿,他也是知晓的,借种的那日,他也猜到遮面的这一位,大概才是那日,在庭院中的那一位。
    不过无所谓,不管哪一个,能马上利用到权力上就行。
    再后来,姜家叛国被他察觉,那么,被毁容的那一位,以及她女扮男装进宫的孩子,此刻也该派上用场了。
    理智的驱使,完美的演技,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国土愈发巩固,权力逐年加大,野心也得到高度满足,没有情爱的牵绊,他至死都会稳固站立在这个国家的至高点,他从没有真正爱过谁,至始至终,他爱的只有自己,不是最爱自己,是只爱自己。
    而他也成功了,连最难搞的谢诩都能不顾自身安危,为了自己的女儿,给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玉氏江山,去打仗——
    哈哈,太棒了,一切完美。
    已经上了年纪的帝王慢悠悠扬唇,室内的阴影半笼在他脸上,没人能真正辨识出他的神情。
    =。。=
    谢诩如愿以偿见到了玉佑樘。
    他是悄悄来到端本宫的,并未率先通知玉佑樘,想给她一个惊喜,大半个月未见,他实在太想他了,赶赴太子住所的步伐也很是紧促。
    他途径红木游廊,瞥到了许久未见的少女,脚步又不由轻缓起来。
    时至今日,玉佑樘距离被诊出身孕还不到两月,外加冬季里衣袍宽厚,她腹部还瞧不出什么隆起。她正眯着眼倚在铺有厚重皮草的椅子上晒太阳,头仰出椅背边缘,仿佛要享尽日光。花圃就装点在她脚边,料峭风里,万物俱寂的园圃中已经开出了一串串小花,金黄色,金曜的星子一般缀满枝头,把从身的那一处装点的十分盎然。
    迎春花,寒冬即逝,春意渐出。
    仿佛是某种意旨,谢诩心头一暖,眼底燃起笑。
    有宫人见到他,想像太子通报一声,被谢诩阻了下来,只自己静悄悄朝椅上人走去,行走无声,然后停在了她椅后。
    似乎感觉到阳光被什么挡着了,玉佑樘睁开眼,见到了男人的高大身形和线条坚毅的下巴。
    不出所料的惊喜。
    玉佑樘并没有换姿势,只抬起一边手臂背过碰了碰谢诩的身体,确认是实实在在的人:“真好,不是梦。”
    “梦里也会有真实的感觉。”谢诩道。
    玉佑樘闭起眼,垂手到嘴边,掩了个哈欠:“那我还是继续睡好了。”
    谢诩失笑,将她脑袋托了回去:“这么仰着颈子不累?”
    “不累,”玉佑樘又执拗地仰成原来的姿态,再度睁开眼:“不这样就瞧不见你。”
    闻言,谢诩目光轻轻晃了晃,侧眼瞧了瞧别处,确认无人注意这里,飞快俯□,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亲少女的唇。
    “哈哈,派两个文官出身的人去打海仗?”
    半个时辰后,听完谢诩所言正事,玉佑樘不禁摇头失笑。
    皇折三日后就会下达,柳丞局,也就是谢诩,是以军医身份随行,实则为军师,手中暗握重权。同行之人还有沈宪,他是此番援军的带兵首领。
    谢诩此番来东宫就是为了提前透露此事,与玉佑樘作个别。
    谢诩在她身畔为她划凉鸡汤,对她的讥笑并不多言。倒是一边的碧棠看不下去了,为谢大人抱不平:“太子殿下,这两可都是你选中的人呐,一个是自家夫君,一个是自家幕僚,至于对自己这般没信心杀自己威风嘛?”
    玉佑樘闻言恍悟,凝眉悠悠道:“也是……愿他俩大捷而归,莫要丢了孤的颜面;若是输了,就别回来见我。”
    碧棠睁大眸子:“殿下,我第一回瞧见你这样的女子。按道理说,相公出征,妻室难道不应该在闺中祈求平安,外加报以春怨巴不得夫君早早回吗?你居然言,输了就别回来见你?”
    “嗯。”太子殿下面不改色。
    谢诩的重点倒与碧棠不同,只将手中盛有浓郁鸡汤的青瓷碗递给太子:“他俩?我与沈宪,在你心中处于同等位置?”
    玉佑樘抱着手炉,斜他一眼:“自然,于公,你们都是臣。”
    “于私呢?”谢诩意味绵长地注视着她。
    玉佑樘立马不作声,装模作样含了块嫩鸡肉在嘴里细细咀嚼。
    谢诩抬手,替她将碎在耳前的头发夹到后头,挑起嘴角,道:“殿下还请放心,臣一定会凯旋而归,我一生只输给过一个人,且只会输给那人。”
    玉佑樘深知他所指是谁,只爽朗一笑,轻轻地拍了拍腹部:“我们都信你。”
    谢诩握住她轻拍的那只小手,攥紧在自己手里,微凉的指尖一瞬被宽厚的掌心捂热:“等我回来,此番是我最后一次离开你身边。”
    “知道啦,知道啦,呃~~~~~~鸡皮疙瘩都掉一地噢,拜托你们下次秀恩爱也先看一看旁边有没有人好吗,让我们这些孤家寡人怎么扛得住哟。”
    玉佑樘还未开口,碧棠倒先不满地嘟囔替她作答了。
    于是乎,太子和谢诩不再多言,相视一笑,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对他向来放心,而他对她,亦是如此。
    三日后,谢诩踏上前往台州的马车,玉佑樘并未来殿前送他,做戏要做全套,她如今装作卧病在床不便出行,实际上是养的白白胖胖面色红润。若是这会暴露于众人视野之中,宫中不知情者,用脚趾头想也知她一直在欺瞒世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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