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直愣愣盯着门口,连眼睛都不眨。这意思,宪侯不来,不肯咽气。
    ☆、第一五八章:哀切罔极歌且住,思量无尽语还休
    诸人纷纷低头背身,悄悄擦眼泪。宋微觉得心里好像生出一块荒芜的盐碱地,既不积水,亦不长草。他呆呆坐在床前地上,也没人来纠正他的姿势。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风声,独孤铣出现在门口。对上皇帝目光,稍作停顿,立刻疾步上前跪倒:“陛下!”
    嘴唇哆嗦,双目泛红,再说不出第二句话。
    皇帝盯住他看一阵,这才转头,目光重新扫视一圈。
    除去没能赶回来的英侯与威侯,地下共跪着三位国公,三位武侯。由德高望重的明国公起头,六人齐声哽咽道:“臣等立誓辅佐太子,不敢不同心协力,竭诚尽忠,以张举宏图,尅成远业。请陛下放心。”语罢齐齐叩首。
    皇帝把目光收回,落到小儿子身上。
    半晌,宋微终于被看清醒了,擦擦鼻涕,一边抽噎一边说:“爹,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好好地做皇帝。我答应了你,这辈子……决不反悔。”
    皇帝露出一丝笑意,动动手指,似乎想最后一次摸摸他的幺儿,终究力不从心。待到双眼阖上,气息停止,那笑容便永久地凝固在了脸上。
    “爹?爹……”宋微喃喃两声。盯着皇帝看一会儿,又唤两声。心里知道皇帝死了,脑子还没拧过这根弦,总觉得老爹还会再笑着夸自己几句。
    其余人等一个个虽然伤心,毕竟早有准备。内侍们等着为皇帝沐浴更衣,以便启动丧仪。见太子盘踞床前许久不起身,谁也不敢惊扰。
    青云小心翼翼上前,含泪道:“殿下,陛下已然……登遐仙去,殿下……请节哀。”
    没反应。
    长孙如初看不下去了,缓缓劝道:“殿下,陛下……含笑九泉,临终无憾……殿下切勿太过伤悲,劳心损身,绝非陛下所乐见。”
    “我知道。”
    宋微说罢,撑着床沿慢慢站起,转过身,面向满地跪倒的重臣。
    众人忍悲吞声,都哭得很克制。宪侯跪在最后,连头也没抬。他之前人在京畿,并不知太子妃怀孕一事。今日进城方才得知,紧接着就赶上给皇帝送终。此刻心头一片浑噩惶悸,根本不知如何面对。
    宋微盯着他的头顶,心想:娘亲走了。爹死了。独孤铣也要离开。我却不得不留下来,留下来做皇帝。
    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恍惚间他人都已消失,只剩了面前这个狠心绝情、不肯抬头的混蛋。
    轻轻道:“独孤铣,我爹死了。”
    后面本应还有一句:“你别走了,好不好?”不知为何,却像被魔法封印住一般,拼命张嘴也吐不出来。
    面前的人仿佛没听见,一动不动。
    于是他又说一次:“独孤铣,我爹死了……我爹……死了啊……”
    依旧得不到回应。
    宋微忽然很生气。那怒气涌上心头,刹那间化作无尽的绝望悲伤,“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独孤铣……我爹、呃,我爹死了……我爹被我……气死了!被我气死了……呃……呜呜……”
    太子殿下哭得心胆摧折,肝肠寸断,随时都会背过去,众人无不吓坏了。青云、蓝靛几个轮番地劝,三位国公挨个出声安慰,奈何太子好似只认得宪侯一个人,只会说我爹死了这一句,身体僵直,瞪着眼睛,泪雨倾盆,涕泗滂沱,对旁人言语举动毫无反应。
    这样下去,肯定要出问题。几位主要人物都把眼睛转向宪侯,却见宪侯仰头直勾勾望着太子,有如木雕泥塑。
    成国公轻拍一下宪侯胳膊:“润泽……润泽?”
    独孤铣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倒把宇文皋吓一大跳。
    独孤铣上前两步,挨近宋微。伸手在后颈碰了碰,宋微当即软倒,被他搂在怀里。
    “太子哀毁过度,须暂时息心休养。青云总管,今日小殓,过两个时辰,再来请太子。”
    青云听宪侯这么说,转脸去看另外三位国公。见他们都点了头,答道:“谨遵宪侯之命。”
    独孤铣抱着宋微径直走进暖阁,把人放在床上。看见他满脸湿漉漉的泪水,就像一只被遗弃在雨中的小猫崽,狼狈又可怜。乌青的黑眼圈,尖得硌手的下巴,还有抱起来轻飘飘的分量,无不告诉他,这段他觉得痛苦难熬的日子,床上躺着的这个,过得如何辛苦。他几乎不敢相信,面对那般凄怆的哭诉呼喊,自己怎么就能狠心到,一个眼神都不肯给予。
    霎时间别的什么也不愿去想了,只想这样守着他,让他好好睡一觉。
    将近两个时辰过去,蓝靛悄悄进来,顺便送来一碗参汤、两身孝服。
    独孤铣先自己换了衣裳,然后褪去宋微外衫,一件件给他也换上。随后将人半搂在怀里,捏住下颌,把参汤一勺一勺都喂了下去。
    他时间掐得相当准,做完这些没多久,宋微就醒了。整个人有点发懵,盯着自己身上的麻布孝服瞅半天,才抬头看人。两只眼睛肿得像发面饼,全睁开十分费劲,不由得伸手就去揉。独孤铣抓住手腕制止,接过蓝靛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脸上的泪痕。
    “独孤铣。”
    “嗯。”
    “我爹死了。”
    “嗯。”
    “我爹被我气死了……”
    “没这回事。”独孤铣把帕子放下,站开两步,坐到对面,“陛下因殿下而欣慰,走得很安心。”
    “我总是跟他吵,不肯听他的话……”
    “陛下这两年真正开怀欢畅时刻,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几位内臣俱可作证。若无六皇子回归,陛下定然抱憾而终。”
    宋微听了这话,低头似在思考。过得片刻,抬起头,问:“我爹高兴了,那你呢?独孤铣,你高不高兴?”
    独孤铣神情一滞。缓缓转头,不再看他,艰难道:“延熹郡王……正在主持丧仪。太子……须节哀尽礼,这就……过去罢。”
    宋微不接他这句,两只红通通鼓囊囊的眼睛直瞅着对面那人:“我做了自己最怕做,最不喜欢做,但是你们都希望我做的事。独孤铣,你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独孤铣猛然站起,深吸一口气,跪下行礼:“殿下多保重。臣、先行告退。”
    说完起身就走。
    “等等!”
    独孤铣没有回头:“殿下还有何吩咐?”
    “你……要去哪?”
    “陛下驾崩,臣担忧家中老父悲痛不能自胜,须回府看顾。”
    老侯爷独孤琛与皇帝感情非同一般,独孤铣这份担忧非常必要。
    宋微听了,道:“那你回去罢,顺便带两个御医回去,以防万一。”
    “多谢殿下。”独孤铣依旧没有回头,却也没有马上迈步。
    一阵沉闷的寂静之后,宋微听见他道:“陛下第七日大殓,这七日臣与奕侯轮值,护卫太子守灵。今日先有劳奕侯,臣安顿好父亲,明日必来。如此直至大殓毕,太子登基即位。”
    说完这番话,独孤铣仍然站着没有动,似乎在等一个答复。
    宋微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思。慢腾腾从床上爬下来,眯着眼睛往前走,僵尸游魂一般。路过独孤铣身旁,擦肩而过,不理不睬。
    倒是独孤铣忍不住出声:“殿下去哪里?”
    “去给我爹守灵……”宋微神思不属,脚下不停,眼看就要绊倒在门槛上。
    独孤铣一把将他拉住。这一下力气极大,直接拉着人撞到怀中。低头一看,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两腮爬到下巴上。伸手抹去,低声道:“别哭了……陛下看见,会难过。”一句“你还有我”,始终无法出口。只能让他贴在胸前,任凭滚烫的泪水变得冰凉。
    宋微一点点推开他,到底自己迈出了门。
    独孤铣呆站许久,掉头出宫回府。
    根据皇帝生前自己和宗正寺卿及国公们商定的安排,死后第七日大殓,停殡西宫。紧接着就是太子登基仪式。灵柩在西宫停殡三月,三月后下葬北郊皇陵。
    自小殓至大殓这七日,便是皇子皇孙们日夜守灵的时间。君父君父,对于臣民来说,君主如父。因此举国上下,从钟鼓报丧那一刻起,无不以丧父之礼服重孝。当然,没道理大伙儿统统守孝三年,啥也不干。咸锡朝亦遵古制,以日代月,群臣百姓,为皇帝服孝三十六日即可。释服之后,婚嫁娱乐如常。
    至于皇子皇孙,当然得照规矩服满期限,但也有许多变通之处。比如婚嫁问题,假设国丧之前就定好了,或者年纪到了不能再耽误下去,又或者出于政治原因,比方和亲之类,该娶得娶,该嫁就嫁。再比如饮食方面,酒肯定是不许喝的,但肉却并非不能吃。否则新皇茹素三年,直接营养不良过劳死,还怎么日理万机?
    总的来说,咸锡朝的礼法,是很人性化的。太子妃怀孕初期,胎息不稳,没法亲身前来守孝,宗正寺便送了全套用品到太子府,让其在家中遥祝尽礼,以全哀思。
    重臣之中,唯三公五侯有资格陪皇子皇孙七日守灵。这充分表达了皇家的信任,更是莫大的荣耀。但通常意思一两下足够,毕竟皇帝死了,朝廷还要正常运转。公侯中身体不好的,也没法跪太久,当真现场追随先帝于地下。
    宋微回到寝宫,延熹郡王已经按部就班主持完成前期准备工作,一应物品均换成丧礼形制。玄青上人及其弟子正在念诵安魂咒。而皇子皇孙们已然各就各位,披麻戴孝,行过一轮哭踊之礼了。
    宋微上前,二话不说,先直接将明国公、襄国公和昭侯三个老头扶起来,叫人送下去休息。又点头允了成国公告退之礼。随后便跪坐在灵床旁边,看宗正寺卿引导皇子皇孙挨个上来跪拜、哭灵祷告。他之前哭够了,这时候不想再哭,只想给老爹唱段挽歌。歌词和旋律一遍遍在脑中回荡,嗓子里却怎么也出不来声音。
    他想,原来真正难过伤心,既哭不出来,也唱不出来。
    老爹把一切都留下,却带走了心灵的倚靠和庇护。
    从今往后,就真的……只有自己了。
    只有……自己了……
    奕侯魏观手按刀鞘,肃立于五步之外。既是为皇帝守灵,更是贴身护卫太子。一名武侯在此,代表的是八大功臣世家,八大辅政重臣的姿态,足以威慑任何心怀异念者。
    宋微想:已经走到这一步,就算只有自己,这一回,也要努力试试,好好做皇帝。
    黄昏时,成国公又来了,手里捧着一摞子诏书。宋微接过来看看,是向四夷外蕃发丧的通告,需要太子签字盖印。
    其他皇子皇孙,轮流守灵即可。唯独太子,既要守灵,还要理政,确实也没太多工夫悲伤。
    宋微按章程签了字,递给蓝靛帮忙盖了印,见宇文皋还不走,道:“怎么,宇文大人想多跟我爹待一会儿?匀个蒲团给你?”
    宇文皋总不能表示不愿跟陛下尸体多待,赶紧道:“四夷外蕃获知陛下驾崩,必有叩送致祭之请。应允与否,当随同诏书一并发出。”
    宋微问:“以往怎么办的?”
    “通常外使于下葬之期赴山陵致祭。”
    也就是说,外族使者在皇帝下葬的时候,赴皇陵送葬。一般从皇帝死到下葬,中间总有几个月殡期,正好等奔丧的人到齐。
    宋微想了想,又问:“明国公怎么说?”
    “长孙大人说,大行三月后发,正当早春,西北苦寒犹在。况今秋朝贡刚罢,往返劳碌,不利于安民。”
    宋微点头:“你们都是这意思?”
    “正是。想来陛下自定三月之期,亦有此意。只是……如此一来,葬礼未免寂寥,与陛下一生功德不符……”
    宋微明白,老爹提前指定三个月后这么个不尴不尬时分下葬,首要原因,多半就是为了让蕃属们没法借着吊孝闹事。
    “那就叫他们都先不要来人。葬礼寂寥点就寂寥点罢,老爹大概也不在乎。正好再过一年就是七十大寿,到时候我给他做个阴生,弄热闹些,也好彰显一生功德。”
    宇文皋觉得太子这主意不错,表示赞同,领命而去。
    次日,宪侯替换奕侯,站在同样的位置,护卫太子守灵。独孤铣默默站在那里,看太子殿下盘坐于蒲团之上,靠着皇帝灵床,处理各种紧急的,与皇帝驾崩、丧葬相关的事务,不急不躁,有条不紊。还能一边办事,一边插科打诨跟死了的皇帝闲扯。待宗正寺卿出现,依礼引导皇子皇孙们哭踊、跪拜时,太子又表现得诚挚而肃穆,堪称典范。
    独孤铣看着这个样子的宋微,他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宽慰和安定,心口却好似被挖了个深洞一般,血淋淋直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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