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在等穆行天的指令。
    好一会儿,穆行天平静地,声音低到没有温度地开口道:“把人弄进去关着。他父母来了,先让他们来见我,如果不见,告诉他们,我有的是办法把那160还回去。”
    裴玉:“是。”
    裴玉走了,穆行天依旧留在医院,继续立在窗边看里面的秋澄。
    某个瞬间,穆行天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觉得秋澄这样只是很乖地睡着了,等醒了,就会坐起身,隔着玻璃看过来对他笑。
    这么想的时候,穆行天也勾唇轻笑了下。
    然而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秋澄的情况突然恶化,几个仪器滴滴滴地交替响起。
    医护匆忙进出,一下涌入不少人的无菌病房里,穆行天看到站在秋澄身旁的医生拿起了除颤器,接着,有护士唰一下拉上窗帘,挡住了一切。
    穆行天的手又开始抖,他背靠窗户,打了好几个电话。
    他要最好的专家、最好的仪器、最好的医疗条件!
    他不许秋澄有事,不许那滑动心跳曲线的检测仪屏幕上有任何其他内容!
    他不许!
    后来连医院的院长都被惊动了,好几个外科医生就站在单人icu病房的走廊上,当着穆行天的面会诊讨论。
    秋澄再次稳定下来后,穆行天换了无菌服进去,站在病床边低垂着视线看秋澄。
    秋澄躺在一堆冰冷的仪器中央,闭着眼睛很安静,呼吸罩上白雾起伏,他漂亮的长睫阖着、一动不动。
    穆行天就那么看着,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站立的两条腿都麻木了,他还在看着。
    好像只要这么看着,他心爱的小猫就会睁开眼睛醒过来,好像只要他不放弃,他期待的结果就会如愿成真。
    他突然想起秋澄最后在电话里对他说,有话要跟他讲。
    穆行天的眼神变得温柔,看着秋澄,想:你要对我说什么?
    你要乖一点,早点醒过来,我想听你说。
    穆行天在医院不吃不喝地待了整整两天两夜,谁来他都不在乎,谁联系他都联系不上。
    第三天上午,郭梦心来医院、连劝带斥责地说了半天,穆行天才回去了。
    他从车里下来,身形看起来十分僵硬,脸颊两侧微凹,下巴上满是胡渣。
    赵叔原本在担心秋澄,如今看穆行天这个状态,他预感不妙,开始既担心秋澄,又担心穆行天,也不好开口多问什么。
    穆行天上楼,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熬着,他需要睡眠、需要休息,他不能让自己处在一个很差的状态里。
    他需要打起精神,秋澄现在需要他。
    可躺到床上,他根本睡不着。
    他脑海里不是秋澄浑身插满管子躺在icu里的样子,就是他站在九楼办公室窗前,看见白车瞬间被撞飞的那一幕。
    他还想起秋澄从抢救室转去icu,他跟过去前,去卫生间洗手。
    他用水冲、颤着手搓洗,干涸的血水随着冲洗滴落流淌到水池里,蔓延开的红色火一样,有如实质地灼刺着他的眼,再想到那通通都是秋澄的血,他根本不敢去看,再看到那些洗下的血水流进水池下水道口,他就有种秋澄的生命也在随之流逝的感觉,他用手去堵那个下水口,根本堵不住,无力感瞬间袭满全身。
    现在,他躺在这间满是与秋澄相关的回忆、床品上沾满秋澄气味的卧室里,他只觉得每一次呼吸、每一个想起秋澄的瞬间,他的心肺胸腔就在被无数把钝刀搅刺着。
    穆行天痛得将自己蜷缩起来。
    这一觉醒来,穆行天静音的手机里多了一堆未接来电,他一个都没管。
    他整装下楼,睡过一觉后精神看起来尚可,也坐在桌边吃了些东西。
    赵叔在穆行天快吃完的时候犹豫道:“穆总打过电话,也来过,我说你不在。”
    穆行天就像没听到,神色冷淡漠然,沉默地吃完了最后几口饭。
    吃完他便走了,上车,司机无声地从后视镜里觑他的脸色,穆行天淡道:“医院。”
    穆行天一直待在医院、寸步不离,他电话不接、工作不管,自然惊动了穆兆江。
    穆兆江打不通电话、其他地方见不到人,只得跑到医院。
    结果穆行天的人把icu那层围得一片灰尘都飞不进去,穆兆江还是没见到人,只得再打电话给郭梦心。
    郭梦心正担心秋澄,又要操心穆行天的状态,还要瞒着哄着陪珊珊,身心都够累了,哪儿有闲心接前夫的电话听他放屁。
    穆兆江却嚷嚷穆行天是她养大她惯的,现在好了,这逆子养情人、带情人祭祖,情人出了事在医院,他就什么都不管了。
    情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情人要去死,这逆子也跟着要死要活吗?!
    郭梦心忍着听完,回喊道:“你把你儿子当个人吧!他喜欢的人出了车祸躺在医院生死不明,你难道还要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正常上班正常开会,坐在办公室里签一堆破文件?”
    穆兆江气急,吼道:“什么喜欢的人?!一个花了钱的情人!他正常人不做做情种?”
    郭梦心:“你才是情种!有病!”
    郭梦心也是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秋澄和穆行天可能不是最近才在一起的。
    情人,秋澄,难道……
    郭梦心怔愕恍然:秋澄,难道就是之前那个情人吗?!
    陆江淮有两天没去医院,他不敢。
    他怕自己看到秋澄浑身插满管子的样子会再次崩溃。
    他是鼓足了勇气做好心理建设再去的,他甚至想好了,等这次秋澄醒了,无论秋澄愿不愿意,他都要再追秋澄一次。
    他要把秋澄从穆行天身边带走。
    这次是穆行天间接害了秋澄,他觉得穆行天根本不配秋澄爱他。
    到医院,他发现楼层里外都是安保人员,因为刚好遇到裴玉,裴玉与他一路,安保便没有拦他。
    他走去单人病房,站到窗口,发现穆行天穿着无菌服在里面。
    陆江淮看得蹙了蹙眉。
    裴玉站在一旁,也看着里面。
    陆江淮见穆行天一动不动地站在秋澄床前,心里的感觉十分矛盾:一方面,他觉得穆行天不配,另一方面,他又很清楚,穆行天是秋澄现在最需要的人。
    陆江淮又觉得眼前这一幕荒诞而刺眼:穆行天真的很爱秋澄吗?如果是爱的,秋澄怎么会走到算计穆行天的这一步?
    可他自己偏偏又被这样的秋澄吸引着,同时也在心底深深地嫉妒着穆行天。
    陆江淮这时候想起一件事:他找人去警局问了车祸那天的情况,杜炎炫醉驾、故意开车撞秋澄这是毫无悬念的,但其中有个细节——
    杜炎炫进局子前声称自己不是蓄意的,是意外,是因为醉驾没控制住速度。
    他狡辩,说他也会出现在同一条路上,是因为他是过来找秋澄的,是秋澄打电话让他来的,他有通话记录。
    陆江淮想到这儿,想转头问问裴玉他那边有没有什么新发现,最好是能钉死杜炎炫就是故意肇事的证据。
    正要开口,陆江淮看着病房内,脑海中无意识的,陡然闪过几幕秋澄之前曾经小小「利用」他的画面和场景。
    有什么在陆江淮心念间一闪而过,被他抓住。
    陆江淮暗自怔了下,望着病房内,心底悄然生出一个令他震惊的猜测:
    就像利用他来做戏给穆行天看一样,会不会这次的车祸,其实也是秋澄利用了杜炎炫?
    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陆江淮一面觉得自己疯了,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一面又觉得并不是他的胡乱猜测。
    他想秋澄爱穆行天,那么爱穆行天,他……
    陆江淮站在窗外,惊骇中默默往后倒退了半步。
    是这样吗?
    原来是这样吗?
    他想秋澄明明可以利用他,他说了,他心甘情愿,秋澄可以利用他的,为什么要走到今天这步?
    秋澄,你疯了吗?
    你到底有多爱穆行天,爱到可以走上这样一步、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
    你疯了吗!?
    一道玻璃隔绝了里外,像两个世界。
    陆江淮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里面那个世界,他是进不去的。
    在秋澄面前,他的那些喜欢有多不值一提。
    爱一个人爱到有勇气把自己置身到生死这一步,秋澄,这就是你的爱吗?
    陆江淮一下就没了站在这里的勇气。
    他忆起自己赶到抢救室的时候气得和穆行天撕打在一起,现在想想,那根本就是只有秋澄和穆行天的世界,是秋澄特意为爱的人赴上生命精心测算的一步,他算什么?他有什么资格插手?
    陆江淮眼中眸光震动,又往后退了一步。
    裴玉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回过头继续看进玻璃内。
    等裴玉再回头,陆江淮已经走了,只剩下背影。
    裴玉收回目光,重新看进去。
    他想: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结尾。
    秋澄,等你醒过来,你就赢了。
    彻底赢了。
    ——
    秋澄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被那个收废品的姓秋的瘸腿男人收养,领回了家。
    瘸腿男人的家简陋又杂乱,男人话也不多、看起来挺凶的,但男人给了他吃的喝的,没饿过他一顿,也会在晚上他踢被子的时候给他把被子重新盖好。
    男人自己糙,日子也过得糙,周围人都挺嫌弃他的,但秋澄知道,这个他喊爸爸的男人其实很勤快很能吃苦。
    秋澄那时候便很有眼色,知道来卖废品的人里,哪些属于卖完东西就走、人比较客气的,哪些对他的瘸子爸不屑一顾、趾高气扬。
    他没上幼儿园,瘸子也不知道他多大、没送他去,他就白天也跟着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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