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人徘徊在右京街头,他不单要观戏,还要入戏。

    目视着追剿的巡城卫匆匆离开,去往下一个巷口,左边人悄然出现。

    在这条小巷边上,左边人站定,然后依着之前那僧人的逃走路线,代入这僧人的身份,脚步踉踉跄跄地往前拖行而去。

    这是那僧人中箭之后的身形走法,脚步虚浮,身体重心全在上半部,伤重前行的姿态,左边人模仿得惟妙惟肖。

    走了数十步,地上的血痕越来越密,最后停在一处墙边,是那个僧人走不动了。

    左边人单手撑墙,半跪在地,喘着粗气,努力体味着僧人当时的心情,当前方无路而走,当生命一丝丝从身体剥离而去的时候,这僧人在想些什么,这僧人的脸上又该有什么样的表情。

    左边人揣摩着,全身心入戏,恍然间仿佛时空重叠,那胸前一箭的痛楚真实地在左边人身上扩散开来。

    左边人脸颊一阵抖动,脸色煞白,眼帘半垂,下巴微坠,此刻的僧人,应该连咬牙的力气也没有了。

    身后远远地传来马蹄声。

    应该是追击的巡城卫即将到了吧……,左边人艰难地抬头,眼前小巷时而朦胧时而清晰,巷子左前方有扇小门,门边只挂有一支灯笼,散着朦胧的微光,灯笼上是一个大大的祝字。

    祝门游医……,原来这户是个游医小馆。

    医馆一般都会夜不闭门吧……,左边人生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推开那扇小门,进内去避一避。

    终究踉跄的脚步还是越过了这门,继续往前走,僧人抑住强烈的求生欲望,继续往前走,并不愿连累这户普通人家。

    眼前越发模糊了,身上也越来越冷,今年的冬天,怎地还不下雪啊……

    身后的马蹄声已经很清晰了,小巷也快到尽头,走不动了。

    僧人身体擦着墙,一步一挪,渗出的血把墙体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前方就要到转弯处了。

    也只能走到拐弯处了,再走,就是彼岸了,左边人艰难地挪动着,依着墙角转了个身,跌坐在地。

    这处就是这僧人的彼岸处。

    脚弯碰到了别的什么东西,左边人回过神来,此刻他已跌坐在地,靠着墙,身边墙根果然也坐着一个僧人,僧人一动不动,应该尸体已经僵硬。

    这就是前面左边人模仿的僧人,伤重无力,转了弯之后,靠墙跌坐再也起不来。

    这僧人临死之前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呢?又在想什么呢?左边人好奇地探身过去,想细细地观察那僧人的神情。

    一探身,左边人才发现僧人的另外一边臂弯下的腰侧处,还倦着一个三两岁的小稚童,正依着僧人的尸体酣睡。

    可能这个小稚童在嘈乱中和家人走散了,最终踉跄走到这里,哭累了,直接伏在这僧人的身边睡着了。

    可能当时这僧人还活着,是他招呼这小童来身侧躲躲风。

    又可能当时这僧人已经死了,尸体还存有那么一丝余温,可以帮那稚童驱散冬夜的寒冷。

    也有可能,那稚童把坐地的僧人当做自己的爸爸了,睡在爸爸边上,想来也会多些安全感吧。

    左边人面无表情,轻轻把稚童抱起来,然后再俯身去看僧人死去时脸上的表情。

    这表情,嘴角微弯却又不像解脱,眼未全闭又不像是忧愁,眉头轻皱又不像是痛苦。

    左边人扯嘴动眉地学了半天,却是学不来僧人临死的这个表情,最后,左边人直起腰,紧了紧怀中的稚童,破天荒地笑了起来。

    出戏了。

    入戏多年,这是左边人头一次出戏。

    一阵风吹过,天下开始缓缓飘下片片鹅毛雪花。

    今年京都的第一场雪,来得要比往年晚太多,来得却又刚刚好,当鹅毛雪花覆上右京万僧的身体时,那一丝冰凉会让将死之人的疼痛适当减弱,可安睡入轮回。

    .

    右京昌元寺。

    昌元寺门口已经躺倒了一地的巡城卫,是被一批来自江南的武僧戒棍所伤。

    也仅仅是受伤而已,这些兵士并没有被杀的危险。

    即便是冒着被杀头的危险悄然潜入右京的武僧,也没有对这些持夺命弩箭的巡城卫痛下杀手,武僧也还是僧,受戒,持戒,心有所守。

    所以他们仅是打伤这些兵士,把这些兵士的弩箭丢过一边后,撞开寺门,想进去把被困的僧众给解出来。

    可惜来晚了。

    这个寺院福伯已经来过,寺内的惨状还没来得急清理,血还温热,如泼墨所绘的炼狱。

    冲进寺内的武僧只是看了一眼,就急急地退出来。

    不是他们不愿意再看,而是他们要急着赶往下一个寺院,越快越好,此刻的每一声叹息都会显得多余。

    路口处,另一队押着死刑犯来清理现场的巡城卫碰巧赶至,走在前面的巡城卫领队仅一眼就把寺前的状况判断个七八分,然后毫不犹豫地做了个进攻的手势。

    他们收到的是格杀令,所以没有任何的警示和喊话,巡城卫的兵士把早已上弦的弩箭架起来,盾兵一翻手盾,两两而上,小碎步逼近这群江南武僧。

    刚从昌元寺炼狱内退出来的武僧,胸中还憋着一口恶气,双目正通红,此刻看到这小队巡城卫掩杀过来,有七八位年轻沉不住气的武僧就一抖戒棍,抽身而上。

    “别去!”这群武僧的大师兄喊了一声,这队押俘虏的巡城卫小队人数虽少,可箭盾齐备,真要和他们战起来又是一时半刻走不脱。

    这么一拖时间,下一个寺院又不知该成什么样子了。

    可惜,大师兄的这声喊也晚了。

    凭着一瞬间的怒火冲出去的武僧几个腾跃,已经去到前排兵士的三丈之处,拼着身中数根弩箭,也要把戒棍向突前的巡城卫兜头敲下去。

    这些年轻武僧金刚怒目,势大力沉的戒棍摧枯拉朽地砸烂盾手的手盾,然后敲在持箭巡城卫的脑壳上。

    被敲中的巡城卫顿时脑浆四溅,四肢一颤,瘫软在地。

    “弃箭,抽刀,围。”巡城卫领队见势立刻指挥兵士换阵型,然后一抽腰刀冲了上去。

    兵士们久经训练,两三个穿插就完成了合围,身中弩箭的武僧舞起戒棍奋力一荡,把合围阵型荡开个空隙,顺势对大师兄喊:“快走,这里交给我们。”

    “走。”大师兄咬牙,一挥手,带着剩下的武僧疾驰而去。

    看着大师兄他们离去,包围圈内的武僧心里一松,刚刚生起的愧疚就淡了很多。

    其实前面一顿乱棍敲下,砸烂了数个巡城卫的脑袋,这些戒僧心中的戾气就已经消散很多了,此刻这些巡城卫被拖住了,大师兄也顺利脱离去往下一个寺院,这些武僧就有些就此作罢的意味。

    心中一松懈,戒棍就不复前面的凌厉,巡城卫兵士嘘到个破绽,上前一顿乱砍,顿时这几个武僧就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这些武僧再次奋力一扫,荡出一片空地,然后背对背靠在一起,互相看了一眼。

    无一不是伤痕累累,气喘不均。

    此刻巡城卫兵士也并没有急着围拢上来,这些武僧戒是身中数箭数刀,已是穷途末路。

    鹅毛大雪缓缓飘着,此刻这些武僧才留意到居然下雪了。

    居然下雪了,包围圈外的巡城卫兵士也是一愣,那片片雪花飘荡在众人之间,并不因双方的身份而有所偏袒,多落谁一分。

    其实也无分正邪对错,双方所处位置不同而已。

    武僧们咧嘴,临死还能看到京都的头场雪,似乎也值得笑一笑。

    漫天鹅毛飘雪,长居江南的武僧又怎见过这样美的雪景,心神再松,紧绷的双手软了下来,眼见就要弃棍。

    叮~~

    一声尖锐且悠长的敲击声,击碎重重雪片,瞬间锥入众人的心中。

    同时武僧脑中传来一个宽宏的声音:“你愿为佛,我敬你亦敬佛。你若为魔,我除你亦敬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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