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这笑容,路铭心却觉得心口仿佛被什么大锤击中,一时间双耳嗡鸣,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她也只觉天地间茫茫一片,除却眼前无尽霜雪,再望不见其他。

    她不知自己僵了多久,才木然弯了双膝,半跪下去,低头一字一句地吐出:“弟子拜见师尊。”

    身前的人微顿了片刻,她感到一股柔和之极的真气,隔空将她身子托了起来。

    她抬起头,眼前那人的容颜仍旧熟悉到刻骨,唇边却带着柔如春风般的笑意,轻声说道:“心儿,不必对我多礼。”

    路铭心听着那也仍是熟悉无比的清雅声音,却觉脑中像被什么巨石碾了一遍又一遍,张开口,她声音已是嘶哑到自己都不能听:“谢师尊。”

    顾清岚说得不错,就算这具驱壳中已换了青帝的神识,也仍会把她当做徒儿,仍会待她很好。

    青帝待人还更温和些,叫人如沐春风,或许还会比他待她更加温柔可亲一些。

    若是她有青帝这样性子的师尊,或许她当年就不会误解他别有所图,她也就不会对他那么冷淡,也不会到后来害他心灰意冷而死。

    可她翻来覆去地这么想着,到头来心里就只剩下一句:他不在了,她的师尊不在了。

    她心中空茫一片,却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是眼眶干涩,丝毫没有落泪。

    也许唯有当在他面前时,她才是那个可以哭得没有一点样子的小徒弟,而在其他任何人面前,她都是路铭心,云泽山的明心剑尊。

    她明明觉得心脏都已经疼得裂开,只剩下一片粘稠模糊的血肉还在汩汩跳动,却还是面上冷静地垂了手,恭敬地说:“师尊归山,昨日掌教师兄恐打扰师尊休息没来拜会,今日定会前来,师尊是要换身衣衫等掌教师兄前来,还是如此这般就好?”

    她身前的这人微微笑了一笑,语声柔和:“皆可,烦劳。”

    她垂首想了下:“师尊复生后首次见凌虚师兄,还是穿得正式些,以示郑重。”

    她身前的人又笑了一笑,还是那柔和声音:“不知我的衣物,却都被你放在何处?”

    路铭心还是垂着头,侧了身道:“请师尊随弟子前来。”

    她静等着,余光扫到那人抬手示意,这才转过身当先引路,她转过身时,却听到身后那人极轻地咳了一声。

    顾清岚将神识让给青帝,心魔自然就没了,也不会再虚弱咳血,这声轻咳,也许是院中下雪有些寒气,也许是青帝想要清清嗓子。

    路铭心觉得此刻什么都是木然的,只是微低着头在前面走着。

    她神思不属,自然也就没有看到,身后那人在她转身后,就抬手在胸前按了一按,唇边溢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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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当然还是顾清岚,并没有变作青帝,只是冰系灵根的法力威力巨大,却因刚硬易被心魔侵蚀,却是木系灵根柔和包容,更能克制心魔。

    昨晚之后,他就用体内木系灵根的灵力,将冰系灵根的灵力暂且压下去了一些,这样也可再将心魔蔓延之态拖延一些时日。

    他醒来后见外面下了雪,想起昔日时他常在院中赏雪,就没惊醒她,披着衣衫自行出去。

    他站着静看了一阵雪景,听到身后有她的脚步声靠近,就回过头对她笑了一笑。

    他也不知是否是因这一笑太过柔和,她竟像见了鬼一般看着他,而后就直挺挺跪了下去,语气恭敬,神色肃然。

    看着她那样子,他也猜到她大半以为此刻这身躯里的已是青帝。

    路铭心在前面将他引到他寝殿之后的房中,里面果然密密麻麻挂着不知道多少套他的衣衫,只云泽山的三层白色长袍,就不知道做了多少套。

    他心中暗叹,看到路铭心将他带来后,垂首站在一侧动也不动,他想起来往日她哪里会如此,巴不得替他更衣,好在他身上多摸几把。

    他微弯了弯唇角,仍是放柔了语气,低声说:“心儿,你不帮我更衣?”

    路铭心听到这句话,却犹如被什么惊动了一般,竟往后又退了一小步,虽连头也没有抬,却能看到她脸上震惊的神色。

    顾清岚看着她慌乱地丢下一句:“弟子告退。”

    接着她就跟受惊的兔子一般,飞快退出去不见了踪影。

    她退得实在太快,顾清岚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她人已不见了,不由失笑,轻咳了几声。

    他自己更衣也自然很快,待他换了衣衫,戴好头冠出来,凌虚真人果然已经带着他自己那几个弟子,还有路铭心的四个弟子在前面殿上等着他了。

    一看到他过来,凌虚真人不等见礼,就扑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小师叔!真的是你回来了?”

    他语无伦次之下,连尊称都忘了,一双眼睛也因太过激动而泛着些泪光。

    顾清岚微弯了下唇角,轻声应道:“是我,这些年来劳掌教师侄挂念。”

    凌虚真人还上下打量着他,突然显得极为满意地说:“小师叔头发白了,很好,很好,这样看上去才稳重,更显得世外高人一些。”

    凌虚真人这么多年来最介意的,恐怕就是他这个小师叔,不仅年纪比他还轻,相貌看上去也年轻得很,若是抛开修为高深与否不谈,一眼看去,说顾清岚是他徒弟都可以。

    顾清岚知他是大喜之下,连平日的谨慎持重都丢了,不小心吐露真言,微微笑了笑不去计较。

    凌虚真人还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继续絮絮叨叨地说:“小师叔,这次回山您老人家可千万别再走了,我多派几个人到寒疏峰上保护您老人家周全,断不会再让您伤着碰着一点。

    “若是您嫌寒疏峰清冷,不如搬到我那见者峰上去住,也好让我就近守着您老人家。”

    凌虚真人一面说着,一面还感慨地叹息,眼角真的渗出一滴泪来:“自您老人家三十多年前出事后,我连睡梦中,都怕师祖和师尊前来找我,问我为何没能保住您,若您再有什么闪失,我他日九泉之下,都不知该如何去见他们。”

    顾清岚平日里最怕的,也是自己这个师侄啰嗦起来没完没了,忙淡声开口,打断了他:“掌教师侄不必多言,我在寒疏峰上就很好,我方才回来,正准备闭关上一阵子。”

    凌虚真人就怕他一回来就又要下山,听到这里大大松了口气道:“这个甚好,甚好,我助小师叔设下结界,免得旁人打搅了小师叔修行。”

    顾清岚上次就是在闭关修行之时,在寒疏峰上出了事,凌虚真人这么多年来耿耿于怀,现在竟是谁都不放心,一定要自己帮他设下结界才好。

    他这么说,也自是都忘了遮掩对路铭心的怀疑,也不怕路铭心在旁听着。

    顾清岚笑了笑,没拒绝他好意,免得他再拉着自己啰嗦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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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清岚说了要闭关,凌虚真人就真的将他请到后面寝殿中,再亲自拿了法宝,在他寝殿外同他一道设下了结界。

    这结界却是除却顾清岚之外,任何人不得通过,连他自己和路铭心,也被隔绝在外。

    眼看结界固若金汤,哪怕云泽山被人攻陷,这结界都会还在,凌虚真人还又堆了许多法宝丹药到里面,这才满意地吁了口气道:“小师叔还要什么丹药法宝?尽管说来。”

    顾清岚摇了摇头,看到自方才起就缩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路铭心,轻声道:“我们这次下山,还带了些人回来,那些人不日将到,我就不迎接了。我徒儿知道该如何做,交由她向掌教师侄报备。”

    他也真是怕了跟凌虚真人打交道,什么都推给了路铭心,路铭心在旁躬身应了声:“徒儿知道了,师尊放心。”

    凌虚真人没跟他们一起,不知道这对师徒在山下是怎么相处,现在看到路铭心对自己师尊这么恭恭敬敬,没觉得不对,也在旁应了。

    顾清岚看旁边还有围了一圈看着他,如同参观什么神兽一般的小辈弟子们,顿时更觉头疼,微勾了唇角,柔和又不失风度地对他们一笑,就径自进了结界,将门窗关紧,避开外界琐事纷扰。

    他说要闭关,也并不是托词,贺沅留下的那缕残念,将他心魔引出,昨夜他匆忙用木系灵力压制,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再闭关打坐一阵。

    他在床榻上掀衣坐下,修行入定,灵力在周身经脉游走,不知不觉间,已过了不知多少时日。

    他也终于又在自己的心境中,见到了青帝。

    只见山间桃花烂漫,一个青衣的人影,则侧卧在一株桃树下,轻风垂落樱红花瓣,也落在他及地的青丝和衣衫上。

    顾清岚缓步走上前去,青帝正微闭着双目,手中持了一壶青瓷酒壶,听到他前来,才张开了双目,望着他微微一笑:“你总是要如此来见我,却不知为何?”

    顾清岚不知他所指何意,沉默了片刻,才说:“我恐是有事相求。”

    青帝侧目看着他,又微微笑了笑:“你是想将神识让给我?”

    顾清岚颔首,青帝仍是带着笑意:“你生了心魔,就要将神识让出,是想用我的道心,将心魔驱除?”

    他们本就是一体,他心中所想,青帝也自会知晓,顾清岚听着,就仍是颔首。

    青帝却笑着摇头,叹息了声:“我那日问你是否要恢复记忆,你同意了……却以为我还同你隐瞒,以为你恢复了记忆后,神识就会被我吞没……”

    这句话顾清岚从未说过,却也心中有过念头,如今面对着正主,他也毫不掩饰地点头道:“是。”

    青帝仍是看着他,轻道:“你以为此间,是在我的记忆中,对不对?”

    顾清岚自然还是点头,却突觉一阵晕眩颠倒,再看得清时,却是变成了他自己,斜卧在花树之下,头顶花瓣旋落,一个声音隔空而来,却是响在他自己脑中:“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你的心魔,又为何前来求我?”

    他也终于想起了……这不是属于青帝的记忆,而是属于他自己。

    那年他初次下山,未免年少轻狂,初尝了美酒,醉倒在山下的一株桃花树下,从他面前望下去,正可看到云来镇熙熙攘攘,烟火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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