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在梦中,但这次顾清岚却并非在青帝的记忆中,而是他自己的。

    他眼前是寒疏峰被雪的紫竹林,霜雪压弯了那些修长的枝叶,沉沉地堆积成黑白相应的一片天地。

    雪花仍旧纷纷扬扬落下,他站在这些竹林之前的回廊下,静对着这一方庭院。

    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轻盈脚步声,而后她在他几尺外的地方站定,清脆地开口:“徒儿已自掌教师兄处领命,今日下山历练,特向师尊辞行。”

    他转回身看向她,也不知从何日起,她在他面前除了这些恭敬却疏离的说辞,再也无话。

    他轻声说:“此去小心行事,不可贪功。”

    她垂着头应了声,从他的角度,却能看到她下颌绷了绷,显然是不以为意。

    他有心再说,却知她大半听着不耐烦,更不会记住,就将手中的一个小小瓷瓶递了过去:“这是你这次下山用的凝冰丹,每日两颗,记得按时回来。”

    她应了声,看着他的手,却并不上前靠近他,而是又咬牙绷紧了下颌。

    他微顿了下,抬手施了个小法术,那瓷瓶从他手中脱出,飞到了她面前,她这才抬手接住,躬身行了一礼:“谢师尊。”

    他压下喉间的咳嗽,开口说:“你退下吧。”

    她又躬身行礼,转身快步推开,仿佛他是什么令她厌恶至极的东西,多同他待上一刻,她就要不堪忍受。

    他却一直没有转身,看着她纤细清丽的身影,从他面前走远。

    他知道她已颇不耐烦同他见面,更是不愿走进他的卧室,所以知她要来辞行,就干脆在外等她。

    待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白色的殿宇间,他才抬手掩住唇闷咳了几声,再看掌心时,已多了一团暗红血迹。

    那是在独首山试炼大会后,又过了一年还多,她好像要将什么弥补起来一样,更加奋力修炼,为了平息真气,每日所需的凝冰丹也自原来的一颗变成了两颗。

    他终日闭关炼药,也仅能勉强支撑她所需,而自身的伤势亏空,却到了个危险的地步。

    李靳曾来劝他,要他撒手不管,让她自己吃点亏,自然就知道厉害。

    但他却始终没有忍心,几次想对她开口,也在看到她冷漠厌烦的神色后就此作罢。

    也就是在那天,他看着掌心的刺目血迹,开始想到,若是有一天,他终于支撑不下去陨落了,那么她该怎么办?

    他想了许久,蓦然心中冒出一个令他心惊的念头:若是他陨落前,将自己的金丹挖出为她所用,那么至少在数十年间,可保她平安无事。

    他自己都被这个念头惊骇,忙闭目命自己不要在想。

    是了,这是他的记忆,记着他为了她,曾有过那么疯狂的念头。

    这并不是一个师尊,对自己弟子该有的——教导徒弟,要悉心督促、行为师表,却不能一味迁就溺爱,甚至赔上自己性命。

    他记得那日他随后就去了冰室闭关清心,却还没抬步,就又听到她清脆的声音,她惊慌地喊着一声“师尊”,从回廊那端快步跑了过来。

    这不是他真正的记忆,那日她一去后再不复返,半月后才回到寒疏峰上向他禀明此番历练之事。

    眼前的她却恍急地跑过来抱住他的身子,握着他的手看了看他掌心的血迹,眼里顿时蒙上了一层水雾:“师尊……我不知你……”

    他静静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却轻声开口说:“心儿,你为何那般对我?”

    她提起头看他,慌乱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眼泪先流了下来:“师尊,我不知……”

    他从未想过要质问她什么,她也已解释过太多次,月沧澜欺骗在先,汲怀生鼓动在后……他对她也并无丝毫怨恨,责罚她也未必会让他好受,但这一切,仍止不住那些心伤。

    他仍是不由会想,为何会是他?要一再忍受这些令人难堪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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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光影变幻,突然又到了另一处地界,他认得那些雾霭般郁郁葱葱的树木山峦,这是独首山。

    身侧是鼓噪的各路灵根法力,他正面对的,却是自己多年来信赖器重的大弟子。

    当年的绝圣真人还未有后来的封号,只是个被唤作洛宸的青年修士。

    他明白了什么,看着他道:“宸儿,你为何……”

    青年上前了一步,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师尊,洛宸也不想如此,但你独尊修真界也太久了,未免叫人心生恐惧。”

    他却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么一个答案,愕然许久,才能再次开口:“我从未想要妄自尊大……”

    青年冷冷打断了他:“可魔修都迫不及待要助你登基了!青帝不过是个尊称,却并不代表道修能容你称霸横行!”

    他将目光一一扫过眼前的众多道修,有许多熟悉面孔,往昔曾用或憧憬或敬畏的目光看着他,如今却无一例外,眼中充满了戒备和畏惧。

    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修士,大都如眼前的青年一般年轻,眼中更多了一层痛恨之色,和跃跃欲试。

    他微抿了薄唇,丹田处痛如刀绞,血腥之气也一再自胸中翻涌,群山密林之灵却犹如感应到了他的危机,山风袭过,木叶沙沙作响,星点荧绿光芒升腾而起。

    他微动了动手指,知道即便魔毒发作,他若想让此刻在独首山的道修们陪他湮灭,也仍是易如反掌,而他却久久没有动作。

    在他轻垂下眼眸时,已有人蓦然动了,霜白的剑刃带着主人毕生修为的奋力一击,如同刺入纸帛般轻松,贯穿了他的胸膛。

    那是昔日他亲手为青年铸造的佩剑,配合青年的水系灵根,通透洁白,名为皎月。

    鲜红血迹从剑身上漫过,染红了他胸前白衣。

    青年似乎是未曾想过自己会一击得手,反而骇得后退了半步,低声说:“师尊……”

    他抬头看了看他,微勾唇角,笑了一笑:“若是如此,也便罢了……只可惜……”

    他垂下双手,散开凝聚而起的绿色灵光,合上了双目,等待死亡降临。

    他听到了各种剑器迫不及待离鞘而出的声响,也听到青年的断喝:“住手!说好他要归我!”

    他等待的痛楚并没有降临,反倒是一声撕裂般的吼声从天而降:“贼子敢尔!”

    他的身子被人扶住,抬头看到那头泛着暗红色光芒的长发,还有挚友熟悉的英俊容颜。

    挚友泛着血红的双目紧盯着面前的青年,手中长剑燃烧着烈烈火焰,就要一剑批出,他忙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轻声说:“念卿,不要伤人。”

    挚友浑身发着抖,也还是颤抖着收起了长剑,抱起了他:“亦鸾,我带你治伤。”

    他抬眼看了看青年,运起真力,刺在胸中的皎月长剑带着一蓬血花脱身而出,直直插在青年脚下。

    他勾了勾唇,看着青年拼命睁大的双目,还有那目光中蓦然而起的痛悔,轻声对他说了句:“洛宸,自今日起,我不再是你师尊。”

    他是故意如此,以身相受,不怨不悔,却也不代表他并不心伤,哪怕不能相报,也不必默然忍受。

    他知道洛宸自今日起,终身将受悔恨纠缠,乃至起了心魔,再无法道法圆满,渡劫飞升。

    这也是他留给洛宸的最后一次惩戒,以自己的性命所起的惩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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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帝的记忆仍在他脑海中盘踞不去,他就听到耳旁传来路铭心的呼喊,带着焦急:“师尊,对不起,师尊快醒来看我……”

    他勉力睁开眼睛,看到身旁是抱着他的路铭心,还有素色的帘幕和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致。

    他抬手撑着额头轻咳了咳,想起这是在路铭心给他准备的那辆飞车上。

    三日前他们被尹苓送出隙谷,又御剑飞行了两日,总算抵达北境边缘,找到了之前藏起来的那辆飞车,准备用它继续赶路。

    夜无印见了这辆飞车,却看着路铭心,很是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只带了这么辆飞车给沐叔叔用?如此狭小不大气,沐叔叔若是想趁喝茶时观景,车窗都不够轩敞。”

    待他知道他们几人竟都要乘坐这辆飞车时,更是瞪大了眼睛:“我们五人,就这么挤在这辆破车里?”

    已经给路铭心的豪气震惊过的莫祁,则在一旁默默不语,擦了擦自己那把看起来有些破旧了的佩剑。

    路铭心唇角抽了抽说:“所以剑灵之体的爹您,可以先回佩剑中歇息一下,好歹腾出些地方来。”

    夜无印自然是不干的:“那怎么可以,我还要照顾沐叔叔。”

    他闹来闹去,嫌弃东嫌弃西,也还是照旧跟这些人挤在一起坐上了飞车。

    虽说天魔残片还差五页,但顾清岚既然恢复了青帝的记忆,或许仅凭这四页,就可以找到地脉异变根源,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自然是独首山。

    这日顾清岚又调息休息,却不想又深陷噩梦,他按了按额头,对路铭心笑了笑:“我无事。”

    路铭心却还是泪水盈盈地看着他,抬袖将他唇边的血迹擦去:“可是师尊为何又吐血了?”

    他微顿了顿,他醒来就发现丹田内息还是一切照旧,却没想到还是曾吐过血。

    他又对她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说:“真气还是不能运用自如罢了,再调息几次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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