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綰于秦甫沅有多重要,大抵早已不是秦甫沅自己所清楚的那程度。分明是打不过那些刺客的,每每要放弃时想到那要哭的样子,便又咬牙忍着,狼狈得连她自己都想自嘲,真是苟且啊!

    可是,哪怕屈辱的跪着求饶,那么多年的教条礼制熏陶,痛苦得想要放弃时,殿下便拉着她,带着点哭音,软软地蹭进怀抱里,驸马要记着,綰儿等你回来。

    殿下在等…綰儿…綰儿…秦甫沅的楚綰,秦驸马的公主殿下,在等。

    当察觉自己即将一无所有时,人果真是最坦诚的,只满心念叨着最在意的,坦诚得叫人悔恨。

    这般心情转换,楚綰自然大概能感到,只是变化越大,便也更清楚地告诉她,秦甫沅曾经经历的苦难,便越大。

    可是,除去知道她大致的情形,她实在不忍心再将秦甫沅的伤疤揭开,只要驸马回来了,驸马伸出双手对着綰儿温柔的一笑,那似乎愿意包容綰儿一切任性的眼神又回来了,那些事便都已不重要了。

    然而事与愿违,调儿带着药箱进屋,楚綰正主动想要避让,她却主动开口挽留,“驸马爷与殿下朝夕相处,殿下可在帐外大致了解伤势,以防大意。”

    楚綰一听,本就不舍的步子更是彻底定了下来,眼神定定地望着秦甫沅这边。

    苦巴巴地扯了嘴角,想要通过眼神请求调儿,后者却是从未抬头,只是收拾着各种瓶瓶罐罐,只凉凉地吐了一个音,“脱。”

    更加变得不自然了几分,奈何无论楚綰还是秦甫沅,都对调儿有着说不出地敬畏。别扭地用左手解着衣带,最后还是调儿过来搭手,不料却是被全部衣物都脱了去。

    “右耳磨伤,伤处细密而又繁多,被踩在满是沙石的地上至少半个时辰;腹部被划伤了三次,不致命,是为了制服而为的模样?于是便被捉了走?一、二…胸前被踏了总共二十七脚,曾有大快积血堆积胸前,故而至今心肺律动不整;为挑右手腕筋而划了三四次,最后伤骨,又强行止血,是为更多次地折磨;背后鞭伤少则有百,比手上的痕迹要早,隔着衣物抽的,还有裹胸布的原因,故而并未被发觉身份是么…看来是一群外家子与一个完全不会武的人所致。”就像是对着一件前朝瓷器进行鉴赏一般,调儿也不管秦甫沅挣扎和乞求,把所有的伤口细细说来,“左掌心有明显磨伤,瞧着纹路,是吊在树木上过久而导致脱臼,而左臂至今无力,是因为右手彻底用不上了,便勉强妄图代之,故而胀气于此…”

    “调儿!”随着调儿越说越清楚,秦甫沅仿若又重回了那一刻一般,死死地咬了唇瞪着她,“莫要再说了!”

    “不说便留着欺瞒不知严重的殿下,而驸马爷为那份经历而痛苦?”调儿冷哼一声,美目毫不相让地瞪了回去,“若是驸马爷有心体谅殿下,便不应耽搁至今!一纸书信!不过一纸书信!殿下,远比驸马爷所知的,更在意…”

    那时因为殿下身子有所不适…秦甫沅却到底没能说出这话,怎能将这与殿下有所牵连?反复沉沦恐惧中的人是她,是她淹没于阴暗而又可怖的仇恨,自卑而可怜地叹息着的是她…哪怕心中悔恨着清楚着所有的不该,却还是做了大抵最无情的决定,如今被呵责,才发觉那些自以为是,还是没有改过。

    楚綰初时还暗恼调儿,只是转过弯后,不禁又有些黯然,最终连袒护的话都不能说出一句,驸马…隔着纱帘,只有那四轮车的大体轮廓,驸马原来也如綰儿一般,娇小而又纤弱。

    “愚蠢!”沉沉地吐了一口气,调儿别开视线,许久才又回到那无所在意的神情,似乎方才深恶而又怒斥的人与她无关。

    将所有伤处重新包扎敷药,调儿又自顾自直接收了药,直到要出去了,才兀地问了一句,“三日后,长公主来邀时,我能同去么?”

    秦甫沅愣住,联想到宋友丙,猜着调儿应该是从那儿知道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许久才神情复杂地点头应下。

    待调儿完全走开了,楚綰才走进去,看着秦甫沅好半会,板着脸让人不禁猜测着那是否算生气了,开口时果然也严肃,“莫不是因着綰儿过于轻易地将情挂在嘴上,故而在驸马心中,綰儿的情便那般不足以使驸马放心?”

    秦甫沅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楚綰也不急,在一旁静静地等着,许久,秦甫沅才于长叹与沉重中抽身,“殿下的话,甫沅都是信的,想要信的…只是,说来殿下可能觉得荒唐,甫沅越是欢喜殿下,便越觉着,甫沅配不上殿下。而那般窝囊的样貌,仿若将甫沅最后的自信也抽走了一般。”

    “哪怕,心中觉着殿下不当是那样的人,可人却古怪极了,越是相信,便越是不住怀疑,分明知晓前方一万,却畏惧其中万一。性子越发敏感易怒,脆弱得越发难以坦荡终而复始地沉浸在不应当的梦魇中…”气提到喉间被生生止住,秦甫沅死死地咬住了嘴唇,眼眶瞋得通红,许久才从急促喘息中缓和下来,“甫沅所为无计开脱…只求殿下,给甫沅时间,假以时日,甫沅定会努力改变。”

    楚綰不再接话,开始为秦甫沅披上外衣,直到秦甫沅都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时,她才定定地说,“綰儿等,等驸马一生一世。”

    这份等待,是一生。而楚曌的等待,已有十五年。

    随着大军拿下楚京四处城门,而御林军渐渐已抵不住攻势,楚臻的落败已成定势。楚曌手下侍卫将楚臻从龙椅上架下来时,楚嶸也成功将现在的太上皇,实际上的楚帝带到了殿前,在这一段时间里,这位皇帝看着老了许多。

    板着脸看了眼被押着跪在地上的楚臻,楚帝冷哼一声,重回那金椅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的儿女,或者准确地说,主要针对地,是依旧挂着浅笑的楚曌。

    “这椅子,你是坐不上来的!”

    楚嶸原以为那是对楚臻所言,却听到楚曌用平稳的语调回答,“以如今之势,我坐不坐得上,想必父皇很清楚,谁说了算。”

    “皇姐?”楚嶸瞪大眼睛,似乎是被她所言而惊住了。

    楚帝明知楚曌所言不假,却越是轻蔑,“滑天下之大稽!自古有哪朝,容得女子为皇?”

    “世间一切,不过为利所动,权者求权,财者求财,而百姓,求地不过是安乐。若为皇者能使世人皆得所需,则究其是男是女,又有何意?”

    “无规矩不成方圆!世俗礼教如何容得?”

    “规矩由人定,世俗由人定,礼教由人定,容得容不得,到底是看谁更有说话权,谁定的有用罢了。”单方面被训向来不是楚曌的风格,随着笑容收敛,话锋瞬时转向楚帝,“父皇如今应当晓得,您,已没了说话权!”

    “呵!若无朕的一纸诏书,无朕的玉玺,你便是逼宫!有谋朝篡位的臭名,你这女帝,又服得住何人?又当得到何时?又…”

    不等楚帝说完,长公主冷笑一声彻底打断了他,“父皇这话,莫不是忘了当年,您是如何坐上那位子?”

    楚帝脸登时变得煞白,而楚曌却一步步前踏,“父皇应该知道,这位子早在十五年前,本注定该是我的。当时为太子的父皇,在废太子的旨意下来前,到底做了什么,还要我说么?”

    十五年前,楚嶸尚且年幼,又怎会知晓其中秘闻呢?

    “楚曌!你给朕住嘴!”楚帝咆哮着,却是用过了力,而不住开始大咳了起来,而楚曌,并没有因此而止步。

    “设计毒杀,改诏书弑父杀兄,甚至,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站定在楚帝的两步外,楚曌轻笑一声,“敢问,为何父皇这样的人坐得这位子,我楚曌却坐不得?”

    楚嶸终于反应了过来,“皇姐!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如今父皇已…”

    听到楚嶸的声音,楚曌瞬间便露出了最明媚的笑容,“便是此时,你们似乎还在等任家军?”

    看出了预想中的惊慌,楚曌挑眉笑了,“恣意削弱任家兵力时,怎就忘了有朝一日,任家还要为自己所用呢?真要等吗?”

    楚曌慢条斯理地理着裙衫,“在明知楚臻有意使亲信成为荣安驸马时,强插一脚,甚至安排秦甫沅进门内,挑拨楚臻对其心生不满…多次刺杀秦甫沅栽赃到太子身上,之后又为着粮草一事,使世人以为太子楚臻为敌对长公主,不顾百姓安危,陷害忠良…而綰儿丧夫,必定要尽一切办法为其报仇,德妃身后的关家便顺势投靠到你这方,再趁此将秦家家财、林家也一应收入麾下,真可谓是享尽渔翁之利啊!父皇教地真是用心…只是,父皇若省下那些无用功夫,早早地将皇位传下多好?”

    “你便真不怕背负那骂名?”楚曌是什么意思,早已摆在眼前,只是强弩之末,难免还是想再挣扎一番。

    “为何要怕?”楚曌眼神转向身后的楚臻,“陛下,会写诏书,按规矩好好地禅位,不是么?”

    原本押着楚臻的侍卫适时松了手,一直表现着惧怕的人,此时早已换上了一脸坦然,从胸前掏出圣旨,大大咧咧的读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孝德一年,朕得先祖托梦,深感为政半月来,错杀贤臣,罔信小人,有昏庸无道之罪责。经先人点醒,朕心惶恐,决计为大楚江山,禅位于太华长公主,立千古女帝,开历史先河…”

    “胡闹!胡闹!”楚嶸在楚臻身边安插的人无一不说他满心妒恨,怎到了如今,这般轻易地要助楚曌登上皇位?只稍作几分猜想,答案似乎已分明,可他却还是难以相信,机关算尽,原以为尽在掌控中的事,如今却是在他人掌控之中,到底讽刺过头了些。

    “父皇,称帝似乎很忙,我便不多陪你闲聊了。”随着侍卫的抢拽,本就虚弱年老的楚帝狼狈地被拉扯了下去,最终被扔在了楚嶸身前,楚曌端庄地坐上龙椅,“留后患恐有不安,但为人子弑父又有所不当…若不然,为了活命,嶸儿,你来?”

    手上的剑,是方才打进宫时一直持在手中的,雪白的剑锋照着楚帝苍老的面容,愤怒畏惧各色掺合,而楚嶸知晓,自己多半也是那样的…

    承德十五年,孝德一年,荣王楚嶸意图栽赃孝宗楚臻以达篡位目的,于大殿上刺英宗,孝宗护卫适时救驾,英宗救治不及,崩。次日,孝宗诏书禅位于太华长公主,是为千古第一得诏书正统登基为皇的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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