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巴黎的那天,云彩没有来送我。她被她的剧团紧急找去顶替一名缺席的演员,她有点不高兴,但是我安慰她这样也好,反正我从来不是一个懂得如何道别的人。
    「这段时间我很开心,」云彩在出发去剧团前,正色对我说:「我真的很开心,绝不是因为王盟打电话给我所以才勉强收留你,我是真的很开心,请你务必理解这一点。」
    我点点头,拍拍她的肩膀,为了她在巴黎帮助我的一切道谢。
    真是不可思议。当我走进机场,穿过安检,进到候机室时,我这么想着,真是不可思议,我以为我到了巴黎,是为了追忆解子扬,然而,我却发现,现在我若再想起巴黎,除去解子扬之外,我还会想到很多其他的事情。
    比如说云彩的演出,比如说去过的地方,比如说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
    然后这些零零碎碎的,很多很多的小事情,是不是某种程度上,稍稍盖过我对于解子扬的思念与愧疚?巴黎不再只是解子扬的巴黎,同时也是云彩的巴黎,甚至,即便是在很短的时光内,我的巴黎。
    这真是一个微妙的发现。如果是几个月前,我必定会因为发现自己这样的想法,而无法宽恕自己。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的我,更多是觉得不可思议。生命的曲折是如此不可思议,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巴黎碰上云彩,虽然不是巧合,却也还是很奇妙。
    我猜我渐渐的在改变。过登机门的时候,我默默地总结,这大概,也不算一件坏事吧。
    飞机起飞后,我觉得有些热,待机长熄灭安全带的灯号,我便起身,脱下大衣,准备将衣物放到头顶上方的行李柜搁置。然而,我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大衣口袋内,有个冰冷的平面。我掏出来一看,竟是一个信封。信封之上,云彩圆圆小小的字跡,写着:吴邪学长收。
    我有些惊讶,有什么事情不能当面说的,竟然费这么大周章写信给我。我连忙将信件拆开,坐下来阅读。
    吴邪学长:(好久没有这样叫了\^0^/)
    有些事情,不好意思当面说,所以写在这里给你。
    我觉得啊,学长真是一位很有胆量的人唷,真的,让我很佩服。对我来说,过度美的梦,我反而不敢真正去追,因为现实是这么残酷,梦想这么美好,我实在无法鼓起勇气,睁开眼,从梦中醒来,正视真实。我想我们都太清楚,梦真的太美,而梦醒,真的会痛。
    但是你却来了,来到巴黎,就算你和你朋友的梦,不能像你们梦想的一样达成,你还是来了。
    其实遇到学长的那一天,我大老远就看到你了。嗯,对唷,所以摔倒是假装的。我演得不错对吧?哈哈学长生气了吗?……好啦,学长不要生气嘛!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我那时候一边走,一边想着,我绝对不会遇到你的,而且就算遇到了,我也要装作不认识,直接走过去……王盟算什么东西啊?这几年来,一点消息都没有,凭什么他打一通电话就可以叫得动我?他以为他是谁?
    但是,我看到了你。
    你几乎没什么变,只是看起来有一点茫然,跟着人潮走着,眼神很无措,却坚决地抿着嘴唇,一隻手抓紧肩上的背包带,朝我走来。
    你看起来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我以为你会转身逃走,我不知道你在害怕或徬徨什么,也许巴黎吓到你了,但是我当时真的以为你会当街崩溃大哭。
    可是你没有,你只是一步一步地,坚定的,朝前走,像一个观光客一样,四处张望,就算你看起来快要哭了。
    我突然觉得非常微妙,不知道为什么,我也鼓起勇气,朝你走过去了,然后狠狠地摔了一跤……噢好啦,那是我装的。但是摔下去是真的唷,真的很痛的唷,眼泪不是假的唷,不然学长下次可以自己在很硬的地板摔摔看……
    后来我跟你讲了话,才慢慢理解到你来这里的动机(那个混张王盟,讲话都不知道解释清楚,真是一个白痴!)
    然后我就在想,一直在想,关于圆梦的事情。
    与其说「这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一圆自己的梦想」,不如说「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以自己梦想的方式和结果』去一圆自己的梦想」。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世界上有太多我们不能掌控的因素。
    而梦,总是太美。
    你让我开始思考,然后,这是我的结论:
    与其把梦带进棺材里,不如在有生之年,好好做一做,就算过程和结果不尽人意。
    我觉得要是一辈子惦念着自己未完的梦,那样的不平衡和与现实的反差,太痛心。
    所以学长,我真的很佩服你唷,你是我看过最有胆量的人。
    我曾经听见你半自言自语地问道:梦结束了,你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你觉得你实现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么,这次让我回答你,或许我的歷练不够,瞭解事情的深度也不足,但是我还是想要告诉你:
    你啊,一直往前走就好了,那正是你要去的地方。
    一个梦结束了,那就去追寻另一个梦吧。或许人的一生一点意义都没有,但是这就是人生啊,我们要走下去,连同过去的重量,走下去,但是我们也应该快乐的走下去。
    啊啊,我果然是一个乐观的人吧?抱持着这样的想法。
    学长应该会嗤之以鼻吧?唉呀,真是没办法,我果然是一个肤浅的人,只能看到这样的表象,对不起啊^^b
    但是我还是想这么告诉学长呢,或许你不这么觉得。可是啊,我觉得人生真的很棒唷,虽然又是辛酸又是痛苦的,有时候我也会一个人缩在单人公寓里,在一片黑漆中痛哭着诅咒世界。
    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吧?其实我在刚出国的那几年,罹患了忧鬱症。那一阵子真的过着非常压抑的生活,看不到眼前的道路,感受不到不论任何事情的任何意义……你看我有习惯慢跑对不对?那就是我得忧鬱症的时期,医生给我的治疗建议之一,我后来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
    然而,就算如此,有幸来人间走一遭,我依旧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唉呀,好像有点离题了……我只是觉得,人总还是该开心点比较好,特别是你。
    所以呢,为了证明我不是一个只知道空口说白话的混蛋,我要来告诉学长一个秘密,既然是秘密,学长绝对不可以跟别人说唷,这是我跟你的秘密^^
    我说过了吧?我想要当首席女高音,非常想要,而且不只是小剧院的首席唷^^
    我当然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达成,但我还是想去尝试。
    如果,如果唷,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那我就会再度归国,到时候,就要拜託学长,帮我一个忙,把那个白痴王盟拖出来。
    请他听我一首歌就好了,别无所求,这就是我的梦想。
    我想这是一个折衷的办法,他不会为难,我也不会真正因为现实的残酷而被迫梦醒。
    如果不成功的话,那就永远让它成为我们的秘密吧。
    学长……
    我想我还是不能……让王盟只是永远的成为我的「要是」……
    至少,不是无声的彻底放弃。
    所以啊!学长!就算我成功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公公跟老婆婆,也请你务必!一定!要把那个已经罹患老人痴呆症掛着输液靠呼吸器生存坐在轮椅上的混帐王盟推到我的面前来啊!
    ……对不起,上一段是开玩笑的,不知道为什么,刚刚突然很想哭,所以就胡乱写了一些字句,写了之后心情平稳了一点。不过我绝对不是在诅咒王盟,他一定会好好的,娶一个好老婆,生一大堆小孩,每一个都很可爱,然后过得很快乐。我是这么相信的。
    好,我觉得我已经写太多了,眼睛都开始酸涩起来,不行了。女孩子果然还是要好好地睡美容觉的,所以呢,我现在要去睡了,希望学长一路顺风。
    你要好好的。我相信你会好好的。
    p.s.你哪天追到你那位非常重要的朋友,请一定要请我喝喜酒唷\^q^/
    云彩
    看完信的时候,我的视线已经彻底模糊成一片。
    「太狡猾了……」
    我沙哑地说道,强迫自己的视线离开信纸,强迫自己分心,强迫自己想一些赌气的话,比如说云彩这个丫头也只会在这种要拜託我的时候才会叫我学长,或者比如说光是那个p.s.就值得我把整封信给撕烂扔到马桶里冲掉……
    但是没有用,在第一滴泪落到信纸上时,我仓惶地将它拭去,以免字跡糊掉。
    太狡猾了。这个世界明明就发生了这么多悲惨的事情,我明明就看到了这些真实的哀痛,为什么还要相信这种空泛的美好?相信前方有更宽广的路,然后我可以抱持着乐观,继续走下去?云彩,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能相信?
    ……为什么你还要我相信?
    整个机舱的人都在熟睡,空气间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重,彷彿潜意识里找寻一种解脱,我奋力将窗户遮帘拉开。
    外面的夜漆黑得令人绝望,无法提供我任何安慰。
    我吸吸鼻子,稳定心情,缓缓折起手上的信纸,塞回信封里,然后发起呆来。一直往前走……她相信我可以一直往前走,好好的,然而那又怎么样呢……只是一种期望罢了啊……期望就像梦一样,不堪一击,不能成为残酷现实生活中的避风港……
    直到我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鑽进了光线,悄悄照亮了我的视野,我下意识地朝窗外看去。
    是日出。
    耀眼的,初生的阳光,温暖世界的唯一光源。
    我瞇起眼,像是被下了魔咒一般,看着升起的旭日,逐渐增强光亮。我回头,朝机舱的另一侧看去,那一侧的窗户依旧沉浸在无垠的黑夜中,然而我这一侧,却呈现着玫瑰色的新生。
    彷彿我们的班机,切割了世界的白昼与黑夜,迷惘却偏执地追寻着什么……仅属于过往的美好。
    我摒息看着,整个机舱的人依旧在熟睡。我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一刻,我所见到的这一切,是仅仅属于我一个人的……那么真实,却又那么虚幻,虽然不容质疑,却一碰,就碎了……
    就像梦一样。
    机翼之下的云彩,被朝阳渐渐染成艳丽的金黄色。
    ──你啊,一直往前走就好了,那正是你要去的地方。
    或许,只是或许。
    或许,活在世上,我们都需要多一点点的乐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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