驽勒不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就算想留着卫宁的命来要挟纹斛就范,他也不会蠢到不仅留着他的武功还给他机会靠自己这么近。

    可结果却是,卫宁的武功还在,而且,成功挟持了他。

    “放人。”

    四周已经围拢过来大量的侍卫,一身玄甲的林长裕赫然站在队伍最前头。天子近侍皆经过精心挑选,哪怕单个儿比不上卫宁,这么多混一块儿也还是会叫他吃不消,更何况他还带着个半死不活的薛纹斛。

    明明身处绝地,那个男人却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有过丝毫改变。

    “就算抓了朕,你也不可能逃得出去。”

    事到如今,再想谁背叛了自己已经无济于事,咽喉被锁命悬一线,驽勒反倒是镇静了下来,他看着纹斛,眼里满是不甘。

    “你刚才是故意弄破伤口,好降低朕的戒心叫卫宁趁机近身。”

    纹斛捂着自己新包扎好的伤口,无声地攒了几口气后才诚恳地回答,

    “还真是。”

    承认得理直气壮,连敷衍几句骗他一回都不肯,似乎终于死了心,努勒收起了外露的深情。

    无视驽勒那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纹斛只专心地试探着活动手脚,虽然伤口仍旧扯得痛,可还在能忍受的范围内。他艰难地从那巨大的摇篮里爬了出来,整个过程极漫长,仿佛用了一个婴儿从爬行到第一次学会走路那么长的时间。

    这药不错,竟然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结了痂。

    纹斛缓慢地靠近卫宁,他这几天一直被驽勒栓在身边,自然无从得知卫宁到底干了些什么事儿,不过他相信阿宁不是个莽撞的人,既然敢自投罗网来救他,那必定是安排好了后事,只是不知道谁胆子那么肥,敢跟他里应外合同天子作对。

    纹斛出两只手,满是依赖地拽住卫宁的衣角——不管是谁胆子那么肥,他只要尽力配合就行,卫宁已经长大了,何须他再事事操心。

    “朕到底哪儿比不上他,朕有江山,朕能给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让你过着人上人的日子,你跟着他有什么用?一辈子躲躲藏藏见不得光好玩儿么!”

    “您还别说,的确比捆在你身边哪儿都不去了好玩儿。”

    驽勒看着被卫宁遮挡住了大部分的纹斛,深情已收,憎恨渐浓,被背叛了的苦楚越发猛烈地刺激他的神经,空气之中那丝淡淡的血腥味让他躁动的心变得更加渴望杀戮。

    他要将卫宁碎尸万段!

    “呃!”

    “圣上!”

    似乎是感受到了驽勒那陡然加重的杀气,卫宁毫不留余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箍得驽勒几乎要断气,林长裕拔剑大喝——

    “卫宁!你疯了吗!杀了皇上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唰——!”

    此声一出,上百侍卫的宝剑齐齐出鞘,金属摩擦发出令人牙槽发寒的单音,然而林长裕的威胁并没能让卫宁松手,反倒是提醒了驽勒——林长裕一直看纹斛不顺眼,会不会是他……

    咽喉受制呼吸不顺,驽勒早说不出话来,哪儿还有余力质问林长裕,只得一边寻机会脱身,一边防备着林长裕有背叛他的举动。

    “放人。”

    对手手无寸铁也好,全副武装也罢,卫宁从来都只会用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式谈判。

    要么放人,要么,同归于尽。

    “你…休……想……”

    驽勒艰难地说着话,更是不怕死地挣扎着想靠蛮力从这困境之中自救,可惜身上大半的力气被卫宁卸下,他的反抗压根儿构不成什么威胁,只除了将卫宁的注意力从防备四周之人上更集中到了他这里。

    就在驽勒做无用功时,林长裕的视线突然晃向了卫宁背后,那里是卫宁的视角盲区,一个混迹在众多铁甲侍卫之中的南华人小心隐藏着,与林长裕的目光相对后迅速移开,瘦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竹筒,双眼一旦捕捉到卫宁的空当,竹筒便凑到唇前奋力一吹——

    “嘙————!”

    “叮!”

    仅仅一瞬,许多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待看见了地上被一根牙签牢牢钉死在竹板上的蚊子时,才惊觉方才白费了一次偷袭的机会。

    “是谁!偷偷摸摸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出来!”

    林长裕看得真切,方才卫宁压根儿没动手,这附近绝对有人在暗中帮他,只是这么多人都不能觉察到其踪迹,足以见此人修为已高到了神鬼莫测的地步。

    这便是人与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侍卫队中有人开始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对未知危险的恐惧终于叫他们表现出了对强者该有的敬畏。外人不知此人是谁,纹斛看见那根牙签子却是终于猜出了卫宁找来了谁当帮手——多年故人,从前救了阿宁,如今,却是要买一送一连同自己一并救出去了……

    **

    孔善被人从水牢之中救出来时身上已经没了一块儿好肉,眼神倒是难得清明——他还得感谢狗皇帝的酷刑让他恢复了记忆。

    “大人,趁着卫宁在前头拖延,咱们先离开!”

    阿乌将孔善背起来就跑,赵大和一干随行之人从旁护卫,一路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闯出了一条名副其实的血路。

    孔善被抓是翠巧从卫诚那儿听来的消息,幸亏她还记得旧主,消息到手后片刻也没耽误地找了赵大去通风报信,这才将阿乌等人调来救急。阿乌等人原本就找孔善找得发了疯,如今看见人被折磨成这幅模样,更是怒急攻心。

    “大人放心,我等定会叫他们血债血偿!”

    阿乌将刀从面前之人的肚子里抽了出来,毫无停滞地又砍向了另一人的脖子,衣衫染血,连头发丝儿也在不住地往下滴血水,分不清是孔善的还是这些阻拦的士兵的,就如同孔善听不出这个“他们”是指的卫宁和薛纹斛,还是那个狗皇帝。

    孔善现在满脑子只剩了一个字。

    疼。

    撕心裂肺的疼。

    刀割在肉上尚且如此痛,他给薛纹斛种的蛊虫是直接啃噬肺腑,那样的疼痛比这皮肉之伤更深了数倍不止。

    咳,咳咳……孔善呕出一口鲜血,心中积攒着的郁气突然消散了些——所以说啊,人还是找个垫背的好。

    有薛纹斛给他垫背,他就放心了。

    总归他不是最惨的那个。

    阿乌带来的人手足够多,又正好赶上驽勒被卫宁挟持大部分人手都被调去了那儿控制场面,这才有了的空子给他们钻,饶是如此这一路也没少杀人,等到冲出营地之时所有人的袖口都在滴着粘稠的血,状如恶鬼,可止小儿夜哭。

    当然,也包括面前这个。

    看着面前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女孩儿,阿乌分不清此人是否有威胁,本能地要将其就地斩杀以保完全,偏偏在此时孔善睁开了血糊糊的双眼。

    “是你?”

    失忆期间的事情孔善还记得,自然认出了面前这个小女孩儿就是当初他跟薛纹斛在街上遇见的那个,明明只隔了十来天,可今日再见,却恍如隔了数年之久。

    “谁让你来这儿的?”

    小女孩儿仿佛被面前这些人给吓傻了,半天出不了声,还是阿乌手里卷了刃的刀好使,一放到她那细瘦的脖子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抖了出来。

    “大爷饶命,是蚊小爷叫我来的,后头有兵,你们不熟悉地形很容易被抓回去——小的,小的打小生活在这儿,对这里的山林小路胡同屋舍最是熟悉,小的给大爷指路,求大爷饶命!”

    小女孩儿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头发散乱开来跟个小叫花子没什么差别。阿乌听了这话自是不信的,稀奇的是,一向多疑的孔善思索片刻后竟下令叫众人跟了她去。

    他们这些人,敌不过驽勒的十万驻兵。钻空子瞎逃也只不过是死得慢些罢了,有这小鬼引路,至少要多一线生机。

    “你说的,是蚊雅?”

    小女孩儿不住点头,孔善不再言语,阿乌也明白了他的考量,当下便叫身后的人背起这小女孩儿走到最前头去。一行人在这稚童的指引之下,竟奇迹般地在重重包围之中逃出了生天。

    “那蚊雅不是驽勒的人么,为何要帮我们?”

    一直到脱离了龙潭虎穴赵大等人还是有些觉得不可思议,他们难以相信,一群人的性命最后竟然是靠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女孩儿救的。

    客栈之中,孔善身上的伤被简单包扎了一下,肚子里垫了些食物,整个人也精神了些。他看着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小女孩儿,对阿乌招了招手,阿乌会意,将小女孩儿带到了他面前。

    同来的,还有赵大。

    “当初你是从谁那儿得来的消息?”

    这话是对赵大说的。

    “自然是翠巧,她还有些良心,若不是她属下怕也不会这么快就得到大人的消息。”

    赵大还待为翠巧美言几句好让孔善放她一条生路,却发现孔善脸上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笑得他自觉闭了嘴。

    “别说翠巧已经被卫诚厌弃,就算她正受宠,连卫诚自己都被狗皇帝防备着,怎么可能从卫诚嘴里得到我的消息。”

    闻言赵大瞪圆了双眼,孔善咳嗽了几声继续说到,

    “咱们这是被人当剑使了——应当是想救薛纹斛的人,给翠巧透了我的消息。”

    保住了他,才能在往后的日子里给驽勒找麻烦不停地恶心他,如此,才会让驽勒抽不出功夫来追逃走的薛纹斛。

    江山与美人从来都是个两难的选择,可那人却知晓,狗皇帝虽然多情,却不是个能舍得这天下的人。

    “哼,算计这般长远,我倒要他到底有没有命撑到那一天。”

    小女孩儿听了这话懵懂地看了一眼浑身裹着白布的孔善,似乎在判断这人的危险性,明明年纪尚幼,偏偏眼里已经有了肮脏的世故——一如当初的自己。

    那人应当也是看出了自己当初对这孩子异于往常的态度,才会叫她来的罢。

    孔善笑着抬起了小女孩的下颌。

    “那人应当也给你指了条活路——甭管南华是否顺服,你这个□□都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再呆在淇县迟早会被弄死,想来你也是看中了这条,才会选择听那些人的话来拼上一拼罢。”

    心事被人猜中,小女孩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竖起浑身的毛发,眼中的戒备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孔善轻笑——到底还是嫩了点儿。

    “姑且将你带在我身边养个几年,想独自在这世道活命,你还没那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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