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斛承认,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就打着让卫诚自己撞破蛊虫之事的主意。

    不管他和卫宁再怎么蹦哒,都不如卫诚直接插手来得迅速,南华那边要拉拢卫诚,说什么都不会放任皇帝的眼线在他身边。

    要么除掉,要么治好,要么——干脆收为己用。

    纹斛耍了个小把戏挽回了在卫诚心中的地位,南华的人暂时不敢杀他,剩下两种途径至少能保他不死,彻底解脱与换条蛊虫各占五五之数,最坏也不过是再抓个人来养母蛊。

    他愿意拼一次。

    往后便是暗示小女孩儿到府衙,来人要找他必会经过卫诚,送上门儿来的苦主卫诚不会傻到推出去,再往后该如何运作,凭卫诚的能耐自不需他操心。

    以此为契机引出的和谈也就顺理成章,因着他早先的插手,卫诚会带他来谈判也在情理之中,如此与善养虫的南华贵族面对面接触也就无可避免。

    纹斛现在的状态,普通人看不出来异常,顶多觉得他底子差些罢了,可在惯与蛊虫打交道的南华人眼里却没那么轻易抹过去。心里有疑惑,耍手段来验证也就无法避免。蚊雅给他下套,纹斛便极配合地钻了进去,顺水推舟要那小厮在他换衣服时看见了他肚皮上蛊虫的印记。为防止中途出现变数,他还特意让卫宁跟着蚊方和卫诚探听虚实以保万全。

    整个事件中,纹斛不露声色却是步步算计,事情也不出他所料,顺利进展到了这一步。

    可是……

    看着面前这一脸深情的卫诚,纹斛难得的变了脸色。

    好像有点用力过猛了。

    卫诚:“是我负了你。”

    纹斛:……

    卫诚心中五味陈杂,看着面前之人在灯光模糊下仍难掩苍白的脸,一时间内疚自责夹杂着浓浓爱意,势如潮水,注满心头。

    吓得纹斛一哆嗦。

    然后就是一滚。

    卫诚伸出来抱纹斛的手扑了个空,看着他狼狈隐忍的模样,终是不忍地收回了手。

    “别碰我。”

    纹斛咬唇,不敢再看卫诚的脸,好似多看一眼就会有厄运降临到他身上一般。后者自是将这些归咎于蛊虫身上,非但不会嫌他脾气古怪,反倒会倍加怜惜。

    “是我拖累了你。”

    纹斛又打了个哆嗦。

    这一夜卫诚再没什么出格举动,纹斛怕冷,他就叫人撤了薄锦换来棉被,夜里蚊虫多,他便整宿守在床边替他驱散蚊虫,时不时,还将手放在他鼻下试探。

    还活着。

    真好。

    天刚蒙蒙亮,卫诚便去找了蚊方,身上的衣服却还是昨晚那件。

    一夜未解。

    端的用情至深。

    “小心遭报应啊,骗人可以骗心可是要遭雷劈的。”

    卫诚走后孔善钻进来张口就说风凉话,纹斛一晚上没睡着,早起脑子有些发胀不想搭理他,也不起床,转了个身子拿后脑勺对着孔善继续睡觉。

    孔善撇撇嘴。

    啧,他就知道这人没良心。

    孔善也是一夜未合眼,帐子外头站了一晚上可不轻松,好不容易除了心头大患自然要躺下好生休息,拿了自个儿的棉被枕头就打算铺开躺下。

    一层棕毯阻爬虫,二层垫棉隔湿气,三层凉席睡得香,再来……

    直到趴地上铺完第三层,抱着枕头滚到凉席上后孔善才注意到了纹斛睡榻旁边,卫诚坐了一夜的地方那不正常的压槽。

    荒郊野地的,帐子里头能铺一层厚帆布就不错了。

    布底下是草,草下是泥,南地水汽重,草地松软湿润,压一会儿就是一个坑。

    卫诚压了一晚上,自然会留下一个坑,大坑旁,偏偏还有一个棱角分明的小坑。

    是匕首的柄。

    “看来是我瞎操心了。”

    整晚不合眼,未必就是出于关心。

    衣不解带坐于榻前,也不单单只为照顾。

    “稀罕你瞎操心,你以为他就不防我了”

    纹斛闭着眼睛补觉,明明一整晚都合着眼,可眼下却浮现出了一层淡淡的青。

    昨夜要是有半点差池,估计早成了刀下鬼。卫诚若是单凭几句话就能完全放下戒备,那他和阿宁也不至于在这人手底下吃了那么多的亏。

    且等着吧,水搅得越浑对他们越有利,到时候撒网捉上来的是谁家的鱼便各凭运气了。

    **

    卫诚去找蚊方时走得极小心,只告诉了赵振行一人。“薛纹枢”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下蛊,那他队伍里头肯定被安插了努勒的人,况且蛊虫既已种下,不可能不留人监视“薛纹枢”的举动。

    他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有嫌疑。

    “将军,将军?”

    蚊方唤了好几声卫诚才回过神来,看着那张苍老干瘦的脸,卫诚有些吃不准如何才算对。

    给纹枢一个痛快,或是冒险信了这老鬼。

    **

    “弃了我,等于告诉皇帝卫诚已知晓皇帝暗地里耍的那些手段,走了一个薛纹枢,保不齐还会□□来一个马纹枢牛纹枢,到时候可不一定有第一个那么好掌控。”

    纹斛看着孔善那假皮也掩盖不住的黑眼圈,很是厚道地拉着他聊天。

    “没准儿他连认都认不出来。”

    “老子不想听你解释,老子只要睡觉,你不困吗!”

    纹斛点点头,

    “可是我睡不着。”

    “我能睡啊混蛋!”

    本着自己不能睡,也绝对要拉另一个人不好过的思想觉悟,纹斛平地一蹬腿,裹着棉被就坐了起来。

    “留着我将计就计也不错,可是卫诚不会信任南华的人,保不齐去了豺狼又招虎豹。”

    “你本身就一禽*兽,卫诚最该干的事儿是把你给灭喽!”

    纹斛撇嘴,甚是嫌弃地道,

    “咱俩身上的蚯蚓是一对儿,死了一个另一个可是要殉情的,你就那么想跟我死一起”

    孔善快忍不住掐死这个人的冲动,纹斛见势不对,立马裹着被子往后滚了一圈儿拉开安全距离。

    “注意你的行为,二傻可是你兄弟。”

    孔善:……

    得,这俩凑一对儿正好互相折腾,就当给他报仇了。

    “我祝你俩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纹斛笑:“谢谢。”

    孔善也笑:“呵呵。”

    **

    卫诚来得太早,蚊方还未用过早膳,遂请了他一道凑合着吃了。饭毕,蚊方也不绕圈子,直接让下人捧了个盒子上来切入正题。

    “将军是聪明人,老朽就不卖关子了——将军今次前来应当是为薛公子一事罢。”

    卫诚无奈一笑,

    “逃不过前辈法眼。”

    蚊方接过盒子,也不看,直接递给卫诚。卫诚虽说面上恭敬,手上却半点要接过来的意思也没有。

    蚊方了然。

    “是老朽想得不周到,将军请看——”

    蚊方自然看出了卫诚的防备,当着他的面便将盒子打开了,里头没有机括暗器,却是薄薄一层深棕色粉末。

    “我们蚊家养虫讲究的是顺应天和,不会走什么虫人的旁门左道,数百年来一直依靠这些虫引恭请虫仙。”

    蚊方一边说,一边从盒子里捻起一撮粉末,拿到烛台上如同撒盐一般撒入火中,不多时,屋中的蚊子便如同受到了指引一般聚集了过来。

    这不是卫诚第一次看南华人使虫,却是头一回看得这般清楚。

    蚊方食指中指并拢往前一伸,数十只蚊子便同训练有素的军队般往前攻去,卫诚目力过人,自是能看见蚊方这一指实际上是推出了一层粉末,这些蚊子不过是追逐这个而去。

    “这些只是最基础最低端的役使方法,哪怕不是我蚊家子孙,拿了虫引也能耍出些小把戏,如果卫将军有兴趣,老朽往后可以慢慢同将军说。”

    蚊家子孙打从学会说话起就开始同蚊子打交道,认识蚊子的种类,了解不同种类的蚊子的不同习性。每一类蚊子用的虫引不同,每一只蚊子用的虫引分量也不一样,至于如何把握从来就没个准儿,全靠自己从小到大的领悟。

    “如若达到了人虫合一的地步,哪怕仅仅是一只蚊子也能发挥出巨大的作用——将军应当知晓,蚊虫是杀不尽的,而且,无孔不入。”

    蚊方越说,卫诚的脸色就越凝重,这正是他这半年来损失惨重的原因之一。南华人役虫的本事着实厉害,南地又正好是蚊虫的天堂,根本防不胜防。

    “不过将军也不用担心,想要达到人虫合一的境界着实不易,不仅要求对这只虫的习性极其了解,对虫引的使用极其精准,还要求这只虫的寿命不能太短,多方限制之下,能达到此境界的寥寥无几。”

    说到这里,卫诚突然明白了蚊方的意思。

    “前辈是说,这蛊虫也是……”

    蚊方捻须点头,

    “不错,我们南华人不会称虫仙为蛊虫,这些都是外人的叫法,其实这所谓的蛊虫,不过是我们各族挑选出来的达到人虫合一的虫子的一种。”

    虫子的习性千奇百怪,不可能会有完全相同的两只虫子,所以如何役虫也只有亲自养这只虫的虫师最清楚,旁人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超越得了这打小积累出来的默契和经验。

    听到这里,卫诚突然明白了蚊方这番话的用意,

    “所以纹枢身上的虫子拿不下来。”

    蚊方轻笑,

    “也是,也不是。”

    他将盒子再次递给卫诚,这回卫诚却没再拒绝,而是双手接了过来。

    “老朽一开始就说了,我们南华人役虫,最基础的就是靠这虫引,没了虫引,就算是再高明的虫师对这虫子也束手无策。”

    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如果阻断虫引,那即便是所谓的蛊虫也就是再寻常不过的虫子,身上长了虫,要么取出,要么杀死后排出,这不是你们汉人的大夫最拿手的了么。”

    蚊方伸出枯瘦的手拍了拍卫诚的手,笑嘻嘻地,不露声色地抹掉了卫诚的后顾之忧。

    每只蛊虫都只认一个主人,他们南华人再厉害也不可能直接让纹斛体内的蛊虫认主。

    既然利用不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况且他们只断虫引,取虫可由卫诚自己找大夫,绝没机会再往“薛纹枢”身上动手脚。

    这是一份算不得大,却极贴心的人情。

    而世上绝没有白得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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