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空飘起小雨。在房间里足足洗浴了一个时辰之后,灵漪撑一把翠绿的雨伞出了院门。长发未干,就那么松松散散地挽在脑后,脸色潮润而苍白,像被暴风雨摧残的娇弱花朵。雨虽然不大,甬路上却仍添了些许零落的残红。一路浑不在意地踩踏而过,她心中幽幽想着,都说花开花谢,是天道无情,可即便自知终将凋谢,也还是有几抹娇艳挺立枝头,只为多在这鲜活人间看一场暖阳春风。

    路过墨鱼和絮儿的院门前,灵漪停下脚步,看看左右无人便走了进去。絮儿正与一个小丫鬟在院中乘着细雨侍弄花草,一身紫色衣裙,显得高贵典雅,说笑间忽而抬起头,看见灵漪撑着伞站在院门边,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向小丫鬟说了句什么,便向灵漪走了过来。

    “师姐,打扰了。”

    这还是灵漪第一次来絮儿这边,若是往常,她一定会心生局促,可今天没有。她看着眼前俨然贵夫人一般的师姐,想起自己的被玩弄被鄙弃,越发觉得对方是如此幸运。也唯有如此,她才来找她,在她身上寄托了一缕希望。

    絮儿看了她一眼,轻轻淡淡地说道:“雨要下大了,屋里来吧。”

    灵漪没说什么,随着絮儿进了上房客厅。房间布置得干净舒适,墨鱼不在,除了院子里那个小丫鬟,就只有絮儿一个人。絮儿亲手沏了一壶茶,两人隔着八仙桌对坐了,捧着茶,听着窗外渐渐密集的雨声。

    “白夜师兄死了。”灵漪忽然开口,“以前上登仙台的师兄师姐们也都死了。”

    絮儿似乎对她的话早有预料,只轻轻叹息了一声:“我知道。”

    “登仙台上的法阵根本不是通往南越总教,他们去的是一个很黑的密室,所有人都死在那里。”

    絮儿眉头一蹙:“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夜师兄是辽西白氏直系族人,他身上有一块家族血牌,他将血牌给了我,上登仙台后向我传了消息。”

    絮儿沉默了半晌:“你们这样做是会被公西铭察觉的。”

    “所以我才来找师姐。”

    絮儿摇了摇头:“你找我有什么用?我的修为跟你在伯仲之间,在公西铭眼里比蝼蚁还不如。我能活着完全是因为我夫君墨鱼,可他也庇护不了那么多人。这些年公西铭修为大增,墨鱼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又同是城主股肱,不便刀枪相向。”

    “师姐,我自知必死,可我死不足惜,那么多师兄师姐的冤屈如何洗刷?就白白被公西铭害死了不成?还有下面这么多师弟师妹,既已知道登仙台是杀人场,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墨领军七年前就能制衡公西铭,现今又有狂沙营在手,怎么会庇护不了呢?”灵漪越说情绪越是激动,她忽然站起身,扑通一声隔着八仙桌向絮儿跪倒,声泪俱下:“师姐!灵漪求求你了,救救大家吧!”

    这猝不及防的一跪让絮儿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过来将她扶起来,脸上却挂了一层薄霜,有些不快地道:“你何必这样呢?墨鱼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别说是无能为力,就算是有这个本事,他也不能为了归真弟子拼掉苦心经营的基业。”

    说着,她又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些人,天生没有修行的命,做个凡人便好了,偏偏怨天不公,想要做人上人。想要做人上人也就罢了,还妄图走捷径,只以为一经点化便能成仙。这也不算什么,每个人都想追求更快乐更逍遥自在的生活,可是一朝成了修行人他们又做了什么?回过头就欺压凡人,有仇报仇,有怨抱怨,无仇无怨的还要勒索敲诈,还有的便去侍奉权贵,借势上位,不惜出卖色相败坏德行。都是些这样的人,救来何用?”

    灵漪被絮儿含沙射影地指责一番,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忍不住颤着声音问道:“那师姐呢?师姐修行不为仇怨,不为做人上人,不为侍奉权贵,又是为的什么?”

    “为我夫君。”哗哗的雨声里,絮儿的声音极淡然而坚定,“我来修行,只为有资格爱他而已。”说话间她背过身去,望着窗外的雨帘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后来他对我说,不需要修行,我也有爱他的资格。可惜我再也抹不掉归真教点化的印记,他试了很多方法,也做不到。我不想做这样的修行人,可是回不去了。”

    絮儿的声音里渗透着丝丝感伤,就像这雨天里浸入窗帷的点点寒凉。灵漪听着,刚才的羞恼和激动不禁淡去了几分,心想原来如此,一心为爱坦荡修行的师姐可谓奇女子,不看低凡人不嫌弃归真弟子的墨领军更是伟岸男儿,若我也能遇到这样的人……她忽然想起替自己身死的白夜师兄,同门多年,自己又何曾将他放在心上?心底泛起酸涩,眼泪夺眶而出。

    只听絮儿继续说道:“抹不掉归真印记,便是将性命操之人手。公西铭不动我,何尝不是想借我挟制墨鱼?你们只以为是公西铭不敢招惹狂沙营,却不知他是握有我这张底牌,才显得从容自在。我活着,他就会永远占据上风。”

    说到这儿,絮儿苦笑了一声:“师妹,现在你该明白,并非我不愿帮你,是真的帮不上你。我又何曾想过,自己会成为爱人最大的累赘?我们都误入了陷阱,都被不顾一切的欲望蒙蔽了眼睛,都会付出代价。我早已有了觉悟,若有一日我夫君不愿再受钳制,公西铭不杀我,我也不愿再活。”

    灵漪咬了咬嘴唇,向絮儿深深地施了一礼:“师姐,对不起。”

    片刻之后,灵漪撑着伞再次步入雨中,絮儿站在檐下,隔着潇潇雨幕目送她一路走远,忽然转身对小丫鬟祈儿说道:“我要去侯府三夫人那边一趟。”

    祈儿道:“昨晚才去了,今天再去,老爷会不高兴的。那边去的太多,怕是城主会对老爷和夫人起疑心。”

    絮儿沉吟了一下,望着灵漪已经模糊不清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那算了。也不该给夫人和少爷再添麻烦了。”

    灵漪出了絮儿的院子,又一直出了府门,心想再没有退路了,事到如今,只有找贺小童和皇子,去搏这最后的一线生机。她不为求生,只为给白夜师兄洗冤报仇。这样想着,心中便再无顾虑也再无畏惧。其实希望是极渺茫的,她不认为请吃了一次东西就有理由让别人为自己出生入死,就算可以,贺小童的修为也未必足够,她更不认为三皇子无缘无故会帮自己。正如絮儿所说,别人有别人要做的事,三皇子远道而来想必是为了蜃龟,不大可能因为自己横生枝节。但总归要试一试的。

    天色晦暗如夜,雨水接地连天,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绿伞下的窈窕身影从长街上徐徐穿过,终于消失在北斗阁的门口。

    姬行空正在阁中装模作样的盘点货物,对着两个伙计指手画脚。因为下雨的缘故,店里清闲得不见一位客人,顾乐文被隔壁茶楼的老板叫去吃茶赏雨,皇子殿下便成了临时的当家人。闲极无聊地令两个伙计把货物重新清点了两遍之后,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摇着折扇翘着二郎腿,把伙计们叫到了跟前:“我问你们,知道为什么对门何记生意好吗?……告诉你们,要凶!客人来了,就要做出不买东西就不让他竖着出门的架势。你看对面小老板,脸黑黑的,叉着腰虎着脸,拎着鞭子牵着狗,吓人得很!你们呢,人一进门,你们自己就笑得跟条狗似的,摇头摆尾,一点气势都没有,让本皇子看着就来气。人家怎么可能买咱的东西?”

    两个伙计便像两条小狗一样,点着头唯唯称是,心里却腹诽着:对面的小老板哪里凶了?看着多么爽朗活泼的一个小姑娘,脸是黑了点儿,可也不吓人呐,就身后那条小奶狗,你放开手让它咬它都嫌你硌牙,谁会怕它?笑脸迎人人家都不上门呢,还要摆出一副丧门神的架势,当是开棺材铺呐?

    正腹诽间,门帘一动,有人打着伞走进店来。姬行空当即一挤眼睛:“知道该怎么做吗?”

    “知道!”“知道!”两个伙计应了一声,便板着一副苦瓜脸迎上前去。

    绿伞一收,现出伞下靓丽窈窕的女子。两个伙计对视了一眼,实在不知该怎么把脸摆弄得吓人一点,于是各自清了清嗓子,未曾开口,先挤眉弄眼地变了几次脸,这倒着实把女孩吓了一跳。女孩拿着伞,怔怔看着面前两个怪模怪样的伙计,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两个伙计终于变腔变调地开了口:“姑娘……”话未说完,便被啪啪两扇子扇到了两边:“怎么说话呢?吓到了客人你们负责啊?”姬行空笑嘻嘻地走到女孩面前,点头哈腰地问道:“姑娘买点什么?随便看!要不要本公子陪你在店里转转?”

    两个伙计捂着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互相咬了咬耳朵:“贱兮兮的!”“嗯,太贱了!”

    女孩看着姬行空,仔细端详了一下,开口问道:“贺小童在吗?”嗓音纤细悦耳,如黄莺低啭。

    姬行空愣了一下,心想这人怎么会认识贺小童?又打量对方两眼,蛮清秀漂亮的一个姑娘,只是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于是他摇着扇子笑道:“贺小童,呃,出门买糖果去了,一会儿就回。”其实从昨天到现在都没见人影,不过他乐得清静。

    女孩又问:“那我可不可以等她一下?”

    “当然可以啦,姑娘楼上请!”姬行空扇子一挥,乐呵呵地请女孩上楼。一回头见两个伙计又在那里嘀嘀咕咕,立时瞪了一眼说道:“你们两个,再把货清点两遍!”

    两个伙计“嗯”“哎”一声,板着苦瓜脸去货架间忙活了,姬行空便引着女孩上到二楼。二楼是休息起居之处,有客厅有卧室。那女孩上了楼环顾一番,径自便往姬行空的卧室里走。姬行空倒也不是拘束之人,便权当是领着女孩各个房间参观一场。这寂寞雨天,有美女相陪,总胜过跟两个伙计在那里无聊说笑。手里折扇轻摇,口中胡乱吹嘘。只是一进门的功夫,那女孩一个转身,一身浅绿色纱裙忽然脱落在地,长发如云一甩,显出一具凹凸有致的女体,暖玉生香,摄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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