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还有王韶,王韶被贬官外出,在永乐城之败的前一年就病逝了。
    看来还是得将这批稳重有谋的干才留在朝堂上啊。
    一时间群臣商议起合议的内容,大致议定是西夏退出前几次宋夏战争中侵占的宋国土地,两国修好,开放榷场,通商互市,大宋协助西夏向西面拓展商路。
    这是西夏能够接受的一个方案,毕竟横山等地宋军已经在这次战事中实际拿了下来。
    而宋、辽、夏三国在西北一带暂时获得均势,各方都能够休养生息。大宋的军事势力在未来还能再上一个台阶,即便出现更凶悍的胡虏,应当也敌得过。
    一时议定,群臣告退。
    王安石一人单独留下奏对,没说什么,只是请赵顼保重龙体。
    等到王安石离开,赵顼才突然意识到:王安石说这话,是因为他的梦……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梦。
    王安石也梦到了。
    也许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梦见了自己余生中会发生什么。
    每一个人——
    洛阳独乐园中,司马光从他编著《资治通鉴》的地窖中醒来,喃喃地道:“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
    他突然呵呵地笑起来,连连摇头道:“不冤,不冤——”
    大约觉得自己被骂也不冤吧。
    湖州知州苏轼从梦中醒来,拈着自己下巴颏上稀疏的胡子,喃喃叹道:“文章憎命达,文章憎命达……”
    可是,他会因为自己的诗词文章招来的祸患,就放下手中那支笔,再不写了吗?
    这又怎么可能?
    于是苏轼一跃起身,探头望望窗外月色正好,跳下床榻,道:“张怀民肯定还未睡,我去扰他去!”
    正陕西路转运司府署中通宵忙碌的种师中,靠着板壁歪了一会儿,突然醒来,坐直身体,凝眸回想了一阵他的梦境,只觉有点古怪。
    “难怪明师兄总是念叨不让我去太原!”
    种师中嘟哝一句:“不去就不去吧!”
    说着,将脸靠在板壁上继续睡。
    *
    不止是宋境,辽主耶律浚一觉醒来,突然意识到:在他的梦境里,他从未活到过今天。
    就像是有人在阎王的生死簿上漏勾了他的名字,阴错阳差,他就这么活到了今天,还当上了辽主。
    只是——
    耶律浚起身,去看刚刚出生未久的儿子。
    他这个大胖儿子现在还未取名,只有一个小名叫做“裹儿”。
    耶律浚望着裹儿心情复杂,在他的梦中,是裹儿长大之后为自己这个父亲和外祖母萧观音平反昭雪,但是裹儿也断送了大辽的江山,大片大片的土地从此落在新崛起的女真人手中。
    现在……大辽这条巨船由自己掌控,耶律浚不由心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
    他别无选择,只能尝试努力做一个英主。
    *
    人们做了各种各样的梦,多是关于未来的。有些人忍不住便找人分享,结果立即发现:这种梦,对方也做了。
    这梦准吗?
    有人说准,也有人说不准——毕竟是关于未来嘛!
    但所有人的意见都一致:这必然是上天给予了启示。
    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的,这便意味着这个关于“未来”的提示,会改变很多人的行为。
    有些人的人生因此彻底改变了,但未来是什么样,却依旧是未知的。
    ……
    也有些人木知木觉,这个梦境对他们没有影响。
    蔡京在侍女的帮助下穿戴整齐,坐在自己的书桌跟前,兴致勃勃地研磨。面对走进来的弟弟蔡卞,他与以往一样,温和地笑道:“元度,来看看我这一幅字写得如何?”
    *
    种建中醒来,睁开双眼,眼中目光凌厉——他在飞快地思考。
    他梦见了自己完整的人生,他梦见了大起大落,胜利与败亡,他甚至还改了名字,不再是他自己……但这些他都没有太往心里去——
    他唯一紧张的,就是他的梦里没有明远。
    种建中连忙起身,迅速穿衣,出门寻找明远。
    他纵马于西夏兴庆府里里外外,问遍了这里的每一个人,无人能说清明远此刻在何处。
    明远就像是忽然人间蒸发,完全消失了一样。
    “你要问明远的下落?”
    被押解而来的一群囚犯中,有一人冲种建中一笑,露出缺了两枚门牙的一排牙齿,那门牙还留着带有血迹的茬子,看起来像是新近被打掉的。
    这句话是用汉话问的,种建中转过身来,见到说话的那名囚犯穿着党项人的服饰,戴着镣铐。
    “你知道小远去了哪里?”
    种建中走近那名囚徒,辨认了片刻,突然问:“你是禹藏家的人?”
    他还记得两天前审问过一群禹藏家的旁支,这些人因为西夏国主的母子之争中站错了队而被擒下狱,如今大约是要被发配边境去做苦力。而眼前这人就在其中。
    说着这话,种建中已经心生警惕。
    “对!”
    那人突然冲种建中笑了。
    “明远对你想必很重要吧?”
    种建中一面戒备,一面缓缓开口问:“你知道他在哪里?”
    那人突然暴起,想要给种建中一拳,但是种建中既有准备,便不惧对方,手中锁链稍稍一紧,那人的拳头就生生差了两寸,达不到种建中脸上。
    “呸——”
    一口带血的吐沫擦着种建中脸颊而过。
    “告诉你,我好后悔,好后悔将明远那个畜生养的带来西夏——”
    “你是禹藏连城?”
    种建中已经听明远说过他到此的种种冒险经历,自然对这个禹藏连城印象深刻。
    “禹藏连城,告诉你吧。你兄长是我所杀,与明远无关。”种建中正告对方。
    “而你,却为了一己之私怨将明远劫来西夏。”
    “所有的事都应你而起,今日这结果,也是因你造成。”
    种建中将这“自食其果”四个字的意思说得平直明白,禹藏连城却像是胸口被重击,口中捂了一口老血似的——若他不把明远带来夏境,也就没后来的事了。
    种建中不想与禹藏连城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禹藏连城在背后连声咒骂,先是用党项话,各种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后来发觉对方根本听不懂,才改了汉话。他奋力喊道:“愿你永生永世也找不到那人!”
    种建中突地转身,脸色可怕。
    那禹藏连城脸色也随之变了——在这样的眼光跟前他感受到了油然而生的恐惧,令他不由自主地牙关打战,双膝发软,嘴却依然硬着:“愿你……永失所爱……”
    这一句彻底击中了种建中内心深处的恐惧。
    一时间他如坠冰窟,竟木然待在原地,连那禹藏连城被人牵走也丝毫不差。
    “种郎君,种郎君!”
    马蹄声响起,这回是向华纵马而来。
    “向华,”
    种建中猛地转头,心中生出一丝希望。
    “你家郎君在哪里,你看见你家郎君了吗?”
    “种郎君,我家郎君一早上出了城。他留话说若是见到你,就请你到城北山上去寻他去。”
    种建中再未说什么,直接纵马出城,向兴庆府北面疾奔。
    兴庆府地势北高南低,城外便是一座山丘。此时已经入秋,各处都显出草木萧疏的景象。唯有在此山南麓,尚有绿草如茵,其间点缀着野花,风景如画。
    种建中忽然看见了远处山坡上一个小小的白点,正在向自己这边移动。
    他心中猛地一动,意识到这就是他要找的人了。
    于是种建中拍拍座下神骏的脑袋:“踏雪,我们走!”
    踏雪顿时一声长嘶,载着种建中便向那里疾奔而去,越来越近——
    种建中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想要辨认来人的样子。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紧张——种建中想,现在他满怀都是希望,他不想再经历失望了。
    好在那人的样貌一点点在种建中眼里勾出来,渐渐变得细致。
    那少年郎已经换掉了西夏服饰,改回华夏衣冠,此刻一身白衣,满脸轻松,正缓步向种建中走来。
    种建中到了此刻反而有些不敢上前……他记起他的梦,梦里从来没有过明远。
    踏雪却才不管种建中在想什么,径直上前,按照老习惯用脖子蹭蹭明远,似乎想要讨一粒麦芽糖或是鸡蛋吃吃。
    明远显然心情很好,他眼看着种建中纵身下马,抢到自己面前,眼中写满焦忧。
    明远向种建中露出笑脸:“师兄——”
    “我做到了。”
    种建中一怔,然后猛然上前,两人四手紧紧互握。
    明远没有说他究竟做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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