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已经不知今夕何夕。

    似乎有觉的侧头,果有一道目光……沐无极。

    醒了!

    沐小狸眼底雀跃,可见对方沉默不语,霎时明了他应该也清楚了他们的处境。

    不能动不能言又何如,至少,他们还全须全尾的活着。

    四目交接,都懂了彼此的欣悦和感激。

    “别看了,再看又要发作了!”

    清泠的声音清清凉凉,如玉雪山千年冰雪,一瞬间席卷这方圆十丈,顿时解了七月酷暑闷热。

    侧头,是青衣,披头散发,仅露出的一双眼睛目光澄明,已然恢复正常。

    “你身上怎么有烟儿的味道?”青衣似乎怕来不及又将失去清醒,语速很快,“你跟烟儿到底什么关系?”

    “她是我师傅!”沐小狸自明其意,答得利落。

    “如何证明?”

    沐小狸脑筋疾速旋转:“师傅门规,第一,监督辅助龙家堡,堡中二心之人,可诛可逐出龙家堡,堡主亦可废;第二,终生与乌蛊堡势不两立,遇一杀一,遇二杀一双,直到彻底铲除乌蛊堡余党;第三,终生托付之人,必须一生一世一双人,否则,你死,或他亡!”

    青衣的眼眶“唰”的一红,似有水光泛滥。沐小狸未来得及看清,他飘荡的黑发隔绝了她的视线。

    空气静得针落可闻,青衣好似坐落悬崖,画地为牢,将自己囚困在一种极致的悲痛里,周身三寸远笼罩着一股哀莫大于心死的森寒气息。

    那轮廓透着穿越千年独自游走在冰雪之巅的孤寂,深邈,怆然,下一刻就将化羽成灰。

    似有水滴与寒冰相撞,撞击声宛如命运的叹息。

    “她,还好吗?”

    良久,青衣清缓开口。

    沐小狸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可是明明不好,不好,可是又说不上来。

    “师傅三十年前就已隐居,再未出山,我是侥幸获其眼缘,收入门下。”

    青衣泛着浓稠忧郁的眸子打量着她,嘴角的笑意意味不明,声音苦涩:“她还愿收徒,可见,对你真的很满意。”

    是啊,有了白青琳这样的阴影,换做是她,估计此生也不会再收徒。

    “可是我却一再让她失望。”沐小狸自嘲道,幸亏被挂出烟云剑客之徒的名号,一再遍体鳞伤,丢脸都丢出国了。

    青衣自然明白沐小狸之所想,目光转到沐无极身上。

    沐小狸赶紧道:“他是我哥!”

    青衣眸光一闪,心下了然,难怪他们死也不想屈服。

    “你倒是得罪狠了人!”否则怎么会有人宁愿损耗一半的修为也要培植出这样不死不灭的蛊毒。

    沐小狸忽然想起上一次白青琳的话,眸光迸射希望之光,忙不迭的抱大腿:“前辈,可有解法!”

    “没有!”

    “可是你们……”

    “所以我这辈子都离不开这间千年寒冰打造而成的冰室,被蛊虫侵蚀得神智越来越不清醒,每天只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能正常。”青衣轻轻一叹,发丝飘动,细缝中清晰可见眼角的皱纹和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身体。

    撑着他呼吸的,应该是他浑厚到独孤求败的内力。

    沐小狸的心就像坠入无底深渊,彻底绝望。

    以青衣如此内力也抵不过倾城之蛊的蚕食,几十年如一日生活得生不如死,那么她和沐无极呢!

    “此蛊以女性鲜血养殖,蛊效女大男数倍,幸好你内力被封,蛊才侵蚀不快,没有进入骨髓,你才能凭意志力坚持到我赶来。而他……”

    “他怎样?”沐小狸焦急道,“只要能保我哥没事,我就算筋脉尽断也没关系。”

    “小狸,不许胡闹!”沐无极一怒,转向青衣,目带恳求,“请前辈救救我妹妹,她的蛊未入骨髓,是否还有一救,至于我,死而无憾!”

    “哥,你不许死……”

    “好了,别争了!”青衣语气淡淡,眸光里略带欣慰,难怪烟儿愿意收下她,“再动,寒冰床也震不住你们体内的*。”

    “前辈!”

    望着两个算曾孙辈的青年灼灼目光,青衣无奈地叹息:“倾城之蛊源自一个神秘的地方,因为找不出解蛊之法,一度成为蛊术界禁术,也逐渐消失在蛊术界。直到……”停顿处是青衣灵魂的叹息和痛处,怔了怔,继续道,“不知道为何,白青琳发现了一本记载此蛊的书,花费了几年时间终于研制出,然后……”

    原来,这就是当年那场背叛的真相。

    师傅冷漠的眼神,青衣沧桑的模样,一对眷侣,竟这样被活生生拆散。

    跨越一个世纪的时长,一个将自己尘封在感情之外,一个被思念折磨得人鬼不如。

    沐小狸甚至可以想象青衣清醒之时,一次比一次疯狂地去寻找师傅,却一次又一次蛊虫发作而身不由己被白青琳带回的绝望。

    沐无极还想求证什么,被沐小狸一个眼神制止,若有办法,他也不必受着数十年相思之磨。

    沐小狸有个好处,事到绝处她就坦然接受,至于认不认命,休息休息再说。

    至少现在,身体不再沸腾,不再不由自主。

    “前辈,当年你应该将事情告诉师傅,而不是用那样的言辞去断绝两人的牵绊。”

    这样的忆当年,让青衣哀愁的心有了一丝暖意。

    多少个午夜梦回,他也曾这样质问自己,可是,悔意谁人知。

    思至深处不是不敢再忆,而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思念诉说忏悔的人。

    “当年,我以为我可以很快找到办法彻底解除蛊毒,可惜,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白青琳又有父母的袒护,一再错过寻找烟儿向她解释的机会。”

    “那……你当时知道师父是女扮男装的?”沐小狸这个疑问放在心里很久了,一个男人得笨到什么地步才能对相爱数载的恋人连性别都没摸清。

    而且,她不相信他一直没碰过师父,就算身体没碰过,嘴唇也没碰过?

    提到这个,青衣的脸忽然就红了,目光忽闪,像是泡进了蜜里,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抑制不住。

    沐小狸不由脑洞大开,某个月黑风高夜,醉酒之后,师父猛然扑倒青衣,一顿猛啃之后猝然睡去,*泛滥的青衣却久不成眠,趁着师父酒醉,一搂一抱一摸,嘿……

    脑洞正开到精彩处,端坐的青衣猛地一个颤抖,脑袋一掉,眼珠一翻,白瞳乍现。

    卧叉……

    吓出屎了好么!

    差点吓尿的还有毫无心理准备的沐无极,愣是惊得猛抽气,险先没提上。

    然后,琉璃密室里就是这样一幅奇景:白雾缭绕,一个白影在空中没有目的的来回荡漾,寒气直冒的冰床上两挺着一男一女,正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可能是时效过去,也有可能是被吓到,身体里的热浪渐渐停息,取代的,是刺骨的寒意。

    还有一道灼人的目光。

    无怪乎如此灼热,沐小狸扯了扯嘴,“有什么想问的,问吧,转移注意力,也就不觉得这么冷了。”

    沐无极严谨的目光在她和半空荡漾的影子来回扫视几遍,拧了拧眉:“小狸,我不是想打探你的*,而是……”

    “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我本来就打算这次事情之后就告诉你的。”沐小狸打了个冷颤,“问吧,我现在脑袋有点不清楚,想不清要告诉你些什么,还是你问吧!”

    沐无极见她坦然赤诚,也再无顾忌,所有疑问一一抛之。

    “这位前辈是哪位?”

    “你什么时候拜的师?”

    “你的武功怎么这么诡异?”

    “我身边的人是不是你安排的?”

    ……

    日落日升,从沐小狸的清醒至今的事情全被扒了个遍,她都不知道该夸他巨无遗漏还是吐槽他的八婆,因为沐无极极有兴致的追问她对众美男的感觉。

    “哥,要不让我先睡会吧,困死了。”

    音落,沐小狸双眼一闭,不管不顾的昏睡了。

    但沐无极怎么也睡不着了,那些听来都骇人的事居然一一发生在小狸身上。歃血盟,那是什么门派,是他身处军营都有所耳闻的江湖第一大杀手组织,其手段之残忍闻者惊心,见者,几乎没有活口。

    而自己的妹妹居然是杀手头头,是传说中杀人不见血的魔头?

    轩辕澈、轩辕凌、轩辕昭、独孤烨、云逸风、南宫峰这些身份非凡的人竟与她有了这么深的交际。

    侧看闭目沉睡的她,寒气缠绕,周身碧光如玉,浸得眉宇温润似水,睁眼时眸亮若星辰,璀璨照人,揉碎了整条银河。

    她,浴火重生,终于化身成凰,翱翔至他到不了的高度。

    沐无极目光没有焦点的仰望上空,心里五味杂陈。

    一想到沐小狸如今的江湖地位,民间地位,他再保护不了,脑袋蓦地一抽,一个声音一闪而过,困意卷卷。

    ……

    “天哥,我们不要生下她,好不好?”

    “可……可是我真的看见了……”

    ……

    “无极,你看妹妹,漂不漂亮啊?”

    “你做哥哥的,以后一定要保护好妹妹,知道吗?”

    ……

    “无极,你答应娘亲一件事,若是哪天你觉得妹妹超出你的想象,你的能力再也保护不了,束缚不了她,答应娘亲,亲手杀了她,好不好?”

    “杀了她,不许犹豫,一定要亲手杀了她,知道吗?”

    “亲手杀了她!”

    “杀了她!”

    ……

    沐小狸迷迷糊糊中,忽然头顶一阵悬风,豁然开眼,一个手风劈了下来,下意识一翻,滚落于地。

    待看清攻击之人,不惊大呼:“哥……”

    沐无极双目充血,犹若未闻,紧追而下,步步紧逼。

    “哥,你怎么了,是我呀!”沐小狸节节败退,“哥,快醒醒!”

    沐无极的双眸越来越红,只不过眼睛没有焦距,无视一切,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更像被什么操控着一样。

    沐小狸看出了不正常,心下焦急,他已经走火入魔,不阻止后果不堪设想,但她现在内力被封,没有阻止能力,且,阻止过度逼他使用内力,又会催动倾城之蛊。

    两难!

    一个越攻越猛,一个越退越狈,最后,衣服凌乱不堪,头上的墨发也散乱飞扬。

    沐无极的武功尚归佼佼,这会充满,魔性的他,手下的招式更是不觉凌厉,沐小狸应对起来很是吃力。且她本就虚弱不堪,身上毒素又未清,不小心被手刀劈中,喉咙一甜,强行压下,脸色却掩饰不住的苍白如纸。

    “哥,你快醒醒,我是小狸啊!”沐小狸架住他的手刃,咳嗽声不断。

    沐无极有片刻的回神,手中的攻势也停住,眼中慢慢恢复一丝神色,似将看清眼前之人。

    沐小狸陡然一松,终于唤回来神智了。

    下一瞬,沐无极脑袋一晃,眸中厉光一闪,一招一招凌厉的掌风袭来,沐小狸避退不及,正中心口,整个人撞向琉璃壁,翻滚而下,顿觉气血翻涌胸口闷痛无比。

    沐无极脚步一点,闪至其前,手起手落……

    沐小狸忍不住那股腥味,喷出一口艳红,洒在沐无极的手上,湿湿暖暖。

    手停在她额前,肌肤相触,沐无极蓦然一顿,眼前茫雾渐渐褪散,眼前一切进入眼帘。

    沐小狸衣衫凌乱,手捂着胸,面色苍白,虚弱地靠在墙壁,嘴角还有一丝嫣红,红的那么刺眼,灼痛了沐无极的眼和心,心一下子定了下了,眼神也恢复了清明,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

    天哪!他做了什么?

    “小狸,你怎么样?我……我……蛊毒又发作了吗?”沐无极的眸子刻满痛苦和懊恼。

    沐小狸泄掉一口气,彻底瘫到地上,犹疑的注视他,“刚才发生了什么你一点记忆也没有吗?”

    沐小狸轻咳几声,舌尖尝到浓稠的腥味,但在他如此目光下,悄无声息的咽了下去。

    “没有!”沐无极拧眉。

    沐小狸想了想,如实以告:“你刚刚是想杀了我!”

    “什么……”沐无极蓦然一惊,察觉到自己手心的血,心蓦地缩起来,擅抖地伸出手,“我要杀你?”

    “你应该是走火入魔了,我以前也差走火入魔过,险先杀了新月和玉儿,缓过就没事了。”沐小狸比谁都清楚沐无极对她的维护,她只是单纯的不想欺瞒他什么,“放心,我没事,我刚才下手也挺狠的,你看看我伤了你没?”

    沐小狸说得风轻云淡,可沐无极却是惊涛骇浪,骤然想起那道贯耳魔音,脸色煞白。

    不,他不是走火入魔!

    密室重新恢复安静,沐无极让沐小狸封了自己的穴,言之怕再次失控。

    沐小狸听见他呼吸轻浅,敛去笑容,眸光一片幽暗。

    若是没看错,刚才他最后那一个杀手之前吐出的字是:杀了她。

    这个她,不言而喻。

    可是这情形就不该是走火入魔,而是像被人操控着,莫非百里雨柔还给他下了其他蛊?但不可能这个时候要她的命,早在旧屋就行。

    莫非自己看错了?

    心里疑虑重重,半思索着半被困意袭脑,杀手的特工也在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劳损下丧失该有的敏锐,沉沉睡去。

    闭眼假寐的沐无极在听到她均匀轻浅的呼吸后,缓缓睁开眼,剑眉聚拢成川,眸中闪现道道灰暗幽光,稠得人喘不过气。

    魔音的主人,竟是娘亲。

    密室的茫茫白雾宛如一张幕布,上面开始演放一幕幕他曾忽视却又在梦里清晰回放的画面。

    父亲和母亲琴瑟和鸣,是世间难得情比金坚,没有第三者的夫妻,而自己亦没有姨娘或异母兄妹的陷害膈应,童年生活比京都大多豪门贵胄都要幸福。

    五岁那年,他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即将有个妹妹或弟弟,孤单的他雀跃的去向母亲求证,却见父母发生了争执。

    父亲打碎了母亲的药碗,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对母亲大吼,而母亲却是摸着肚子流泪。

    “天哥,我也不想的,这也是我的孩子,可是……可是这孩子不能……”

    “怎么不能生下来,那孩子连自己都救不了,只能靠轮椅过下半生,你通过他看到的幻象又怎能当真!”

    “事关到你和无极,我怎么敢赌,这孩子命带……”

    “一派胡言,我沐顶天生不作孽,带兵也绝未妄杀一名俘虏,我绝不相信我的孩子会有报应。而且,就算是灾难,为了自己的孩子,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天哥……”

    “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晚儿,生下来吧,她是我们孕育的生命,不管她带给我们的命运如何,我们都该欣然接受,而不该为了未知的恐慌剥夺了她来到人世的权利,不是吗?”

    ……

    年纪小,沐无极对他们的争执内容不太明白,但模糊知道,母亲似乎不想要肚子里的宝宝。

    最后母亲被父亲抱在怀里哄好了,只是接下来的八个月,母亲经常对着肚子发呆,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有时候傻笑,有时候又默默流泪。

    沐无极多次想问母亲,为什么不要宝宝,可是又怕母亲生气,只得想方设法逗母亲开心。

    后来有次,沐无极偷偷听见母亲跟父亲商量,等妹妹生下来就送走。虽被父亲当场斥回,但他也留了个心眼。

    终于,他和父亲在产房外守了一天一夜,母亲生下了妹妹,明明像只猴子,却被人人夸赞长得漂亮。

    他害怕母亲苏醒后会偷偷将妹妹送走,硬是在妹妹的摇床边守了三天三夜。

    幸好,当母亲第一眼看到妹妹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他保护好妹妹。

    渐渐的,沐无极也忘记母亲说过要把妹妹送走的话,失了戒备。

    妹妹快一周岁那年,沐无极从学堂回来,却发现母亲和妹妹都不见了,等到晚上也不见回。到第二天还未见踪影,他顿时就想起母亲要把妹妹送走的事,急得上蹿下跳,还叫了好大一帮子兄弟满京都的去找母亲和妹妹,父亲也是急得满心焦虑。

    第三天,母亲终于回来了,手里还抱着妹妹,沐无极第一次对母亲生了气,将妹妹抱回自己的房间,生怕再被母亲抱走。

    然后,他发现妹妹好似不一样了,没有以前聪明伶俐,眸光黯淡像蒙了一层灰。不过,妹妹回来就好,年幼的他,哪里还能思考那么多。

    从此,母亲对着妹妹也是眉开眼笑,宝贝得不得了,甚至比对自己都好,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做哥哥的要好好保护妹妹,谦让妹妹,娇宠妹妹。虽有点吃味,但更多是欢喜,母亲喜欢妹妹,就不会将她送走了。

    六岁之后,沐无极一直在履行母亲的教育指导方针,一切以妹妹为主。

    妹妹随时会饿,他随身携带吃食。

    妹妹哭闹了,他带着出去玩耍。

    妹妹晚上做噩梦了,他主动陪一晚。

    妹妹被欺负了,他去胖揍人家。

    妹妹想打人了,他赶紧去找武器。

    总之,尽他之所能的去顺从妹妹。

    有时候他也会提出疑问,这样会不会把妹妹宠坏。哪知母亲和父亲异口同声,女孩子就是要娇养,他沐顶天的女儿就是横着走,怎么了!

    身为哥哥的他得负责充当父亲退下来后妹妹继续横着走的靠山,年幼的他表示亚历山大,可,也甘之如饴。

    我沐无极妹妹,就是宠坏了又怎样。

    这样和谐平静的日子,却在妹妹五年那年有所改变,至那以后,母亲又开始变得诚惶诚恐,后来,母亲带着妹妹进宫,再回来时,一病不起。

    这一病就拖了半年之久,痊愈后,他发现母亲又打算偷偷将妹妹送走。

    十岁,沐家有男初长成,沐无极疑惑之外就突生了怒气,他护了这么多年的妹妹,怎么可以说送走就送走,于是,他很为气愤的找母亲理论。可,母亲除了诧异他的知晓外,说不出半个理由。

    这么拖拉又是两年。

    一个大雨磅礴的夜晚,母亲突然一身雨水的跑进他的书房。

    那时母亲的样子他想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尤其是她眼底的挣扎、痛苦、绝望,就好像频临世界末日一般。

    然后,母亲狠狠的抱住他,在他耳边说出了足够颠覆他人生的话,而那些字眼像是有灵魂,穿过他的耳膜,再钻进他心底隐秘的角落,乖乖盘踞。

    而在某一天,当他看到母亲的尸体时,那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的悲怆让他禁不住打击,那些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很多事情,在脑海里不甚清晰。

    然后,父亲带着自己离开京都驻守边境,七年未归。

    若非这次蛊毒,沐无极根本就不会记得母亲竟然还有这样的交代。

    杀了小狸!

    沐无极手心一紧,偏头看向再经过一次偷袭却依旧毫不防备他的妹妹,他宁愿亲手解决自己。

    可是,母亲为何会有这样的交代。

    还有,他一直不曾询问的,母亲的死因。

    图尔东境,雅玛山。

    山势在苍茫大地上绵延奔腾起伏不休,至草原上一个收束,刀锋般戛然而止。

    那处刀锋便成了一段嶙峋的绝崖,将风剪得支离破碎,从高崖下望,地平线极远之处,潍城、闶阆城霍然在望。

    两个人影前后而立。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在绝崖上经久不散。

    “谁给你这么大胆子去制作倾城之蛊?”

    百里雨柔低头不语。

    “你知道我对你寄予多大的厚望吗?倾城之蛊需耗费制蛊者半生修为,你是想毁掉她,还是毁掉你自己!”

    “师傅!”百里雨柔双膝重重跪地,微仰头,斜阳的余光恰好照清她眼底散不掉的仇恨,“她身边有那么多人维护,保护,我等不了了。等到我拥有足够的实力,我不知道她会成长到什么地步,我的这辈子是她毁的,只要能毁掉她,我付出半生修为在所不惜。”

    她的话斩钉截铁,白青琳扬起的巴掌却是再下不去手。

    多像,这样被冲昏头脑却死不悔改的性子和她年轻时多像。

    差别只在于她为了一个男人,而她是为了亲人,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心底的不忿。

    “既如此,你让出巫女一位吧,现在的你,已经配不上这个位置。”

    百里雨柔顿时一惊,身体一软瘫坐于地,呆呆地看着她:“师……师傅,我……我还可以再学的,废掉一半功力而已,我……你……你当初不也……”

    “不一样”白青琳神色冰冷,“当年我废掉一半修为时,图尔正值安定和乐时期,巫女所行职能不多,足够时间我恢复内力,但现在图尔正面临覆灭之灾,巫女担负的使命尤其为重,你已经没有了资格。”

    “不,师傅,我……我可以……我们现在掌控着沐无极和沐小狸,一定可以让图尔转危为安,不会……”

    “住口,等会,自会有人来接替你巫女之位。”

    “什么?”百里雨柔傻了眼,泪水滑满脸,“师傅您……”

    “别怪我绝情,这是你自己的选择。”白青琳的目光不夹半丝怜悯,废了半生修为,丢了巫女之位,没了图尔庇护,她的下场如何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的感情早就耗费在了一个人身上。

    百里雨柔登时一愣,溃败的低下头,泪水滴滴坠地,却是无人看见,萧瑟的风将她眸底的怒火越吹越烈。

    想要我就此退让?

    百里雨柔豁然一扑,扯住白青琳的衣摆,泪眼婆娑:“师傅,求求您再给我次机会,徒弟一定会……”手心赫然亮出一把匕首,反手一刺。

    风云突变,白青琳猛的抬眸,百里雨柔刺去的匕首是一个急转,向着暗处一送。

    绝崖暗处,银光一闪,激射如电!

    有人在银光之上。

    一道劈雷,笔直而凶猛的刺破空间,轩辕澈脚踏银光,身形亦是一道凌厉的电。

    轩辕澈半空脚尖一挑,薄剑旋开扇面般的银色光幕,呼啸着朝百里雨柔和白青琳兜头罩去。

    白青琳只是动了动脚,身子忽地倒下,贴地而行,那么电光火石中极其精巧的一动,那些凌厉的招式全部落空。

    落空那一刹,她手指从衣袖中一掠,轻轻点在百里雨柔的膝上,她顿时一软,将将躲过。

    这隔空交手快若流电,如行云流水般无迹可寻,轩辕澈来势汹汹的招式,轻巧的被白青琳化解。

    轩辕澈倒也未曾失望,百年强者,又岂是轻巧便可制服的?

    手指一拈,空中忽然乍现十朵蔷薇,悬浮在白青琳头顶。

    白青琳脸色一变,身子流水般退后,轻若鸿羽。

    刹那,绝崖之沿,也有人飘了起来,似秋叶一荡,直荡到白青琳后心,抬手,青芒一闪,直刺她心脏。

    白青琳即刻一让,身子又是一飘,将落未落之际,身后之人亦随之一飘,淬毒的暗器在霞光下熠熠生辉,见者惊心。

    几次落地未成,真气一提再提,憋得她头晕目眩,一怒之下,撇开百里雨柔,双手一握,内力澎湃一放,天地间顿起啸煞声,近身之物全被震飞。

    空气绵绵铺开,涟漪荡漾,于波动之中,又有身影飞起,大鹏展翅,威压来袭,双手一劈,如开天之斧,横扫天地,曳着彗星般的巨大黑尾,横冲直撞,却细长连绵,似不歇的细雨一般牵扯不休。

    百里雨柔指着白青琳身后又是一声轻喝,但见细丝乱麻般的青光一层层绕着碧剑,迸射凝重华丽的光芒,其间还有银剑光芒一闪乍闪。

    黑青银三色齐攻,当真是一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攻击。

    白青琳突然笑了笑,细长的眼睛如秋水潋滟,身体也如柳条般柔软,食指一动,指尖却是出现一个造型十分独特的武器。

    似枪非枪,似刀非刀,在轩辕澈他们的认识范围之外。

    白青琳手指在其上一抚,顿时刀风漫天,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向着三人兜头罩下,那刀影浑然一片相互连接,彼此之间毫无缝隙。

    “三个不知好歹的黄毛小子!”白青琳语气淡淡,又是袖手一拨,刀影便突然幻化开,咻的一扬,霹雳一半直射三人的丹田穴。

    三人身子一仰一退,聚集一处,脚步错落身子团团一旋,旋成一道凶猛的旋风,幻影重叠,眼花缭乱一际又错,两股朝天踢高刀网,利刃一劈,一股猛冲朝前,双拳一轰。

    细微的皲裂声从网上传开,一道裂缝缓缓蔓延,裂过刀网裂过暗器裂上执器之手,身上的外袍无声无息出现浅红印痕。

    白青琳目光有一瞬的呆滞,怎么可能,这武器,这武器可是……聚神而望,一剑一扇一护拳,目中神色幻变,难怪乎!

    半晌,涩涩一笑,神情却平静下来。

    四面无声,静到能听见风雨来临的声响。

    轩辕澈、独孤烨、云逸风静静站着,没有得胜的飞扬之姿,毕竟结合他们三人之力方才与其打个平手,有何骄傲可言。

    白青琳神情沉凝如水,抬眼看他们:“说吧,要什么,我的命容易,要倾城之蛊的解法,没有!”

    云雾飘渺,温润如水,暖气潺潺。

    沐小狸仿觉自己沉睡了一个世纪。

    多久,没有这样安稳的睡过一觉,真真是神清气爽,精力充沛。

    咦?

    精力充沛?

    坐起,左看之右看之,身后有只手在源源不断的传输内力。

    “前辈?”

    “别说话,刚才昏迷中你们的蛊虫再次发作,这是我研习了数十年的一套内功心法,虽不能根治,但勉强可以压制这蛊毒,你们且学着点吧。”

    沐小狸别头,沐无极亦端坐着,与她对视。

    在青衣的口诀授予下,两人将内力纳入丹田,再将其逼向经脉,周身运行三周,整个人散发蓬松的碧光,再慢慢收拢,将散在各处的*一点点收集归于某处。

    这一套心法沐无极率先完成,沐小狸因内力被封,进展缓慢,不得当处,逼得热汗涔涔。

    “你们中蛊之日尚且,每日将此心法练习十次,有助缓解蛊毒,也有利于内力增长,之后,这蛊毒发作的频率会越来越多,该如何做,就看你们的造化了。”青衣收回手,无不叹息。

    若白青琳有解法,就不会眼看他数十年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还不肯罢休。

    “前辈,璇玑上仙,也不行吗?”沐小狸突然分神道。

    青衣微怔,复而一笑:“璇玑上仙岂是那么容易见的?”

    “小狸,别说话,先调息完。”沐无极严肃的提醒。

    “哦。”

    青衣想了想又道:“比起璇玑上仙,乌蛊堡应该比较容易。”

    “乌蛊堡?”

    “不许分心!”

    “哦!”

    青衣莞尔一笑,“图尔的巫蛊与乌蛊堡百年前尚属一家,后来发生分歧,分成两支,再无往来,‘倾城之蛊’在乌蛊堡可能有更为详细的记载,有解方法也说不定!”

    沐小狸灵台一亮,刚欲睁眼,心口一阵猛疼,立即聚神调息。沐无极闻她一声闷哼,又是心疼又是焦急。

    “怎么样?”

    沐小狸不敢再有异动,专心致志的将内力贯通四肢百骸。

    青衣拍拍他的肩膀,“这份内功心法必须聚精会神容不得半点他想,你这妹妹过于警惕,一心总为几用,须得尝到苦头才能得到教训。”

    沐小狸暗怒:好家伙,难怪不断的勾我说话!

    沐无极挑了挑眉,虽心疼,却也觉得甚好,总比以后分神分出生命危险的好。

    一时寂籁,沐小狸彻底进入忘我境界,浑身的碧光,一闪亮过一闪,映得密室万彩斑斓。

    “你妹妹不愧为武学奇才,没有自身内力的辅助下也能这么将我的内力融为己用。”青衣满心感叹,越加拜服烟云剑客的眼光,余光扫见沐无极略自愧的表情,忽而探手而去,掐住他的脉搏。

    “前辈?”

    青衣手指在他手腕轻点几下,幽幽道:“不愧为兄妹,都是难得一见的骨骼,稍加训导,你日后的武学造诣亦该不可限量。”

    听闻此话,沐无极黯淡的眸子倏地一闪,这样是不是代表他还有能庇护妹妹的一天?

    “青衣前辈,请您收我为徒?”沐无极突的双膝跪地,额头重磕于地。

    青衣看着近乎匍匐于地的他,半晌问:“何意?”

    “我不求扬名万世,只求庇妹妹于无忧,妹妹生来多舛,缕遭劫难,虽化险为夷,可哪次不是伤痕累累。我生为哥哥,却常需她的保护。正如这次,若非我能力不及,又怎么累及她为救我而身中蛊毒。”沐无极半点没有掩藏,“如今世事动荡,妹妹被诸多势力牵扯其中,若这次侥幸得以生还,小狸定然还会遭遇各种险境,我身为哥哥,定当护其左右,我死不足惜,但就怕就是死,也帮不了妹妹,请前辈成全。”

    说完,又是重重的三个响头。

    青衣纠结的眸光在他们二人身上转动,他可也曾誓言,今生不再收徒。

    “罢了,许是我们的缘分吧!”青衣淡淡道,“烟儿收你妹妹为徒,如今,你入我之门,也算是全了我与烟儿最后一点联系吧。”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沐无极激动得差点泪流,这样,他就有了至少与小狸并肩的可能性,不必再受母亲临终前的嘱咐所控。

    阿咧,发生了什么事!

    沐小狸咕噜着两只眼睛看着这一站一跪,一师傅一徒儿的画面,这闭耳调息的时间,就拜师了!

    “哥,赶紧把茶上了!”沐小狸跳起脚将不远处的琉璃桌上一杯凉掉不知多久的茶塞到他手里,一副生怕他反悔而喝完敬师茶就落定的猴急样。

    在她眼里,以自己师傅那么怪伽的个性都能看上且数十年未能忘怀之人,定不是泛泛之辈,武功又似乎在烟云剑客之上,这个师傅可谓是天上掉下的金豆啊有木有!

    青衣呆呆看着冻得彻底的茶有点心塞:“你这丫头,我还会食言不成?”

    沐小狸笑了笑,将茶杯又抢回来,按住沐无极的脑袋又磕了三下:“看,我哥诚意足吧,别人家磕一个,他磕了一轮又一轮。”

    心里却是暗想,武功卓绝的人都有怪癖,谁知道他呢!

    “前辈,入你门有什么门规吗?”沐小狸补问。

    青衣负手面墙,良久,道,“入我之门只有一条门规!以庇护烟云剑客所庇护的一切。”就当替我偿还这份情吧!

    沐小狸眼珠转悠,这门规是只有一条,可是含量丰富呀,不过好在师傅身边有个天机老人,寻常人伤不到,至于其他的庇护,本就在她的职责范围内。如此,也就没哥哥啥事了。

    甚好!

    若是青衣前辈的门规要求过多,她还打算打哈哈帮混过去的。

    只是想到他的门规,心底也是一沉,牵扯数十的感情,又有了天机老人的觊觎,这四个武林中人望尘莫及的前辈,早已纠葛不清。

    有情人终成眷属,可这有情人该是谁与谁?

    “徒弟谨遵师命!”

    沐无极双拳抱紧,又是重重一磕,闷声如同灵魂深处的拳拳承诺。

    只要能够庇佑小狸,一切都愿承担。

    第79章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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