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景麒从东宫出来时天阴阴的,还未走出宫门便起了小雨。

    绵绵细雨落在他身上,将他青色官袍润得色泽深浅不一,有经过的内侍见着,忙给他打伞。他朝那不知名的内侍微笑致谢,眉目温润清朗,倒叫内侍受宠若惊。心道这上届的新科状元真如传闻,待人温和有礼,一点也不似那起子眼高于顶的朝臣们。也是个极有福气的,先是被凌大将军过继,后认主归宗成了相爷的嫡长孙,不必多想,以后自然又是一代权臣。

    从宫中出来,上了马车,凌景麒的神色却是骤然冷了下去,眸光沉得似压顶的乌云。

    太子极少召他,他还以为今儿是因为兵部侍郎被参一事,不曾想,只是与他说家常。询问冯家适龄的姑娘。

    太子是要纳冯家的姑娘进宫吗?

    是给皇帝,还是太子自己要固权,想纳作妃子。

    不管哪一样,对冯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太子如今是太子,以后如何,还未曾清楚。

    沈沧钰又被他派去了战场,只要他再赢这一仗,必当在北边威名远震,甚得民心。太子不清楚这个中利弊?

    还是又要上演前两年的暗杀一事,直接让沈沧钰有去无回?

    许多的疑问让凌景麒眉头越拧越紧,待回过神来,马车已经进了相府。他取过小厮手中的油纸伞,走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继续寻思着。

    才要拐上游廊,迎面走来被仆妇簇拥着的两位少女。

    一位梳着元宝髻,戴着金蝉嵌宝金步摇,瓜子脸,左眼角有一点红艳的朱砂痣。浅粉的衣裙衬得她更是姿容绝丽,柔美可人。另一位着绣团花黛色对襟褙子,走动间钗环手镯叮咚作响,显得她极娇俏活泼。

    凌景麒脚步顿了顿,在他萌生回避之意时黛色衣裳的少女已喊住了他。

    “麒哥哥,你下衙了?倒是比往常都早。”

    凌景麒只得上前,看着矮身行礼的两人微微一笑:“萱妹妹好,邵小姐好。”

    冯萱这才看到他官袍湿了,“麒哥哥怎么淋着雨了,下人都是怎么伺候的。”说着很不满的瞪了眼缩在他身后的小厮。

    麒哥哥可是冯家唯一的嫡孙,说句夸张的,是她祖父捧在手心都怕碰着的人。这些下人居然那么

    “是在宫中淋的。”凌景麒对她的大惊小怪有些头疼。应该说整个冯家的人都差不多,好像他就跟个瓷器似的,经不得一点儿碰。

    “冯大人还是快些去换衣裳,春雨也寒得很。”邵盼芙朝他道。

    凌景麒颔首,越过两人。

    冯萱侧身看越行越远的少年,嘟了嘟嘴:“麒哥哥虽然对谁都笑,可总感觉他不开心似的。”

    邵盼芙也回头望向那已不见了人影的游廊,“可能还是未完全习惯吧,毕竟冯大人在外边十余年。”

    “可是我总听到人说麒哥哥以前在凌家其实也不算受宠,凌家还有另一位嫡公子呢,不然他也不会弃武从文的。”马萱一张小脸都皱在一块儿,语气有些愤愤。若是凌家重视他,肯定是走武将的,听说现在凌家那位嫡公子已经是副将了。品级比麒哥哥高多了。

    这些都是冯家的家事,邵盼芙方才那一句已觉得自己是多嘴了,便不再接话。不过她的想法倒不相同,她觉得冯家少爷应该是极有主见之人,他那一身从容的气度便能看出来。

    邵盼芙只是微笑着,冯萱抱怨了两句也觉得冷落了好友,忙道歉,又笑嘻嘻的道:“芙姐姐,你回京有一年了吧,马上要及笄了……”

    邵盼芙听懂了她话里的深意与挪揄,不由得脸发热,轻轻掐她一下。“你又想要胡说了,快住了嘴,不然就回府去。”

    面对她娇滴滴的威胁,冯萱直抿嘴笑,又怕真若她羞恼忙打住话。心里却在想,如若自家能与邵家联姻也不错的。朝中当权的左右相,以后她堂兄仕途绝对一帆风顺。

    ***

    应天府的雨一连下了四五日,在牡丹宴当日终于停歇,暖暖的阳光更是催得被滋润的春花盛放,御花园中春景美胜不收。

    当日出席的还有东宫的几位夫人。

    前些日子东宫才有小产一事,如今三位夫人同时亮相倒是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其中聚集最多的是原定为太子妃却成了选侍的张秀欣,还有左相嫡孙女吴选侍。张秀欣被受瞩目是因为如今张家与张皇后又有复起的迹象,而吴选侍则是被传让徐淑女落了胎的罪魁祸首,所以左相才突然致仕,连带着吴家一众都被英国公的人打压着。

    后宫女人间的争斗往往都是官夫人贵女们最喜欢听的八卦,众人有此机会,自然是明里暗里相互试探打听,一场宴会下来众人赏的倒不是花和美人了。

    而当日宴会上张皇后表现得很正常,没有与哪家闺秀特别亲近,亦没有与哪家夫人多说话,从头至尾都端庄威严地当着她国母的角色。让那些有心打探的人,也都歇了心思,个个乖乖等到宴散后又开始猜测纷纷。

    这其间,太子又召了左相祖孙,在议完朝事后还热情留下两人在东宫用饭。太子要选正妃一事更是被传得沸沸扬扬,个个人都盯住了冯家看,总觉得冯家极大可能得了青睐。

    有些心有不轨的便开始联合针对冯家,冯家旁支一位官员被指贪墨,奏折一本本的往上递。事情最后愈演愈烈,连带着冯相也被参了几本,说是他权倾朝野,徇私枉法才有了那位冯大人的贪墨案。闹到最后,连邵相也被拖下了水,在太子查出那位冯大人是受冤时,反转地有人供出是邵相授意。

    朝中风风雨雨,真真假假,一时间颇有乱成一锅粥的样子。

    凌景麒难得生了场气,在一日早朝上奏本直接将刑部与大理寺的几位要职人员参了,直言不讳有人查案不明,是非不辨,有意者在中离间大臣,在本朝战事正紧的时候祸乱朝纲。他的奏本一出,暗斗了不少日的左右相两派官员都安静了,朝中亦无人敢直言反驳,生怕真被牵上祸乱朝纲一罪,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闹到最后,是以凌景麒参奏,皇帝命太子亲审,发作了几名在中间真兴风作浪的人。一锅开水沸腾似的朝堂瞬间像是柴火被浇灭,平静了下去。

    左右相依旧和和睦睦的,冯相在事情结束后闲闲地与自家孙子道:“麒儿,说实在的,邵相那家伙虽年轻了些气盛了些,但他兄弟的那位女儿我觉得真不错。”

    凌景麒神色淡淡,“孙儿不喜欢。”

    拒绝得干脆直接。

    冯相被噎着了,好大会才呐呐道:“那你说说你喜欢怎么样的。”

    凌景麒眸底有暗色闪过。

    他喜欢什么样的说出来也不会有用,这两年,她都未曾给过他只言片语的书信,想来她心意还是未曾改变。如今那人去了前线,她心中估计也很难受的吧。

    凌昊麒这回直接不作声了,冯相心中那个焦急和郁闷,最后只能放他走了,自己与老管事絮絮叨叨半日。

    老管事只能安抚他道:“相爷,老奴觉得小少爷八成是心中有喜欢的人,若不哪日你再问问。再不成,我们试试所谓的酒后吐真言?”

    冯相闻言灰暗的眼中霎时又亮起了光。

    对,为了他能抱上曾孙,他一定得翘开孙子的嘴,然后直接上门提亲去。以如今冯家的地位权势,他就不信哪个姑娘家会拒绝,何况他孙儿还长得一表人才,好歹也算是应天府的美男子之一!

    有了希望的冯相便花了极大的心思想从孙儿嘴中翘出东西,哪知,凌景麒早在凌家就练就好酒量,冯相强行拉着他喝了三回,三回都是他老人家倒得不醒人事还将计划说漏了嘴。

    自此,凌景麒行事越发小心,连凌家二字闭口不提了,就怕被心思细腻的冯相看出什么。

    在冯家祖孙暗中斗智中,安静了大半月的应天府再度热闹起来。

    ——太子定下了正妃。

    如若只说太子立妃并不算多轰动的事,轰动的是那位太子妃居然是一个式微小家族的女儿,父亲是温州府的一个小县官。这叫多少人都惊掉了下巴。

    更叫人觉得不可置信的是,皇帝还下令,要大肆操办太子的大婚。邀请了各州府的一二品官员及家眷观礼。这于太子妃来说就是天大的殊荣,一时间,温州府便多了许多世家派去打听那太子妃究竟是何等样貌气质的人,竟是一跃成了凤凰。

    太子要大婚的消息就那么传遍全国,远在北平的挽夏是在五月中旬得知。

    太子大婚,与她来说是好事,可她也不会有兴趣再去观什么礼。应天府,住在那个皇宫的人,她丝毫不想看。

    离太子大婚还有两月余,她打算临近的时候写封告病的折子给递上去,不准备再到那个是非的圈去。随后她又想到自家大哥还在应天府孤零零的一个,前段日子她娘亲说要写信送去,可后来又没了消息,她也忘记了。

    在犹豫两日后,她再度鼓起勇气,给凌景麒去了信。

    其实信中并未提她与沈沧钰的事,不过是平常的问侯想念关切等等,可凌景麒看到这封来信,却是什么都明白了。

    小姑娘只字未提那人,意思自是最明白不过,她心中对他的情意,两年了竟是一丝未变。

    凌景麒握着信,喉咙发涩,一遍遍看她娟秀的字,脑海里亦一遍遍的徘徊着她的面容。许久,他闭了目,沉默地在书房坐了整个下午。

    晚间,未曾死心的冯相再度寻了孙儿喝酒,这晚,凌景麒倒是先醉了,也胡说了不少话,可冯相还是毫无头绪。他孙儿嘴里喊的都是父亲母亲二弟三妹,那全是凌家人啊,原来他孙儿还那么相念凌家。

    冯相不但没有得到一丝消息,反倒被打击得不轻,而后几日又见平日爱笑的孙儿连话都不说了,心中又想起那日他醉酒的事。也许他喝多了,又念起凌家人。

    冯相看着沉默的孙儿心中直叹气,虽有些吃味,却又觉得这是情理中的。他后来让人查过的,凌昊夫妻是真的将他孙儿视为已出,如今应天府凌家的不少产业,写的是他孙儿的名字,凌家管事月月都向他汇报情况的。

    他想,也许可以趁太子大婚一事,解解他孙儿的思亲之情。而且,他又想到一个极好的主意来。

    ——让凌昊夫妻劝他孙儿娶亲啊!

    自个说的话不中用,兴许当了他十余件父母的凌昊夫妻说话有用,也许他孙儿也愿意和他们吐露心事呢。

    跟着消沉几日的冯相整个人又精神翼翼,在早朝上对着那些斗了半辈子的老同僚们都笑呵呵的,直笑得那些大臣背后发寒,猜这个顽固似石的老狐狸是起什么诡计,要他们倒霉。朝堂中,一连半月,众人又都大气不敢出,所谓的敌不动我不动,只待冯相出手。可叫他们失望的,半个月别说动静,冯相是连个屁也没放出来,个个一合计觉得被人耍了,气得面红耳赤要找人清算担惊受怕的帐。

    朝堂的小打小闹又开锣,觉得最近确实过于安静的太子,看着两边又开始水不相容起来,暗中是欢喜的。

    大臣愿意分几党派,他都无所谓,只要他们是忠于朝廷,不与藩王拉帮结派,他乐于见两边相互压制。如若哪日左右相也闹些不同,那最好不过了,只可惜右相刚刚上任,又不似冯相那般老练精滑,估计还要一阵才能成气候。

    不过,他倒不着急的。

    他现在更期待的,是他大婚的日子。

    位列在最前边的沈彦勋唇角带着浅笑,静静听又打起嘴仗的文官员,往日觉得如市井妇人耍泼般的烦人声响,都变得动听起来。

    ***

    应天府的文官们为了私已权利三天一小闹,大宁与辽东的战事也在东真再一次试探后,正式拉开了帷幕。

    东真与鞑国果然在辽东边境集结了大军,在大宁边境亦派了数支装备精良的铁骑与精兵压境,欲让宁辽两地自顾不暇,无法相互应援。

    凌昊看着斥候探听的情报,对着沙盘沉默许久。

    倒是有两处都那么巧合,东真与鞑国果真按着璟王预测那样进攻,想先占一方易攻的城池,再扎营掠夺难攻易守的狭窄山地。那处虽是难攻,可是只要攻破,他们就能直冲辽东中心,大军长驱直入。

    两国联军,又是极精良的部|队,取长补短,只要配合得好,攻破要地指日可待。

    凌昊望着沙盘几处要地,不过片刻功夫就已决定如何行军布阵。

    是夜,凌昊有使以来第一次在战前碾转不能入睡,脑海里都是那张布阵图,还有自家女儿的一些话。他从所未有的迫切想即刻开战。

    有些事情,只要真的开战了,才能分晓。

    同时在另一边战线上的沈沧钰亦未曾歇下,昏黄的灯火将他侧眼映得越发深邃,他眉宇间有着一点一点凝聚的冷意。

    因为地域关系,这边又是战场,他的人不像在北平那般无顾忌,要避开威远侯的眼线消息往往会延后许多。

    快一个月的事,他如今才刚刚得到消息。太子大婚居然要邀请那么多的大臣家眷,名单之中,不少数是掌有兵权的大臣家眷,小姑娘那边也是收到邀请。

    明明边境战事在即,却大兴宴席,怎么都觉得反常。

    反常即妖。

    沈沧钰一点也不相信只是太子大婚那么简单,小姑娘那边还是不要去应天府为好。尽管他能安排人手保她安然,可应天府有个凌景麒就罢,还有个沈彦勋,他如何能放心!

    沈沦钰提笔挥墨,给挽夏写了封长长的信,又告知最近朝中的动静,兴许应天府会不太平,要她与苏氏都好好待在北平。

    可沈沧钰的信送出去之时已晚,冯相早已往凌家去了信。他老人家眼里挽夏是孙儿的三妹,书信中便有她单独一封,是他想趁太子婚事邀请挽夏一定要到应天府的探望孙儿的内容。

    看着认祖归宗四字,挽夏怔了许久。

    她的大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成了别人的兄长!

    而在冯相信笺到达后不过一日,有锦衣卫来到凌府,说是受了皇帝的旨意,特意护挽夏母女回应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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