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如此,这消息也该传到京里了吧?
    也是巧了,母子俩正在商议时,屋外已经有人进来急报,“柳厂督有要事求见。”
    柳知恩进来劈头第一句话,便是爆炸性的消息。“禀殿下、娘娘,奴婢刚才接获传书——安插在瓦剌军中的细作商人回报,王庭大帐中最近流传消息,说是……先帝——说是章皇帝长子,真是被活捉了!那细作看了一眼,真有个年龄和章皇帝长子相近的年轻人,被人押送着送到了也先帐中!”
    徐循和郕王都没计较往他在称呼上的纠结,两母子对视了一眼,都是面沉似水:最坏的情况,终于发生了。
    徐循还没开口,郕王就已脱口而出,“这——这可怎么办!若是哥哥回来了,我又该当如何?”
    毕竟是变化太快,看似有点模样了,可心态上,根本还是没转变过来,根本没把自己当做皇帝。
    徐循看着郕王面上的惊慌,在心中叹了口气,忽而想到了多年前章皇帝和她说起自己得子时的喜悦表情。这些年来,她渐渐地已很少想到章皇帝,可如今记忆浮起时,当时他的笑脸,却还是历历在目,仿佛连声音,都还萦绕在耳边。
    就这样一步步往前走去的话,日后即使是到了黄泉,怕也再无颜面与他相见吧?他生前,她对他不起,没料到他死了以后,她还要继续对不起他。
    心头是五味杂陈、酸楚难耐,可徐循开口说话时,语调却是斩钉截铁,毫无动摇。
    “都到这个地步了,难道你还想让他回来?”
    她的声音又冷又涩,传到郕王耳中,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打了个机灵,甚至就连柳知恩,也是有几分愕然地抬起头来,和郕王一起,看向了面沉似水的贵太妃。
    “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让他踏入京城一步了。”徐循重复了一遍,她注视着郕王,缓缓道,“壮儿,你——还想做个十成十的皇帝吗?”
    还想做的话,就不能让他回来!否则,以大臣们尊崇正统的心思,即使不会提出什么荒谬的迎他归位,郕王复为藩王的说法,郕王的权威,也必定是要大打折扣。还想要做个一言九鼎,只手掌控天下风云的实权君主的话,别说让他回宫了,就连京城,都是不能让他踏入一步的。
    郕王面色数变,对于徐循的问话,一时竟不能答。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第292章 局限
    于大人捏了捏鼻子,疲倦地叹了口气,一欠身出了轿子,大步流星地穿过了兵部衙门的小校场,沿路不少来往胥吏,见到他都立定了行礼,于大人不假辞色,丝毫也不理会——他要烦心的事情太多了,一时还照顾不到这虚礼上来。
    着急忙慌的,总算是把嗣皇帝的登基典礼给办了,于大人也是走马上任,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兵部诸事,并且是将军权给拿到了手中,他已经先行派出了素日里看好的几位卑官前去京外重镇牵制瓦剌,若能抵抗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也能给京城决战争取出多几日的准备时间。
    要指挥这样一场不利因素极多的京城保卫战,于大人该有多繁忙就不必细说了,要历数他手中的坏牌,也可以不停歇地说上半日的功夫,不过这些事还不足以给他造成太多心理压力。要知道,于大人可是在征汉庶人一战中出头的,他并非不懂军事的初哥。作为一个未经选入庶吉士的普通进士,这些年来能够顺利坐到兵部右侍郎的位置,而且颇有名声,其心计胆色,也必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比较的。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战役,于大人是战术上重视,战略上藐视,虽然各种细节都没少过问,许多计划更是来回思量,但取胜的信心却还是不小的。
    不过,这并不说明他的心情就有多悠哉……在于大人看来,不论是嗣皇帝登基,还是瓦剌进犯京城的危机,实际上都是大风波的开始而已,土木之变最大的问题和最深远的影响,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浮出水面,事后局势会怎么发展,连他都根本无法看透,有了罕见的‘身似浮萍、心如飘絮’般无法自控的感觉。
    就说现在吧,嗣皇帝登基了,按说第一件事就是要给大行皇帝办葬礼、上庙号,但这件事却是被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连太常寺、礼部那群腐儒都没人说话,在于大人看来,这件事就要比近在数百里内的瓦剌要更棘手得多。
    京中是早已经传遍了先皇未死的谣言,说他被瓦剌俘虏的声音,是一日比一日更多,虽然宫中还坚持着‘吾家无投降天子’的说法,但是这个谣言却有不少人买账,连于大人也是其中之一,也没什么原因,基本上只要是熟悉‘先皇’的人,都不会对他被俘的结局有意外。只要不是倒霉到连自曝身份都来不及,就被人冷箭或者是乱枪杀掉的话,从他的身份气度、穿着打扮,乃至是随从的多寡来看,这样的人都会被带回去献给统帅,死于敌袭,实在是很天真的想法,唯一能寄望的,也就是他见事不好,是否会自行了断。
    而熟悉先皇的人,也不会对这一条报以什么希望……不过虽然是早有预料,但当消息传来的时候,于大人的心情也还是顿时沉郁了数倍:真是国运不利,这一下,事情可就复杂得多了。
    要说起来,现在这尴尬的局面,可是拜内廷所赐,要不是太后坚持说‘先皇’已死,如今朝廷也不至于是进退两难,甚至都不能正面承认‘先皇’有可能被俘虏,只能是放任谣言发酵。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时要不是太后坚持说‘先皇’已去,大家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就册立了郕王,朝政亦是无法这么快就稳定下来。只能说是每个手段都有后果,现在的局势,不过是在为之前的好处付出代价而已。
    这代价也不能说是不重啊……
    处理完了今日的急务,于大人已有了几分疲倦,但他却无意休息,而是站在窗边,深沉地望向了小小的院子,仿佛要透过院门,直看到分布在皇城内的六部衙门里去。
    今日的六部中,又有多少人正是酝酿着攻势,要敦促嗣皇帝迎回‘先皇’,或者是更进一步,敦促其还政于先皇呢?
    只怕是为数不少吧,就连当日拥立郕王的那班大臣里,对于现在的局面深感不安的,怕也不在少数。现在郕王母子,已经把持了朝政大权,而且从其行事来看,对先皇敌意颇深。这样的态度,从其处理王振党羽一事的做法中,便可以清晰地解读出来,能明白这一层的,当然不可能是于大人一个,即使已经有很多人死在了土木堡中,但国朝不可能将所有力量全都带去土木堡,留下来的聪明人,还有不少。
    非常干脆地就从了众人要处置王振的呼声,甚至是还没等情绪发酵,就直接下令,一群人关的关抄的抄,甚至还是大发行文,公布了王振的数宗罪,将其第一次出宫的原因也给点明了——离间太后、先帝母子,狼子野心,早已深藏。
    这不等于是说先帝和太后母子不合吗?再加上现在市井中也是多了不少流言,有板有眼地说着当年太后卒中,就是因为先帝受王振挑拨,把她给气出问题的……虽然只是谣言,但和真相也是够接近的了,曾听过太后亲口承认的人不在少数,相信不过是两到三个月,这说法便会成为众人公认的事实,那么先帝作为一个不孝子,名望也就会进一步下跌。
    诏书中这样的小手段不少,明言王振,暗说先皇,虽说手法说不上多么精妙,但也是把态度给甩了出来。于大人根本不觉得这是郕王自己的意思——那天郕王在殿上的表现他也看得很清楚,他是回了内宫后才转圜的态度,此事背后,甚至都不会是司礼监某某人的筹划,郕王根本还没来得及熟悉司礼监的内侍们呢……怎么想,都应是贵太妃的决定。
    包括立储那天,郕王在下决心之前,也是时时都看着屏风后……他不可能是去看太后的,太后若是有意彻底改换世系,又何须郕王说出这一番话来?不止于大人,当日殿中大臣,心底都该清楚,郕王撕破脸逼着太后和众臣硬是捏着鼻子认了彻底改换世系的说法,到底是谁在背后授意——虽然贵太妃多年来处处是表现得贤良淑德、无懈可击,但现在局面也很清楚了,她才是皇帝身边最强的力量。甚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她就是皇帝本人,皇帝的很多决定,根本是她直接代为定下的。
    这在战争时期当然没有人会觉得不好,贵太妃多年观政,威望高、能力强,太后病着时,也算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了。但却不能说明每个人都会欣然接受这样的变化,就连于大人,心里也不是十分安定,他多年前着实是需要朝中奥援,也是仗着文官对外戚天然的优势,以及自己简在帝心的事实,还有对章皇帝的了解,直接曾上本参过贵太妃的娘家,也是因为此事,贵太妃娘家在民间名声其实一般,其一家人也是多年来低调得几乎是连家门都不敢出。现在贵太妃得势,很难说尘埃落定以后,会不会想起当年的往事,然后来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当然,这只是他个人的烦恼而已,于大人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就他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处理了王振族人以后,百官对先帝的愤怒,有所消散,毕竟是天子,虽然受奸臣蒙蔽,闯了这么大的祸,但以一个大臣的心思来说,还是没有什么责怪他、怨恨他的想法,毕竟,那可是君父啊……对于他身陷敌手,还要受贵太妃及嗣皇帝母子俩联手打压的事,很多人是不忍心的。这份忠君的心思,在重臣中还淡些,但越往下却越是根深蒂固,已经有不少门生故旧,若有若无地探过于大人的口风,想要试探他对于迎回‘先皇’的态度。
    若单只是如此,那也罢了,于大人还不至于这么忧心,不过因为多年前的往事,于大人对于贵太妃一直都是很留意的——他总是要了解自己潜在仇家的势力么。和一般高傲的文臣不一样,他对内廷的许多纠葛也都是有几分了解,其中有一件事就是很令他在意,此事还是多年前礼部尚书胡大人透露给他:如今的东厂厂公柳知恩,在二十多年前南京闯宫一事中,乃是护在贵太妃身侧的心腹。
    一旦知道此事,再略加打听,也是不难刨出旧事:柳知恩在章皇帝年间,曾于贵太妃身边服侍了两年,之后才被提拔到南京司礼监,后来下西洋,回宫进东厂,一步一步都是走得很稳当。以他在北京未入司礼监,出京多年还能被章皇帝记住的下西洋这些线索来看,背后肯定是有人在章皇帝跟前美言提拔,才能不断得到机会……这个人是谁,还用得着猜吗?
    天子圣听,从来都不是不能蒙蔽的。即使有厂卫在,只要厂卫也是朝廷的一份子,终究就要受到朝廷的影响,也不是完全忠心耿耿,什么消息都往上报。若是换做别人在东厂厂公的位置上,于大人都不会忧心——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功成名就了,无谓得罪一整个意见群体,尤其是将来如何还不好说。这些私下不满的议论,未必会往上报去,激化事态。
    但以柳知恩这些年来行事的风格看,他却是那种有恩必报的人物,几次策对时,对贵太妃、郕王的恭顺都是装不出来的。于大人有九成把握,京中这危险的动向,肯定是被他上报给了贵太妃。
    贵太妃这个人,当年被自己参了一次,以后二十年,徐家人几乎都没有声音,在贵戚中是独树一帜——这女人很狠啊!对自己的家眷都是约束得如此严格,在文华殿里,逼迫有发病可能的太后,也是一步都没有留情。若是郕王的性子,只怕还做不出弑兄的事情,但如今京里局势,以贵太妃的作风来说……她只怕会直接把先帝一系杀个干净,快刀斩乱麻,以绝后患!
    思及此,于大人的眉眼又阴沉了几分,脸上也是难得地浮现出了动摇之色。
    他不是吏部尚书王大人,把拥立郕王看作是自己的又一次政治投资。于大人自忖自己虽然不乏算计,但也还是和那些俗流有本质区别,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也还是立得住的。拥立郕王是保住国朝北方基业唯一的选择,比对‘先帝’的忠心要更重要得多,于大人并未曾后悔过。说实话,他心里对‘先帝’也不是没有意见。
    不过,即使如此,弑君那也是他无法轻易接受,甚至是不允许自己坐视的事情……若是因为自己的关系,直接间接地导致郕王下令弑兄,‘先帝’因此而亡,只怕于大人下半生都再也无法得一安寝了。
    转身缓缓踱回案前,于大人捻起一张帖子,又看了几眼,方才是浩然长叹,又将其搁了下来。
    但,即便如此,自己又能如何?难道还真要附和这帖子所代表的那方势力,请太后垂帘不成?又或者是如他们的异想天开,在朝会中逼着郕王将贵太妃送入长安宫清修?笑话,只说那徐元玉,因贵太妃一句话,如今就已被送入诏狱。敢提出这个荒谬的点子,那就是在逼郕王翻脸杀人!
    然而,坐视此事发生,却又着实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情,不论怎么说,‘先帝’——毕竟是章皇帝的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皇帝啊!
    仅仅是二百里外,瓦剌精兵强将、士气昂扬,剑指京城,意在必下。但这份威胁,只能令于大人扬扬眉毛而已,比起案头这份帖子来说,瓦剌又只是疥藓之疾了。
    也许是因为反应速度快,不过十日不到,新帝就已经登基,一套完整的守卫、反击战略也是被拿了出来,北京保卫战的进展,要比所有人的预料都强一点。瓦剌在河北大掠十日,十日后方才收拢兵马,往京城行去,可仅仅是在紫荆关,便是受挫。足足攻了三日,丢下了上千具尸体,方才把紫荆关给打了下来,对守军的威胁却并不大——他们已经是乘隙退回了居庸关中,而且,一个更好的消息也是被斥候传到了朝中。
    瓦剌人对于辎重的管理和运输根本说不上严谨,毕竟这就不是他们的专长,在怀来吞下的大批辎重,在过去的半个月里消耗颇巨,又因为打下紫荆关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而紫荆关到京城一线又是坚壁清野,除了水源,没给他们留下什么粮草,他们已经有缺粮的迹象了。
    对紫荆关的守卫,算是非常的成功,起码为京城又争取了不少时间。等到瓦剌来打居庸关的时候,于大人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的力不从心了,而就在这时,山东的生力军两万人,也是已经逐步靠近京师,看来大有希望绕道天津,在敌军兵临城下之前,到达北京增援。
    不过,也就在这时候,一件令他眉头直跳的事情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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