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弈,我最后问你一句话,”她说,“对你我过去的姐弟之情,你心中可曾有半分惦念?”
    云弈没有回答。他只是笑。
    云卿彻底转过身去,闭上眼,轻吐了口气。
    “你不把我当姐姐了,”她说,“可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弟弟。”
    扔下这句话,她大步走向自己坐骑。在她身后,于应物拖走了神情诡异的柳云弈。
    我看着云卿的背影,头一次感觉,她看上去这么落寞。
    清理战场花了我们不少时间,接连两次恶战,在这片小小的河谷上铺满了尸体。
    我和九枝也去帮忙,看着眼前尸横遍野的惨状,我心里不太舒服。
    虽然我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难免的事,但亲眼见到,还是觉得不忍。
    之前我总以为,把云卿送回京城,应该没什么困难,快点儿赶路就是了,没想到,一个皇位的脚下,真的是无数的血与骨。
    有兵士搭起了简易的高台,那些尸体就草草垒于台上,浇油、生火,烧了个干净。
    谢将军说,这样处理,是怕尸体腐败,传出疫病。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生前厮杀在一处的两方骑军,就这样焚在一处,尽归天地。
    我拉着九枝的手,站在不远处看。云卿、衔玉、谢将军,还有四周数不清的玄衣军,也都肃然而立,一动不动,直到残火熄灭。
    休整一夜,我们重新启程。
    柳云弈被擒,往京城的路上,再没有什么阻碍,中间斥候来传了一次信,大皇子和二皇子惊觉玄衣军主力已撤走,一日前已绕过怀阴山口,向这边追赶,但中途发生龃龉,两个人打了起来。
    想必是更不可能追上我们了。
    玄衣军还剩一千多人,谢将军分了几十人,由于应物带领,回禄来关驻扎。
    一方面,拆掉的关口需要重修,另一方面,还要把柳云弈带过去。
    按云卿的安排,于应物每日要把柳云弈押上山最高处,让柳云弈日日远望大军动向,一直望到我们进入京城。
    柳云弈此刻,应该很想死吧。
    但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同情。
    于应物领命而去,常余策则重新做回了谢将军的幕僚。他整顿现有军马,日头最盛时,一千玄衣军已列阵完毕,三军鼓振,士气严整。
    阵列最前,云卿和谢将军并肩而立。
    云卿回过头,看了看我。我知道这时候很严肃,但还是对她笑笑。
    一路艰险,终于能看到头了。
    “前进,目标京师!”谢将军挥剑,高声下令。
    第65章 凤起(一)
    大嬴顺安三年十月,苍州建宁卫都指挥使谢守愚同宁安公主柳云卿,率苍州玄衣军合千人,自东进逼京城,沿途守军尽皆望风而降。
    三日后,大军兵至城下,兵部尚书亲自打开衍都东平门,迎宁安公主入城。代掌朝政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并内阁五人步出紫禁城,静候公主军马,并奉上先帝遗诏。
    又过两日,宁安公主前往皇陵凭吊先帝,将她爹爹和娘亲合葬于一处。
    再过三日,怡王柳云弈被押解入京,庆王柳云瞻解除军马,自来领罪,独闵王柳云橏不服命,起兵攻打京师,谢将军领玄衣军于禄来关外大破之,两日后,再大破,擒闵王于承天东北。
    十月底,宁安公主代先帝下诏,宣怡王三大罪,幽禁宫中,宣闵王五大罪,年后问斩。
    朝中为怡王柳云弈收买的各路官员、京师亲卫指挥使、京师卫指挥使、典吏、兵士等,共七百三十二人,经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并都督府四司审过,一并下狱。
    随后,她昭告天下,先帝业已驾崩。
    只是遵先帝遗命,不事丧仪,不举哀,庙堂不着丧服,民间不禁嫁娶,一应如常。“生死常事,无需操办,若无先例,便从朕始。”
    到此,大致尘埃落定。
    “所以,替三皇子遮掩行踪的,是内阁次辅?”
    乾清宫书房内,云卿着一身便衣,端坐椅上,我坐在云卿侧前方,开口问她。
    进紫禁城已经快一个月,我还是有些不习惯,总觉得手脚无处安放。
    九枝倒是很习惯了,而且皇宫里多的是好吃的,他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吃,一日四顿,吃得肚子滚圆,天天坐在那里两眼发直。
    “是。”云卿说。
    “都做到这么大的官了,就为那点儿钱财,不惜如此?”我惊讶。
    “他哪是为了钱财,他是为了前程,”云卿说,“我弟弟若能登位,他位高权重,自然是首功,还怕少了荣华富贵?”
    她轻轻笑一笑。“所以我不怪他,但他既然押错了宝,付出代价也是应当。”
    “我听说,兵部尚书也被抓了?”我问。
    云卿冷笑。“这老狐狸,见云弈失势,立刻就改了倒向,抹去了昔日交易往来,还第一个开门迎我进京,倒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
    “好在常余策擅查,把他那些行径,连根带土都挖了个干净,”她说,“不然还真要以为他是什么忠臣良将。”
    这庙堂上的事,还真是复杂啊。我在心里叹道。
    云卿看出了我的想法。“有灵,这很简单的,”她说,“无非各为其主,各有盘算,皇位更迭之际,朝臣们都是在赌,不过赌对赌错的分别,没有反我的,也未必真心对我,只是服从大势罢了。”
    她面色沉静,似乎并不挂心。这段时日来,她越来越有一国之君的样子了。
    “那,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又问。
    “就是没想好,才问问你,”云卿说,“按罪论,这些人皆可杀,单是收受贿赂、私通边军两件事,都够砍两回头了,只是……”
    她顿一顿。“我多少有些不忍。”
    “该杀那就杀吧,”我说,“三皇子虽然疯魔,但有句话他没说错,你既要做皇帝,有时候,就不能太念情。我不懂你们庙堂的事,可我知道,位及人君,不好心慈手软,就算是我犯了杀头之罪,你也不能姑息。”
    云卿看看我。
    “有道理。”她点点头。
    “我瞎说的啊,”我赶紧说,“要真有那么一天,你要大赦我,我也不介意。”
    云卿笑了。她刚要再说什么,书房门外忽然传进一个声音。“殿下,衔玉姑娘求见。”
    我眼睛一亮。有日子没见她了。
    “让她进来,”云卿说,“说多少次了,她要见我,随时都可以,不需通报。”
    “殿下马上就是皇帝了,礼数还是要有的,”衔玉说着,盈盈笑着走进来。
    她仍旧一身黑衣黑甲,看上去气色不错,看到我在,也冲我一笑。
    我抬手打个招呼。
    笑罢,衔玉走近前,对云卿一拜。
    “又没生人看着,就别这样了,”云卿说,“怎么忽然要见我?”
    “禁军已经整顿完毕了,来通报一声,”衔玉说,“原先的京师亲卫五大营,该处理的已经尽数处理掉,精简后,按殿下的意思,重整为四大营,撤青翎卫,其余事务,已交由都督府去办。”
    “好,”云卿点点头,“有劳你,但你这么急着过来,应该还有别的事?”
    “嗯……”衔玉有些迟疑,“按理说不算大事,但思来想去,还是要让殿下知道,正好有灵也在,可以一起听一听。”
    我?和我也有关?
    衔玉看看我,又转回头。“暗卫来报,近日京城里……好像出现了邪祟。”
    “邪祟?”云卿皱起眉头。
    “有两个坊里,都突然有人疯了,”衔玉说,“查不出缘由,虽然人数不多,目前也基本已经控制住,但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眼下京城刚刚安稳,怕有人又趁机作乱。”
    疯了?
    “是怎么疯的?”我问。
    “都是差不多的症状,”衔玉答,“好端端走在路上,忽然撕开衣物,袒胸露腹,大呼周身燥热,神智也不清醒,送回家中后,更是日夜哭嚎,片刻难安。”
    “有郎中看过么?”我越发好奇起来。
    这大冬天的,怎会突然燥热?
    “看过了,”衔玉说,“几个坊最好的郎中都去看过,看不出是什么问题,还请了道人做法事祛邪,也没什么用,最后只能按热病治,但同样收效寥寥。”
    “传染么?”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云卿和我对视一眼。她估计也想起了当初宁安城疫病的事。
    “还不清楚,”衔玉说,“不过前去诊治的郎中们,倒是没有染病,同一家里,也有平安无事的。”
    “发病前,也没有异状?”我接着问,“没去过奇怪的地方?”
    “都没有。”衔玉道。
    我又看云卿一眼。“这么看的话,确实有些像邪祟。”
    可能是中了妖毒,也可能是被妖鬼附身,京城大得很,我和九枝又一直在皇城待着,察觉不到也是正常。
    “所以我想,”衔玉说,“此事要不要再细细探查,虽然波及不大,但难免惊扰人心,如今坊间已有传言,说是因为……殿下女流之辈,觊觎皇权,触犯天道,天上给城里降了罪……”
    她不敢往下说了。
    但云卿并没有动怒。反正这种话她也没少听过。
    “有灵,你有工夫么?”她思虑片刻,问我。
    “有有有,”我赶紧从椅子上起身,“我这就和九枝去瞧瞧,要真是邪祟,倒好说了。”
    终于有我能做的事了,这几日在宫里无所事事,闲得我心慌。
    九枝也挺高兴。不过我知道,他高兴是因为……宫外可能也有好吃的。
    “我派些暗卫随你去。”云卿说。
    “不用,”我摇头,“我和九枝两个人就够了,这样也习惯,后头跟上一堆兵士,我反而难受。”
    “但你不熟悉京城情形,还是有个人跟着稳妥些,”云卿说,“不如这样,叫常余策陪你去吧,他现在统领暗卫,疯病的事,他想必也有所了解。”
    常余策吗……好吧,横竖算个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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