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照片她还记得。
    当时独自去做调研,回来时正值夜幕降临,她路过四方街,有个拿单反的人叫住她问:“你好美女,我是一名街拍摄影师,请问可以给你拍张照吗,照片会给您。”
    她说可以,就站在红绿灯路口旁的梧桐树下拍了这张照片。
    可是,那个摄影师给她的照片,里面并没有背后这个黑衣黑帽黑色口罩的人。
    而这张她未曾看过的合照,有段配文——
    想让世界暂停
    这只手
    渴望摸摸你的头
    闻喜之往下滑,也是一张她未曾见过的合照,同样有一段配文——
    每当有人问我心仪的类型
    毫无例外
    我又将描述一遍有关于你
    再往下滑,另一条类似的动态——
    讨厌矫情
    但若要赞美你
    我恨自己不是个文采斐然的诗人
    再往下——
    在荣格家的花园找到一片金黄的银杏
    寄给你的那一刻
    我原谅苏黎世的秋天不美丽
    继续往下——
    在苏黎世的冬天淋一场雪
    灵魂冻结
    机械地想你
    ……
    有许许多多动态,每一条,无一例外,全都有关于她。
    很多张她不曾见过的照片,逐次呈现着她从稚嫩变成熟的画面。
    她的侧脸,她的背影,她的正面。
    她笑着,或者安静地沉思,想他时嘴角微翘,转瞬却又委屈皱眉。
    许多她不曾留意的时刻,都被他的镜头一一捕捉。
    也许爱她至深,在他的镜头下,她总是美得连她自己都恍然到怀疑——
    真的有那么漂亮吗?
    而如同他曾经所言,此刻每一张照片都证明着,她的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他都有出现在她身边。
    在她未曾发觉的旅途中,在人潮汹涌的街,在大雪纷飞的冬夜。
    他总是类似的黑衣黑裤打扮,黑色帽子压得很低,口罩遮住大半张脸。
    明明身形气质都那般优越,在人群中一定极其抢眼,却努力藏匿于人群,不让她发现。
    在每一个望向她的瞬间,他有没有一刻,曾忍不住叫出她的名字?
    如果他年年回来见她,又是如何舍得离开也不肯说一声再见。
    闻喜之擦去脸上斑驳泪水,努力调整呼吸,忍住汹涌泪意,在京城的深夜,向韩子文打去一通电话。
    铃声响到一半,韩子文的声音带着还未散去的笑意,“喂”了一声:“之之,这么晚有事儿吗?”
    没有任何心思委婉,也没脑子去旁敲侧击,闻喜之直接到直白:“当年陈绥为什么会离开?”
    电话那端陷入一片安静。
    片刻,响起钱多多略带焦急的声音:“你知道就快说啊,都这时候了,没什么藏着的必要了吧?”
    韩子文就这样纠结犹豫着,半推半就,将他知道的一一讲出来。
    “当时你跟绥哥被学校通报批评早恋后,你爸,就是闻叔,他找过绥哥两次。”
    “第一次只是随意聊天,问他以后的人生有什么规划,绥哥说了一些,其中有一条是以后想从事海洋环保的工作。”
    “那天聊得不深,也很愉快。”
    “第二次,闻叔再次找到绥哥聊天。”
    “闻叔跟陈榆姑姑认识,打过电话,了解情况,得知绥哥原本准备去苏黎世留学,却在那段时间忽然说要放弃,想考京大。”
    “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什么,答案显而易见,闻叔自然也看得出来,但闻叔不赞成。”
    “闻叔认为,这是年少冲动,不对自己负责,怕绥哥他日后悔,这事全怪罪到你身上。”
    “另外,闻叔并不同意你们早恋,这很正常,没几个家长会同意,更何况你成绩那么好,绥哥又是个天天逃课的。”
    “而且你们被偷拍到的照片看起来那么亲密,应该怕你们血气方刚又好奇,做一些嗯……那种事。”
    “总之就是,最后闻叔给了两个选择。”
    “选择一是绥哥继续按照他原本的留学计划进行,闻叔有同学朋友在那所学校,可以帮忙推荐,提供很多方便。”
    “如果他留学归来,仍旧初心不改,闻叔同意你俩在一起。”
    “选择二……”韩子文顿了顿,“选择二是,闻叔把你送回西州外婆家,绥哥想留学或者继续留下,怎么样都行,但是不能跟你在一起。”
    “这个选择的期限是一年,就是等你满十八岁,你俩可以自己选择在一起或者做朋友,闻叔都不会管。”
    “如果是我的话,其实我会选这个,因为只需要选择一年异地,一年结束后就可以毫无阻拦地在一起。”
    “但是,绥哥并没有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曾问他为什么,他说,你从小离家,刚回到父母身边,不想让你再次被送走。”
    “我有点理解,但不是很能理解,在他眼中,你被送去西州外婆家,对于你而言,似乎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可是,外婆家也是家,为什么会残忍呢?”
    为什么呢?
    陈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
    那年七夕,他跟闻喜之被困在暴雨里的明江大桥下,手牵着手走到桥头,有人在卖伞。
    那天的雨太大,雨伞供不应求,轮到他们时,只剩下一把。
    一对年轻的父母排在他们身后,手里牵着个小孩,看上去脸色不是很好。
    俩人很焦急地同他们商量:“真的很不好意思,这把雨伞能让给我们吗?小孩子有点感冒发烧,不敢再淋雨,我们得赶紧带他去看医生。”
    那把雨伞是闻喜之先让了出去,年轻的父母对他们连连道谢,焦急地抱着孩子冲进雨幕中,在路边疯狂招手打车。
    暴雨倾盆,那把伞将小孩遮得严严实实,那对父母却被淋湿透。
    就在那时,闻喜之望着那一幕,语气落寞,像是自言自语:“如果有两个孩子的话,他们该怎么办呢?”
    陈绥以为自己听错,诧异转头看她:“什么?”
    闻喜之落寞的笑了笑:“那把伞只够完完全全遮住一个人啊,如果有两个小孩都生病了,应该怎么办?”
    从未想过她会发出这样的疑问,陈绥在那瞬间愣了下,竟一时间想不到完美的答案。
    但是,闻喜之似乎也并没有奢求从他这里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好羡慕那个小孩儿啊。”她说,“可惜上次生病住院,带我去医院的是外公外婆。”
    雨太大,一时半会儿离不开,在桥下等雨的那片刻,也许是那天手被他牵着的原因,灼热的温度从他的手心传递给她,她忽然想说点什么。
    “你知道吗,我十岁就一个人去了西州外婆家,十五岁,也就是去年秋天,才转学回来。”
    “每次见到爸爸妈妈,都陌生得像做梦。”
    说完这两句,雨忽然间变小了。
    也在那瞬间,她似乎不敢再说了。
    转头对他笑:“不过现在很好哎,每天都能见到他们,跟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很开心。”
    所以,在闻润星给出那两个选择时,陈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让闻喜之留下,留在她爱的爸爸妈妈身边。
    从始至终,他未曾感到过委屈。
    在这件事上,闻润星并没有因为他那样肮脏又乱的家庭而给他任何难堪。
    哪怕提到他还年轻,并不能承担责任时,也没有用他父亲出轨的事来将他连坐。
    在这个过程中,他受到了足够的尊重。
    只是,他确实太年少,年少到根本没有让人无条件信任的资本。
    他理解闻润星所考虑的一切,却无法空泛地说服这样沉稳周到的长辈,去相信一个十七岁少年的承诺。
    太过年轻的承诺,就像是无法取出的空头支票,听起来很厉害,实则毫无用处。
    但至少有一点,他可以完全信任自己。
    他相信他可以经受住考验,并不会见异思迁,会永远初心不改。
    在那次聊天做出选择的最后,他提了唯一的要求——
    “她爱哭,希望你们可以多爱她一点。”
    他没有怨恨,唯一所求也不过是她能被她所爱多爱一点。
    即便那时,他冒的风险是可能失去她。
    他可以保证自己永远初心不改,却没自信,有人会爱他不变。
    毕竟,那么爱他的妈妈也会承受不住难过而抛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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