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喜忐忑不安地跪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

    刺骨的寒风顺着衣领直灌而入,汗湿的后背早已是冰凉一片,经这冷风一灌,更是有结冰成霜的趋势。

    李强怒瞪着这个一直听话又不多语的大女儿,一想到她方才说出的话,只觉得脑仁疼的厉害。

    一旁得了信赶来的赵氏和李小喜几次想拉扶李大喜起身,可看到李强的脸色,都不敢妄动。

    紫霞过来,瞥了眼院子里跪立于地的李大喜,眼眸微闪,心里却是有些明白过来,为何二小姐曾问过有关她们几个丫环有无中意的人的心思,还有前些日子伍家为何会给他们这些家仆出台那样一份自赎的章程。

    李强见到紫霞,老脸一红,尴尬地上前,“紫霞姑娘,二小姐有何吩咐?”

    一想到二小姐定是也知道了李大喜对夫人说过的话,李强恨不能一拳打死这个不知感恩的大女儿,却又因为担心二小姐眼里不揉沙子,拿大女儿开刀,心中既是愤恨她,又是忧心她会受到处罚。

    “老爷和夫人吩咐,召见你们一家,随我来吧。”

    李强、赵氏一阵慌乱,李小喜也紧张地看向闻言而白了一张脸的姐姐李大喜。

    “紫霞,老爷和夫人是要处罚我姐姐吗?”

    紫霞看了眼忧心而问的李小喜,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们去了便知。”

    李小喜还欲再问,李大喜以手撑地,站了起来,摸了把冷的僵硬的脸颊,拍去膝上的尘土,紫霞抿了下嘴,转身在前引路。李强和赵氏、李小喜踌躇着,还是跟了上前。

    李大喜抬眸环顾四周,门口两株腊梅开的正旺。娇嫩的花蕊迎风摇曳,妩媚多姿,为院落添了一抹亮色。心里七上八下的,可事已如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

    ?由紫霞引着往内而去,穿过亭廊画壁,来到堂屋。门口的莫琳见状,掀了门帘进去禀报。

    没一会儿,就打起帘子来,紫霞带着李强一家进了屋。堂前主位上坐着两人,便是伍立文和柳氏,右首依次坐着志勤和如梅,如花则坐在他们对面左首的椅子上。伍家的另外两位少爷,志学和志曦在镇子上的学堂上课,还未放学归家。

    见到李强一家进来,柳氏轻不可见的眉头轻蹙,当初一家人商量着定下家里买来的家仆,干满五年可自赎其身,在柳氏想来,她家每个人都和善,从不打骂下人,而且给的月银和吃穿住的条件都算中上富贵人家,这样的好主家,就该没有奴婢想离开的。谁知,这赎身的章程没公布多久,新来的丫头、小厮们没有反应,反倒是最早跟着他们家的赵婶的大闺女李大喜挑头求去,这不是在打脸嘛。

    李强一家全数跪倒在地上,李大喜一进屋首先就打量了一眼如花的脸色,不喜不怒,淡淡的,看着很是平和,可越是这样,李大喜越是慌张。妹妹李小喜曾跟她说过,她有什么想法,有求大小姐的,还不如去求二小姐,二小姐做事厉害,但真的遇到事后,那想法不同常人,允她的可能性还大些。可李大喜却对如花“厉害”的手段印象颇深,故而不曾听从妹妹李小喜的劝,反而将她想赎身的事直接乘着夫人和大小姐在一起时,报给了大小姐和夫人。

    飞快地从如花身上收回视线,李大喜悄悄地瞥了眼如梅和柳氏,待到看到夫人脸上的不悦神情,李大喜的心顿时“咯噔”一声,暗自觉得自己也许真的走错了这一步,求错了人。

    李强一家惴惴不安,赵氏更是立即磕着头,求起来:“老爷、夫人、大少爷、大小姐、二小姐,大喜她一时鬼迷了心窍,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求老爷、夫人、大少爷、大小姐、二小姐宽恕,奴婢一家人跟着主子们吃好穿好,每个月还给着丰厚的月银,奴婢们怎会做那忘恩负义之人,奴婢们不会离开这里的。大喜,还不快给老爷、夫人、大少爷、大小姐、二小姐认错,说你是糊涂了,说错了话,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李强点着头,妻子说的话,也是他想说的。他们一家人原本也是个种田的,可遭了难后没了田地,为了一家子能活下来,就全部卖身为奴,在人伢子手里时,听多了和他们一样之人述说的那些主家打骂下人害死下人的事,他们能遇上伍家这样的主家,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大闺女身在福中不知福,居然要自赎其身出去,那她知道伍家那些东西的做法,她这么想离开伍家,这不是就是要背主嘛。二小姐她们能依嘛?不行啊!

    李大喜看着爹娘红着眼眶,满眼的担忧,那仓惶的表情,就似她做了多么背信弃义的事情,不由地心中难过万分。

    俯身跪趴在地,李大喜以额触地,“老爷、夫人,大少爷、大小姐、二小姐,奴婢自求赎身之事未与父母说过,是奴婢忧思自己若再等两年,那个岁数又怎会找到合意的婆家嫁了,故而才一时迷了心窍,求夫人和大小姐允奴婢早些赎身出去。奴婢真的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并非是因为对主家有任何的不满,奴婢自知这府里许多方子皆是秘密,奴婢以自身性命起誓,如多嘴说与旁人,定叫奴婢不得好死,永入地狱不得投胎转世。”

    “姐,你这是说什么呢。”李小喜听姐姐发了毒誓,一时惊惧叫了出来。

    伍立文和柳氏面上也是惊讶,不曾想到李大喜会发起毒誓来。两夫妻都是心软之人,听到李大喜说出是忧虑自己年岁大了嫁不了个好人家,才会提出赎身的想法时,两人就已想成全李大喜,因为他们也有女儿,自是知道女儿大了留来留去就成了愁。

    志勤眼眸瞟向李大喜,薄唇似刀削一般,抿成一条直线,微带凌厉的弧度,与清冷深幽的眸子相辉映,深不可测。眸光从爹娘脸上一扫而过,果然发现爹娘已是满脸的不安,一别头,对上如花投过来的目光,看到她眨眼示意在问他怎么了的眼神,志勤收敛起眼里的凌厉,微勾了下唇,对如花挑了下眉。

    如花眼珠子转了转,明白了志勤的用意,这是要有人唱红脸,就得有人唱白脸的意思。瞥了眼主位上坐着的爹娘,如花对志勤微微点头,并一抬下颌,示意按他的意思,由他来做这个坏人。

    志勤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很快的又压在眼底深处,再次抿了抿唇瓣,这才冷然地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一家签了死契,本就不属于可以自赎其身的家仆行列,能不能给你们个恩典,全凭我们一家人这些做主子的心意。你是看我们都是仁善可欺,才用毒誓来逼着我们就范放你自由,如此用心,难保他日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而违背誓言。”

    李大喜万万没有想到,她一心求自由身,想着嫁个良民的愿望,竟然会毁在她一家签了的是死契这一点上。环顾一圈,瞥见低头静立的紫霞和莫琳,还有如梅身后站着的大双、小双,李大喜觉得入坠冰窖般,周身彻骨的寒。

    紫霞她们几个,都签的是十年的契约,以前,莫琳虽有村里好几个小伙子的喜欢,但因着奴婢的身份而不能如愿寻一个良人,李大喜一直以为自己开个头,便是也能给诸如莫琳她们这样的丫环们卖个好,为她们的将来也争得一份机会。

    谁想到,自己一门心思地钻了牛角尖,居然会忘了自己与她们几个是不同的,她们有机会能自赎其身,而她一家子的死契,只能等着主家的恩赦,没有主家的同意,她们一家根本没有提出自赎其身的权利。

    李大喜一时悔恨,为何就没有早点想到这个,为何就没有提前先跟父母商量一下,如今话已出口,平白地闹了个笑话,自己以后也没脸在这里继续留着,还会拖累了父母弟妹。

    如花有些可怜地看着脸上一下下变着色的李大喜,她居然忘了她们一家子签的是死契,这么多的家仆,从公布那些章程时起,也只有李大喜提出来她要赎身,其他人,也许是因为都没有满干满五年这个条件,也许是在观望,可惜,李大喜势必是要做大哥枪打出头鸟的那只出头鸟了。原因无它,只因她没有弄清章程的条件,她挑战了主家的权威。

    如花再看向志勤,想到他方才那凌厉的眼神,心下一阵恍惚,曾几何时,当年的被伍和贵、邹氏夫妻当牛作马使唤的少年,如今已有了秀才的身份,掌握着奴仆的命运,骨子里和思想上严守着人分尊卑和人分三六九等的封建奴役制度,这是她一个现代人不能适应也不能尊从的,她做不到现世人人能平等。故而,她此刻选择了沉默,只在心底深深地希望,她的大哥莫失一颗淳朴善良宽容的心,得饶人处且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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