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速上奔波了半天的叶寅没吃饭,加上悬了好久的一颗心暂时落了地,整个人松懈下来时,饿意汹涌而至,连揸軚盘的手都在抖。
    滕枝被他面青口唇白的样子吓到,赶紧指路,领他开去最近的一家夜粥店。
    叶寅报复性地点了一桌子的菜,狼吞虎咽一大半后,打了个长长的饱嗝:“活过来了!我的天,刚才我都开始冒冷汗了。”
    滕枝坐在旁边看着他吃,见他饿鬼投胎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拜托,你好歹买点东西带在车上吃啊,中间停服务区也可以买个汉堡不是吗?”
    筷尖在盘子内继续寻找着残存的花蛤,叶寅耸耸肩,说:“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就是不觉得饿。”
    滕枝直接上手,帮他把剩余的白灼九节虾剥壳:“你下次别这样了。”
    叶寅顿了顿:“嗯?怎样?”
    “也不跟我讲一声,忽然就开车跑上来,不吃饭,开快车,连休息区都没怎么停过,对不对?”
    “咳、咳……”叶寅抿紧唇,忽然有种被学校老师逮住书包里藏着咸书的错觉,囫囵辩解道,“你当我是超人?我有停下来休息过的。”
    “停了多久啊?五分钟还是十分钟?”
    “唔……”
    “哦,肯定是五分钟。”
    碗里多了条白花花的虾肉,叶寅乐滋滋地笑成个大傻子:“姐姐对我原来这么了解啊。”
    滕枝睨他一眼,在折迭桌下方踢了叶寅一脚:“我跟你讲认真的,你下次要来,可以坐高铁的。”
    “没事啊,我真的不累。”
    滕枝再取了一尾虾,幽幽声道:“但是一个人开那么长的一段路,会很孤独的吧。”
    他们就坐在路边的骑楼下,一张张折迭桌塑料椅沿街而摆,周围环境明明应该很嘈杂的,食客哄堂大笑,烟火缭绕蒸腾,玻璃酒瓶当啷,汽车摩托轰鸣,但叶寅却能很清楚地听见滕枝说的每一个字。
    也是着急了,她穿着睡衣睡裤、趿拉着拖鞋就跑了出来,领口沾染上薄薄水汽,颜色稍深,和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模样有些重合。
    她的一张脸依然干干净净,她眼睛度数深,镜片重,低头的时候,鼻梁上的眼镜会稍微下滑,然后她会用干净的手腕背,往上托一托眼镜。
    她整个人被笼在一团昏黄的灯光里,不那么清晰的光线,却显得格外温暖。
    叶寅低头笑笑,应承道:“知了。”
    叶寅说起杨嘉雯已经前几天去了澳洲——想想也奇怪,明明时间过去得并不是太久,可再谈起一些人名,总感觉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滕枝也坦然说起,之前和李天成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看见结婚证上的红底结婚照时,会有一股酸楚从体内深处咕噜咕噜地冒上来。
    叶寅听得眉头一皱,正想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滕枝淡笑着叫叶寅放心,不是对李天成还抱有什么念想。
    那种感觉是无法压抑得住的,像是,身体在本能地缅怀,一些逝去的青春。
    谈起李天成,自然要带上刘旎。
    ——好歹当了李家的媳妇那么些年,就算离了婚,滕枝的微信联络人里仍有不少李天成的亲戚,像是其中一位帮理不帮亲的表嫂,时不时会跟滕枝透露一些“敌情”。
    据说刘旎已经快到预产期了,但李天成好像还没有想跟她领证的准备。
    “有一些知道我近况的朋友会替我抱不平,说怎么能让小叁上位,怎么能让李天成那么好过呢。”
    滕枝跟头家要了一壶茶水,一边用茶水洗手,一边分析道,“可是我真的没觉得李天成会过得舒坦耶,也不觉得刘旎有那么容易就上位。你想想,她可算是摆了李天成一道,李天成那人呐,怎么有可能放一个会算计自己的人在身边呢?他想要的还是一个好控制、崇拜他的伴侣。”
    葱白指尖沾上水珠,滕枝甩了甩,语气轻松地继续说:“所以,我很满意现在这个情况,要是他们几个月前没有了下文,那我才要觉得可惜。两个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留着互相照亮彼此,不要祸害别人才好。未来的时间还长着呢,他们还得内耗挺长一段时间,而我已经离开战场啦,一身轻松,这样不好吗?”
    叶寅睁圆了眼,嘴巴都差点合不拢。
    和滕枝认识了有一年的时间,他哪曾听过她认真分析过这么长的一段话?
    柔软的话语也能咬得人鲜血淋漓。
    叶寅扯了几张纸巾递给滕枝,摇头无奈一笑:“你啊,真的是……”
    后面的“扮猪吃老虎”他含在喉咙不敢说出来,没头没尾的滕枝听不明白:“嗯?你说什么?”
    “说你好有本事啊!”像是得了什么瘾,叶寅又伸手去捏她脸颊肉。
    “诶,你刚才掰虾姑是不是没洗手……”
    “擦了!擦手了!”
    “脏死啦……”
    以为这软包子真长出刺儿了,可在结账的时候,叶寅又听见她软绵绵地说了一句:“哎,狗咬狗是挺好,但是那小孩好无辜啊。”
    呵呵,看吧,还是熟悉的那颗包子。
    叶寅牵着她走过马路去拿车,紧了紧她的手指,说:“别瞎操心,你开开心心的去做你喜欢的事就好。”
    叶寅脑门一热冲来水山市的事,换来的是家姐的夺命连环call。
    「荣叶行」原来的客户数量不少,这半年乘上了直播行业的东风,伶牙俐齿兼身材火辣的老板娘亲身上阵,吸引了更多的外地散客,如今再贵的海味和滋补品都有人要。
    叶子都快把铺头的镇店压箱货都拿出来卖了,打电话来催叶寅赶紧去看货收货,于是叶寅只能在水山过一夜,隔天一大早就得走。
    酒店是刚才在大排档等上菜的时候急急忙忙订的,叶寅没有问滕枝要不要上房间坐坐,因为他知道,滕枝一旦上来了,他就没那么容易放她走。
    而且滕枝的哥哥也打电话来了,像有门禁的高中生家长,问妹妹什么时候回家。
    叶寅送滕枝回到小区门口,到底还是忍不住,扣着她的后脑勺,吻得两人都大喘气才松开她。
    最后在她散着奶香的脖肉上咬了一口,说:“你等着……下次弄死你。”
    滕枝知道他就是过过嘴瘾,咯咯笑了两声,开玩笑道:“我接下来会很忙的,你来之前得先跟我预约时间,我可没空沉迷男色。”
    到了酒店房间的叶寅先进浴室冲凉,冷水浇淋下来,糊成一团的脑子总算清醒一些。
    这才抓住了滕枝说的“男色”二字,叶寅赶紧低头,捏捏这一年因为应酬过多、烟酒过度的小肚腩,心想还好刚才没约滕枝上来。
    那一晚他立刻上了健身房的小程序,给自己排满了课。
    接下来的大半年滕枝确实忙,饭馆的每样事情她都要亲力亲为,就差亲自下场去帮木工们锯木头了。
    叶寅每半个月就会来找她一趟,有时自己开车,有时搭高铁来,提前租好车,一出车站就能提车,也很方便。
    一回生二回熟,叶寅很快就在未禁摩的这个小城市里如鱼得水,不用导航都能娴熟地从高铁站开去滕枝家,或正在装修的饭馆。
    连本地方言他都能讲上几句。
    两人的相处方式不大像热恋期的情侣,话说回来,他们也没明确地讨论过他们的关系。
    只是过马路时要牵手,吃饭时会给对方剥虾壳起鱼肉,告别时要接许多次吻,更不用提在床上时的火热缠绵。
    就和逃离羊城的那个周末一样。
    他们彼此都有事业要忙,时间和距离在忙碌状态里不那么显眼,每隔一段时间的见面,反而成了他们休息的机会。
    滕枝的小饭馆最后选址在市中心的一片老社区内,不靠街,如一颗珍珠藏在蚌壳内。
    店名简单易懂,就叫「枝枝」,试业的时间定在这一年的圣诞前后。
    滕枝在离婚时泡下了几埕青梅酒,正好,试业时她开了其中一埕宴请宾客。
    那天叶寅穿得格外正经,头发剪得清爽,下巴刮得干净,穿上显年轻的牛仔外套,下车时还要对着后视镜整理一下仪容。
    这么重视这一天,除了是因为他第一次见滕枝的“家长”,还因为饭馆请的俩服务生,其中一个是块年轻帅气的“小嫩肉”。
    ——上次这小年轻竟然喊他“叔叔”,叶寅差点当场冲他骂脏话,憋着股气,回到酒店后才在滕枝身上撒出来。
    与滕杰的第一次见面还算和平。
    两人都是生意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谁都不比对方弱,俩男人碰了几杯,已经能勾肩搭背去门外抽烟,顺便拿共同的敌人李天成出来鞭个尸。
    就在叶寅自以为在“家长”这一关已经顺利通过,滕杰才慢悠悠地道出私心。
    滕枝既然选择了回老家,多半是要落叶生根了,先不提滕枝自己的想法,经过李天成这一遭,滕杰都不乐意阿妹再次“远嫁”。
    反正有没有夫家都没差,这个阿妹,家里会一直帮衬着她。
    叶寅听出滕杰的意思,简单粗暴地概括,就是不希望滕枝刚从一个“坟墓”里出来,又踩了半只脚进另一个“坟墓”。
    他嘴角有些僵硬,但还是跟滕杰说,一切都以滕枝的喜好为先。
    试业第一晚,号称从小闻着药酒味儿长大的海味铺太子爷,喝着那度数并不高的自酿果酒,硬生生把自己“灌醉”了。
    接着借酒意,整晚抱住留下来照顾他的滕枝,哼哼唧唧地“说胡话”,一会儿叫滕枝不要因为店里有个小嫩肉就抛弃他这块老腊肉,一会儿说要一直给滕枝千里送屌。
    滕枝气笑,一边用毛巾给他擦脸,一边说哪有千里,明明就还不到五百公里。
    明知那埕梅酒的度数,对习惯应酬的叶小老板而言不过是小儿科,照道理叶寅是不可能醉成这猫样的,瞧,说胡话都说得快哭了。
    但滕枝还是没拆穿他。
    她帮叶寅把一根根手指都擦得干净暖和,又哄着已经开始假寐的男人答应她,接下来要减少一些应酬,要少喝一些酒,要遵守交通规矩,不要乱切线,高速不要一路狂飙……
    毕竟未来的时间还有好长好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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