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天衍四十九城,玉京。..

    玉京城,处处皆似仙府,而此地之人,大多数是自幼随大师学习技艺修身养性的宗室成员,但这些宗室成员中的大多数,又多在此城中操持贱业,城中的贩夫走卒,随便挑出一个,则必姓帝、虞,姓虞的还更多,这部分血脉更近于前朝宗室,但总归是虞姓人中与帝姓更亲近的部分,以及一部分高官、游士,那些买来居所的富商,由于数量太过稀少,遇到的难度可比遇到一千八百石以上的高官还要困难,此处可称是往来无白丁,人人都精神饱满,不像其他城邑中的行人,大多面黄肌瘦,神情呆滞而麻木。

    而此时行在正道上的一男二女,相貌上更加出类拔萃,男的英俊秀逸,眉眼狭长,眉梢微蹙,显得有些冷漠,只可惜似乎生了白病,肤色与发色都白得如同墙面,两位女子,一大一小,大的体态丰腴,眉目含情,自是温婉妩媚,小的虽身形单薄,却有一种难以道明的清丽气质,只是神情稍傲了些,让人不太敢去亲近。

    这三人,正是柳如风以及墨家司命、司徒。三人自蜀地一路行来,才八日便到了天衍四十九城,到达此处之后,柳如风便像第一次进城的老农一样,左看右看,虽不改其冷漠的神态,总归是比之前灵动不少的,看的司命掩面轻笑,司徒则直接哂道:“白相公不是与那秦王私交甚笃?何以竟作乡人之态,倒像是头一回进来似的。”

    柳如风道:“只是怀念而已。”

    他在这对姐妹的眼中并不是柳如风,而是那神秘的白相公。柳如风的真实状态,其实与妹妹司徒所言一样,乃是乡民之态。柳如风虽年岁极高,又是南蛮的祭司与受祭者,却并不像世人料想的一般,是个尝尽世间百味的老家伙。相反,他的阅历少得很,除了与一些位高权重者打过交道,来中原浅尝辄止的游历过几次之外,他的生命基本都是在神庙里一处冰冷的冥想室中度过的,人情冷暖,世间繁华,于他而言,都是新鲜之事。

    司命将话题拉回了正经事:“咱们直接去找秦王么?”

    柳如风摇了摇头:“不,我还想再看看。”

    司徒轻笑道:“嘿嘿,等我们姐妹俩成了大事,到时候便将这玉京上的太阿宫送给白相公作聘礼~”

    “你们两个,想嫁给我?”

    “非也,是要聘白相公为我姐妹二人的妻妾。我们两个可以不做天下的主人,却想做白相公的主人。”

    柳如风暗自忖道:怪不得那白姓之人一直躲着你们两个,中原民风保守,这种话说出来,怕是把那人吓得够呛吧。

    “你们两个……很喜欢白……很喜欢我么?”

    司命佯作愠怒道:“白郎,你这是什么话,我们两个心系于君,明明白白的诉与你说过,墨家之人无人不知。”

    “就是就是,那个时候……我俩还是少不经事的小姑娘哩!”

    柳如风沉默片刻,看了一眼远处的白云。他看去的方向,其实正好可以看到让他心神激荡的太阿宫,但现在他却忽然只想看看云彩。

    “为什么呢?”

    姐妹俩一同羞赧道:“因为……白相公长得俊俏啊!”

    柳如风方才立地而起的思绪又被拉了回来,他想起了一百年前,他的师尊曾告诫过他的话,所谓情,与吃饭是一个样的东西,只不过是身体想吃,不吃要饿死,才会去吃,才会觉得好吃,情呢,只不过是身体想要繁衍后代,不繁衍后代要绝种,才会去有情,才会觉得情字极美。这些东西,终究不过是凡俗之物罢了。方才还觉得甚为瑰美奇妙的玉京城,在这一刻也让柳如风觉得索然无味,甚至令他厌恶起来。

    他彻底恢复了自己那一贯的冷漠神态,一言不发,直向太阿宫中行去。

    柳如风忽地仰起了头颅,用此间无人能够听懂的语言吟咏道:

    “我是人间存在的神;”

    “我是神中迷茫的人。”

    他想继续吟咏下去,长着嘴,半晌却再没有发出一语。这两句话已经够了,说绝了,不必再说,他这么告诉自己,然后闭上嘴,拂灭那无用的、毫无意义的心事。作为一位神明,他一直避免自己出现这样的脆弱的表现,他必须全知全能,但他知道,他并不能做到全知全能,甚至所知道的事情,或许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凡夫俗子都要少。或许这是一种清澈,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更需要洞彻。

    引起他这种思绪的并不是这两个使他没有半点好感的女人,而只是她们所表达出的感情,但在她们说出理由时,这种思绪便逼近破灭了。

    “白相公,你在说什么呢……”

    司命与司徒诧异的说,刚才柳如风所吟咏的两句话,她们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柳如风漠然道:“没事。”

    这时,却有一个行人笑道:“他在说自己是神,天呐,世界上如何竟有如此臭不要脸之人?”说罢,那人还做了个鬼脸。

    她身旁的黑袍男子也跟着笑了起来,附和道:“大概是得了失魂症,神志不清了吧。”

    司命顿时大怒,一改之前她温婉妩媚的神态,宛如泼妇一般,破口大骂:“你们两个贱人说什么呢?我们家白相公比你们不知聪明多少倍!我看你们两个才是得了失魂症,有眼不识泰山,白生了四只眼睛。令尊令堂是不是有什么能传给子孙的隐疾,或根本就是纵欲而生,乃至于你们二人愚蠢至此?”

    柳如风却道:“他们说的不错。”

    司命一听此语,则又附和道:“就是就是,你们俩看到了吧,我们白相公就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才不会因为你们的污蔑就生气。”

    她没有发觉,她刚刚提及令尊令堂四个字的时候,那女行人的神情忽然变得有点恍惚,黑袍男子则彻底沉下了脸。在司命最后一句说完之后,黑袍男子轻吐二字曰:“聒噪。”便一震手掌,司命顿时便觉有一道无形的力道压了过来,直教她退出三丈之远。

    黑袍男子寒声道:“不知者无罪,孤略作惩戒,如有下次,不管你在天涯海角,孤必诛你九族!”

    柳如风眼眸一缩。

    方才此人隔空击退司命的并不是掌风之类的东西。手掌太小,无论有多大的力量、多快的速度,能够鼓动起的风都是有限的,断然不能造成如此效果。别人感受不到,柳如风却知道,他方才击出的乃是神力,这是南蛮的说法,道家管这东西叫真炁,江湖人则叫内力,但无论南蛮、道家还是江湖之人,得了这种力量,总要锁在自己的身体之内,一是发散出来太过浪费,二是他们所得的神力还不足以发发散出来。柳如风所知之人,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自己而已。

    那么可想而知,眼前之人,也是一位神祇了。

    “你也是神?”

    柳如风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也不觉得冒昧,他的认知就是这样的。

    方才有些怒气的黑袍男子稍感错愕,而后奇道:“如果有人这么说孤,孤并不会觉得荣幸。人死才能成神,你这么说,有诅咒之嫌,不过,孤看你方才所言未经思索,大概心中真的这么认为,孤便不欲治你之罪。速退。”

    柳如风怔了怔,而后像黑袍男子一样震了震手掌。

    无形的力道迎着黑袍男子正面而去,击在黑袍男子身上,黑袍男子却不为所动。只是称赞道:

    “的确是个有本事的,如果不是脑子有问题,孤兴许当下便留你为孤做事了。”

    他身旁的女子随后嗔道:“你都有了我哥哥了,还想着拉外人来?”

    “哈哈,好吧,孤就是那么一说而已,芙蓉,莫要生气。”

    “就生气就生气!莫非在你眼里,随便一个路人都能做我哥的事?”

    柳如风摇了摇头。

    凡人的事情,他果真搞不懂。

    “走吧。”

    他说着,语气有些落寞。而后转过身子,向着太阿宫的方向行去。

    司命与司徒便跟在他身后走了。

    路上,柳如风一直在回忆方才并不饱满的邂逅。

    他并没有想象那位日后常常想起的女子,现在的柳如风,满脑子都是那个黑袍男子。

    黑袍男子明明已经到达了神的境界,为什么偏偏矢口否认?

    师傅曾对自己说,想要为神,必有不染尘俗的清澈之心。可那黑袍男子成了神,为何却偏偏……散发着深重的俗世的味道?那肉食者的言行实在让自己无法产生什么特别的好感,现在,只不过觉得他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罢了。难道师傅错了?师傅也会错吗?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可以不必那么干净呢?

    方才灰暗下去的玉京城再次显得明媚起来。

    当人间的奇迹胜过自然的奇迹,柳如风,这个一直在自然中孑然自立的、南蛮所尊敬的半神,已经有些抵不住尘世的诱惑。这种矛盾使柳如风感到痛苦。

    他喃喃自语道:“也许是因为,我还不是完全的神。成仙饵……一定要得到。”

    悄然入夜。

    三人翻进了太阿宫。

    巧的是,他们选择的地点正在后宫的一座偏殿中,这里,则被帝云寰配给萧芙蓉暂居。萧芙蓉此时正在这里跟荀江辩论,后者说着什么白马非马,萧芙蓉则反唇相讥道:“马只是一个泛指,指称所有马,白马黑马都是马,但马不一定是白马,马这个泛称是包括许多马的,但白马这个称呼则只指白色的马。这个道理如此之简单,怎么到你那就那么让人费解?”

    荀江反道:“萧姑娘此言差矣!谁规定了马就是所有马?没有人!说点你能听懂的,白马有俩字,马只有一个字,无论怎么看,白马都不是马!”

    “你你你这是狡辩!如果天下的学者都像你这么说话,哪儿还有什么学问是对的?”

    “对与不对,本来就在模棱两可之间!”

    “如果你让基本的物名都陷入混沌,那一切道理自然都是混沌的。我相信一切都可以有一个清晰明确的界定,有了这些界定,学问才能越辨越明!”

    “这正是名家纠结这些名称的缘由所在。刚才我说的例子,只是名家用来反讽的而已。”

    “但天下都知道,这是名家的狡辩之法。”

    “你可以说它不对,但不能说讨论正名实没意义!你刚才也说了,一切都可以有一个清晰明确的界定,名家的这种辩论便是为了寻找这个界定,你觉得简单,是因为名家的先贤们已经把一些基本的方法研究了出来……”

    ……

    藏身于暗处的柳如风三人瞠目结舌。

    良久,司徒才底气不足的问了句:“他们……这是在说什么?”

    司命轻声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清谈吧?不,不是清谈,清谈的人说的那些空虚寂静我还是能听明白点的,我想想……这是天人辩场的辩题!是了,他们刚才说白马非马,我记得三十年前天人辩场数千游士为了这个辩题争执的险些打起来!”

    柳如风则叹道:“怪不得中原人日益强大,这就是他们的学问么?”

    “也不是。儒家那些冥顽不灵的老夫子们就不会讨论这个事儿,他们满嘴都是仁义道德,就像我刚才说得,喜欢清谈的那些道学先生满嘴都是虚空寂静一样。”

    可惜的是,萧无极没能看到这一幕。

    如果他看到,就会知道,他所忧心的荀江,与萧芙蓉不过是知交,而不是情人。他们的关系,也仅限于一起讨论种种令人好奇的问题而已。但现在,真正能让萧芙蓉动摇的人来了。

    柳如风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

    大摇大摆的,没有半点做贼的觉悟。

    正在左近等待差遣的老宦官瞧见此人,立即斥道:“你是何人,竟敢私闯太阿宫?”

    辩得正起劲的萧芙蓉与荀江看了过来。

    萧芙蓉马上便想起来,这人不就是白天与帝云寰一起散步时遇见的疯子?

    她说,他说自己是神,臭不要脸。

    其实只是故意想这么说。

    后面那句,她是听见了,并且能够理解的。

    那奇怪的语言,跟村子南边那个可恶的百越部落人的语言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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