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巨镰的魔物动弹不得,身影瞬间四分五裂,噼里啪啦地坠入深海,看着像是死透了。
    江槿月看得很清楚,这只魔物似能隐匿身形,方才是突然出现在他背后的。若不是她推这一把,如今的天和神君只怕已经去地府报道,可以准备来世做猪了。
    见此情形,想到自己是如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一贯得理不饶人的天和神君支支吾吾了半天,竟红着脸不情不愿地道:“谢谢。”
    夭寿了,这位神君竟然会说人话了,虽然只是进步了一点点,多少也更像个人了。
    只可惜,红衣姑娘没空搭理他,也懒得跟他客套,只把缚梦硬塞到星君手里,语气淡然:“你和他一起。”
    闻言,正准备大显身手的缚梦发出了一声惨叫,当即拒绝:“我才不要!他又不会用!”
    “少废话,你最好别叫他受伤。”她很不客气地白了缚梦一眼,对他温声道了句,“我先去帮帝君,你千万顾好自己。”
    星君本也想让她留着缚梦防身,可她向来说一不二,只好点头应下,再三叮嘱:“万事小心,魔族与妖鬼不同,你不可轻敌冒进。”
    江槿月:“……”
    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你们两个该说的话是不是反了?
    两个人就此分别投身于战斗,看着她带着九幽令和万千恶鬼赶赴帝君身旁,缚梦虽然极不情愿,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跟星君共同迎战。
    他一引苍穹群星微芒,化作掌心幽蓝光华,璀璨华光锋利如宝剑出鞘。他独自一人站在无力作战的众神君身前,替他们拦下扑面而来的汹涌魔气,威慑着百余准备挑软柿子捏的魔物。
    缚梦骄傲地跃至空中,如以天地为宣纸,一撇一捺尽显风骨,如墨血光挥洒自如。但凡魔物稍有不慎,仅仅沾染上零星半点血色,都叫它们惨叫连连,如阴霾般的身形瞬间消融殆尽,化作四散奔逃的魔气。
    连缚梦都如此强悍,几乎都能以一敌十,魔族也不过尔尔嘛。江槿月立在一旁静静观战,很快便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这些魔族受到重创、乃至于消亡后,竟能不断吞噬周遭魔气,凭此再度凝出畸形人影。
    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只要魔气不断,它们等同于不死不灭。可纵使是神鬼也会受伤身死,法力更会受到损耗,一旦打成拉锯战,天界哪里还有赢的机会?
    如此,只能依靠那位惯爱剑走偏锋的姑娘了。江槿月抬起头,迎着日光望向面色从容的红衣少女。
    她一边催动九幽令驱使修罗恶鬼,一边只似是不经意地轻轻眨动双眼,瞬间就叫数只魔物身首分家。
    一心二用虽然省事,然而不过片刻,被斩成两截的魔物又纷纷吸纳魔气、幻化出新的完整身躯。看着比方才多了一倍还不止的魔物又成群结队地朝她扑去,誓要她命丧于此。
    “不仅打不死,还越砍越多?那就更不讲道理了。”江槿月不免有些发愁,那一只怪物已经让她心力交瘁了,万一被她砍出七八只来,不是烦都要烦死了?
    无心与杀不死的魔物缠斗,小姑娘抬手释出一道凌厉血光,生生将想要近身的魔物扇飞出去,对沉着应战的帝君道:“这样下去不行,它们能一直重生,我们得毁去那扇门。”
    闻言,帝君抬眸凝视着近乎与日月并肩的魔域之门,肉眼可见的森然魔气不断四溢。
    他皱紧眉头道:“纵使是你我,也无力毁去此门。这样,我们试着将其重新镇压,纵然只能维持片刻也好。只要切断魔气来源,尚有一战的可能。”
    小姑娘不假思索地点头应允,两道耀眼光芒裹挟着近乎不相上下的凛冽法力,迎着呼啸狂风向着魔域之门疾驰而去。
    帝君双手平举,双臂刹那被金光环绕,九天雷动凤鸣间,他竟硬是将那扇敞开着的门扉重重合拢。
    此举显然也让帝君承担着无法想象的压力,他额角青筋暴起,一时间也顾不得形象了,回头催促道:“快!结阵!”
    小姑娘略一颔首,抬起右手作势就要结阵,方轻轻虚空一划,却在下一瞬骤然转变动作——
    她的掌心倏忽燃起可堪与烈日争辉的明媚血光,耀眼的光华叫神魔均是动作一滞,无法控制地抬头直勾勾地看着她。
    魔域之门被血光骤然劈作两截,霎时间崩碎消亡。东海风浪渐息,海水退去、露出大片湿润的土地。
    魔族失了魔气来源,战斗力锐减;神鬼恰恰相反,个个斗志高昂,很快便将魔族打得溃不成军。
    兵败如山倒,魔族已是无力回天,沦为待宰的羔羊。饶是如此,在此次大战中,天界仍是死伤惨重。而如此地动山摇、海浪滔天,不知又要叫人界造成多少伤亡。
    所谓的天灾人祸,皆因贪欲与永不知足。
    天空中,红衣小姑娘笑吟吟地托着掌心飞速转动的九幽令,调动群鬼作战,誓将以多欺少进行到底。
    帝君手持金龙盘绕的利剑,对着负隅顽抗的魔物挥出裹挟着雷电之威的剑光,将它们的头颅斩下。
    他们本就是三界中远超于任何人的、无人能敌的至高力量。
    最后消亡的是那领头的魔物,它大抵是今日一战的主心骨。这只魔物临死前不甘心的笑声响彻天地,怨毒地瞪着红衣小姑娘,似是要将她的身影死死记在脑海里、永不忘怀。
    见状,江槿月原以为这位就是现在上门挑事的怪物。可不过转瞬,它的身躯便土崩瓦解,看着倒是死得透透的了。
    一场大战,以魔族赔了夫人又折兵告终,失了魔域之门,它们大概是没法再来三界捣乱了。
    她环顾四周,见众神都激动万分,都一把年纪了,高兴起来亦是如同凡人一般欢呼雀跃,对着空中的两个人挥手致意。
    劫后余生、否极泰来总是叫人欣喜万分的,受到他们的情绪感染,江槿月伸了个懒腰,长叹道:“真好呀,今后大概就能永远……等等!”
    魔域之门被毁、魔族被尽数斩杀,那为何那只怪物仍能在千年后找上自己?
    若是魔族早有逃出魔域的法子,为何不趁鬼神毫无觉察之际,倾尽全力捣毁三界?
    若是没有,那意图抢夺星盘、能力强悍到能弑神的妖兽,又是什么东西?它——
    江槿月的瞳孔猛然紧缩,多日来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种古怪的、不合乎逻辑的感觉变得明朗三分。
    前世的自己,自听到东海出现异象之时,便开始心事重重。可她真是为了区区风浪而忧心吗?
    眼前浮现出少女蹙眉凝望青铜镜面的模样,她那对清澈乌黑的眼眸里,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帝君。
    耳畔回响起她那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纵使是仙神,也不该在我面前撒谎啊。”
    在她提议毁去魔域之门时,帝君曾说过,凭他们两个是无力将其摧毁的。
    可事实又是如何?她当时如此果断地动手毁门,足以证明她根本不信他说的话。
    身影坠落天穹、满身淋漓鲜血……这世上,又还有谁能把她伤到这个地步?
    她再压抑不住满心惊恐无措,抬头向上望去。少女一袭红衣如修罗浴血,苍白的面庞静静俯视众神。
    少女或许是在看其中的某一位神明,在此刻却莫名像是在与千年后的另一个自己对视,她眼中毫无畏惧可言,洒脱自如。
    在她身后,利刃裹挟着比日光还要耀眼三分的凛冽光彩,飒沓如飞星惊雷。一剑穿心而过,染血剑锋后又一点一点慢慢抽回。
    如此惊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一片惊恐的呼号声中,帝君嘴角噙笑,眼中杀意升腾,笑得前所未有的肆意。
    他轻拭剑上血迹,望着极速下坠的身影,笑容温润如往昔:“这一剑能叫你魂飞魄散。幽冥尊主,如今竟连我都开始相信天道了,毕竟如此才算公平。你既于那一日救了他,今日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帝君?!你?”神仙们彻底傻了眼,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好端端的,帝君怎么能做这等过河拆桥的事?
    果真如此。江槿月看着从来一尘不染、皎洁如天边月的姑娘重重坠入尘泥,看着星君颤抖着抬手覆在她脊背狰狞的血洞上。
    他再是如何遮挡,亦无力阻挡鲜血流逝;他再是如何调转周身法力为她疗伤,亦是入不敷出,幽蓝光华甚至无法融入她的血脉,便先一步散逸殆尽。
    无能为力啊,这真是世间最可悲可叹的情绪。
    “你们一个个都愣着干什么?快点救人啊!”天和神君如梦初醒地对着其余神君们大吼,不顾自己臂上的伤势,抬手施法。
    见状,一众被吓傻了的仙神们忙不迭地调转神力,万千华光如斜风细雨般没入她渐渐失去生机的身躯。
    她涣散的目光恢复了一瞬清明,眼底血光缓缓流转,贯穿心脉的狰狞剑伤慢慢愈合,汨汨外涌的鲜血终于止住了。
    方才她顺手救了天和神君一命,如今他便与众神联手,哪怕要因此与帝君为敌,都要拼尽全力保住她的命。
    你的每一次善意,终究都会有回音。
    “区区蝼蚁,妄图蚍蜉撼树?”居高临下的帝君眼中透着森然幽芒,嘴角勾起个讽刺的笑容。
    不须他多言,在座的都看得出来,帝君那一剑对她命魂造成的重创,并非他们有能力逆转的。
    仙神之间实力的差距太过悬殊,他们所能为她做的,亦不过让她在世上多停留片刻光景,至少还有机会与所珍视之人好好道别。
    江槿月神情复杂地望着前世的自己,分明已经重伤垂死,可她始终倔强地仰着头,冷冷睨着从前高高在上、如今笑容扭曲的帝君。
    见她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看,帝君止住了笑,颇有些自作多情又假惺惺地对她笑道:“你是想问我讨个缘由吗?可世间并非事事都有其缘由啊。无非是——天道要你生、要你我两相制衡,天道要万事周而复始、要众生顺应自然,可我为何非要顺应天道?”
    两相制衡?江槿月想起初入三生石中的回忆时,那个温润如玉的声音说:“你的诞生,本就是天道的抉择。”
    若真是如此,她并不觉得天道做错了。瞧帝君这个疯癫样子,若无人可堪与之战成平手,那真是早晚天下大乱。
    自知无人能与他一战,帝君说得不疾不徐:“什么天界主宰、至高神明?这个位置,我早就坐累了。无人信奉的日子,我也过倦了。幽冥尊主,你看看那些自以为是的蝼蚁鼠辈、碌碌无为的芸芸众生。他们因七情六欲而纠缠不休、自甘堕落,他们何曾配在这世上苟延残喘?”
    “凡人既不信神,我便要叫他们知道——世上究竟有没有神。可惜啊,现下他们是信了,可我又改变主意了。”帝君双眼中蕴藏着如能吞噬万物的黑暗,笑声阴沉低哑,“人间既如此无趣,干脆毁了、再造个新的,岂不更好?”
    众仙神听得瞠目结舌、小腿肚子直抽筋,他们做梦都想不到一贯慈悲温和的帝君会讲出这种鬼话。
    眼见着众神或对他破口大骂,或气得捶胸顿足,或至今尚未回神,江槿月亦觉得此事匪夷所思。
    可待她听见帝君那令她十分耳熟的、阴沉沙哑的笑声时,她立马回想起了梦中那个怪物,禁不住攥紧了拳头,冷笑道:“原来是你啊,丑八怪。”
    怪物初次出现时,也曾想寻求与她合作。当时它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天道就不该存在于世间,他说凡人有七情六欲、总是杀戮不断,妄想劝她动毁灭尘世的心思。
    当时她只觉得怪物莫名其妙,还想叫她一个凡人毁天灭地。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了,原来那只被她冠以“丑八怪”名头的怪物是帝君。
    开什么玩笑,她就是再强,又哪里打得过帝君?人家少说也比她多活了几千年,数千年修为的差距如同鸿沟,哪里是能轻易逾越的?
    从前想不通的事,如今又一件一件跃上心头,纷纷找到了答案。
    难怪城隍会说一念堕魔,原是生怕她和帝君一样走上歪路。
    难怪天界和幽冥界都没有留下七日灾劫的只字记载,这谁敢说?这谁敢写?一代帝君,一朝动了灭世的心思,要仙神把老脸往哪里搁?
    难怪判官总叫她别多管闲事,难怪沈长明会将一切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他们定是以为,若她今日不来东海,便不会身陨。
    又难怪,戚正要将她娘亲之死推到她头上,要惹得他们父女反目,要引得他们去查巫蛊案。他们真是煞费苦心,只盼着她如魔族一般厌恶世人,好心甘情愿地和他们合作。
    “不,这是躲不过去的。恐怕从一开始,帝君想除掉的人就只有我。”江槿月抬起双手覆上冰凉的脸颊,摇头长叹。
    “你……这个疯子。”星君胸口染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他怀里的姑娘无力地闭上双眼,任缚梦怎么叫都再没有动弹一下,很快便如梦中那般化作星星点点的光华,随风而逝。
    江槿月静默地凝望着这一幕,这一回她并未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故而得以看清眼前的场景。
    在漫天如细雨般四散的微弱光华中,有数道光芒显得格外明亮。
    其中有三道钻入地底消失不见,两道背道而驰、一南一北地朝着天边祥云飞去,一道坠入海边孤岛的参天巨木之中,最后一道光芒温柔缱绻地环绕在他身旁,照亮了他眼角泪光。
    “七道光芒……身死魂犹在,人有三魂与……七魄?”她心中曾数次一闪而过却不及握住的念头,终是在此刻脱口而出。
    记忆与法力,原来如此。难怪她每每恢复法力时总会想起前世之事,难怪那怪物非要费尽心思地推着她寻回记忆。
    明月珠、血泪、星盘、神树种子,这一件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上,大抵都寄托着她的一道魄。至于怪物最终的目标,或许是……
    “你说我是疯子?你真就不知,究竟是谁害死她的吗?”帝君凉飕飕地嗤笑一声,掌心凝出一青铜圆盘,“可笑你司掌周天星辰百余年,自诩能推演世间万事。竟不知你那大凶之卦究竟算的是谁的命?你二人初遇那日,你又可曾想过,她会有今日之劫?”
    望着帝君掌心看似完好如初的星盘,江槿月只恨自己没多学上几句简单明了的骂人话。她真的很想对他破口大骂,哪怕他根本听不到。
    合着差点让星君魂飞魄散的怪物也是你这丑八怪,合着你日日装出一副人模狗样的圣人样,背地里却是烂到骨子里的疯子?
    借星盘窥探天道、放出魔族扰乱三界、为一己私欲弑神、意图毁灭三界与天道,还有什么你不敢做的事?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只怕帝君就是不想让星君推演到今日变故,才特意提前数年夺去星盘。
    帝君深知星君与她私交甚笃,若放他前往地府轮回转世,没准会横生变故,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他的魂都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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