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还撑在软榻上,脖子伸得老长,一口叼住糕点冲她笑,眉眼间写满洋洋得意。
    钟妙顿了顿,将一句“你脖子怎么抻得王八似的”连着糕点咽下去,重新端出张知心大姐姐的笑容:“味道是不是很不错?”
    魔君半点没察觉出她方才在腹诽什么,还为自己的偷袭成功颇感自得:“是不错,勉强够本尊吃吃吧。”
    真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
    钟妙不在小事上同他计较,从桌上拿了碟糕点递给他:“下来吃,别弄得到处油腻腻脏兮兮。”
    魔君这么些年,说得好听那叫天赋异禀自学成才,说得难听那就是一没人管没人教的野孩子。
    勉勉强强长这么大,每天琢磨的都是如何变强,如何杀人与避免被杀。
    弱小的时候有得吃就不错了,无论什么抓住就往胃里塞,等他当真独霸一方有了空闲,却再没人敢指着他说句不是。
    明明从前在王府时还愿意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偷偷听先生教书,现在他就是抓十个教书先生围着讲课也使得,却似乎再没了好好做人的兴致。
    猛然间被人管教一句,竟然觉得颇为新鲜。
    若是旁人说他,魔君自然是要将这人舌头拔了叫他自己吃下去,但钟妙不是旁人,钟妙是“顾昭”的师尊。
    虽然他自己并不大认同“顾昭”这个身份,但钟妙愿意关心他看着他,魔君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连着今天钟妙凶他都不怎么气了。
    话本上不是说了,强扭的瓜不甜。一开始总不会那么顺利的,但不甜也没关系,兴许放放就甜了呢?
    魔君也不同她赌气了,掀开软枕跳下来,亲亲热热挤在钟妙身边去够糕点。
    这么大的人,行事还是小孩子一般,钟妙半路将他截下,两只爪子都捏着用除尘诀擦擦干净,这才放任他去抓。
    若是人能长尾巴,此时魔君身后的尾巴就该摇晃出残影了。
    他塞了两块糕点又想去喝酒,被钟妙挡住也不计较,反而问起另一件事。
    “您与鬼医关系真好,”他酸言酸语,“您还约了他一道喝茶,您都不与我约下次。”
    哟,现在又是“您”了。
    钟妙嗯了一声:“你想约什么下次?说来听听?”
    魔尊一时还真说不出什么。
    不是他不想,他想得可太多了——你看顾昭,同钟妙做了这么多有趣的事,一起看花灯,一起看月亮,一起练剑……怎么到他却什么也没有?
    魔君像是头一回被领到玩具摊前的小孩,瞧瞧这个也想要,瞧瞧那个也眼馋,鼻子都贴扁在橱窗上,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定。
    不仅是这样,他也不想做顾昭做过的事,否则钟妙一边教他一边想阿昭如何如何,他岂不是又要把自己活活气死?
    钟妙见他这样迟疑,安慰道:“你也不必急,慢慢想,我一时半会又不走。”
    魔君却突然被点醒了关键——原来这许愿树不是限制次数,竟是限制时间!
    他更着急起来,仔仔细细又想了一回,下定决心:“您教我练字吧!”
    说来惭愧,钟妙的字写得并不算很好,仅限于工整。修士又不像凡人,还需要练一笔好字去博功名,柳岐山说过她几次落笔锋芒太过,见她懒得改也就不再强求。
    若是拿来教孩子,岂不是越教越乱?
    钟妙刚想拒绝,见魔君那可怜巴巴的神情,虽然知道是装的,还是答应下来。
    魔君笑嘻嘻又从她指尖叼走一块糕点,钟妙不和他计较,自去取了酒喝,却听这小子忽然问道:“您既不让我叫姐姐,想来也不许我叫师尊,难道……您想听我喊主人?”
    最后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竟带了些别具风情的意味。
    钟妙呛了口酒,剧烈咳嗽起来。
    “你可学点儿好吧!!!”
    从那日后,钟妙的生活重新变得规律起来。
    主殿空旷,魔君又十足的分离焦虑,钟妙向来不愿意在细枝末节上掰扯太多,自己选了一处屋子住下,唯一的要求是魔君不许在殿内杀人,否则对修士的五感而言太呛鼻了些。
    每日一早,钟妙准时起床练剑。
    她传承与自创的剑法不下百种,每日练剑时仍以基础剑法起势,从年幼至今,从小木剑到长空剑,数百年来无一日懈怠。
    练完剑,洗漱一番用过早饭,就该教魔君念书了。
    魔君一开始还雄赳赳气昂昂要连着练剑一道学,奈何他昼伏夜出惯了,也不是缺觉,就像上瘾似的非要睡。
    从前年头睡到年尾也不是没有过,能这个点起来都靠着十足的意志力。
    不教不知道,魔君整个儿一文化的荒漠。
    如今做修士,虽不指望着专精到能够辩经的地步,可至少写写书信发发玉符还是要的。好在魔修从来就不算什么有组织有纪律的团体,否则见了这位的措辞水平还不知做何感想。
    大概也做不了什么感想。
    在又一次见到魔君因为一点拿错笔墨的小事杀人后,钟妙彻底心无波澜。
    这小子还冲她卖乖:“老师不会生我的气吧?反正都是些无恶不作的残渣,杀掉几个就当是为天下人做贡献了。”
    钟妙作势要拧他耳朵,魔君往边上一躲大笑起来。
    到了晚上,就该找柳岐山吃饭了。
    对于这两位的热情,柳岐山实在是无福消受。
    钟妙来也就算了,魔君天天跟着来又算什么?他从前在这儿呆了十年,怎么魔君是今日才发现此处实乃风水宝地么?
    奈何他如今还需要借人家的地盘避避风头,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好在钟妙意外很管得住魔君,这小子惯会装乖,也不知餐风饮露的人物是从哪学来一套下厨本事,烤肉做得相当不错。
    如果他们不是在自己院中支架子烤就更好了。
    前几天吃腻了烤鲲肉,今日又拿出些嫩嫩的鹿肉,三人围着桌子坐好,柳岐山流亡数百年,竟是难得的热闹。
    从前师尊也很爱吃灵鹿肉,只是那时他们手中资源实在有限,正清宗管事向来很会吃拿卡要,每每到手不过刚够生活,哪里还去得起万兽宗买肉。
    那时柳岐山就暗暗发誓有一日要让师尊痛快享受一次,只是世殊时异,他自己从正清宗嫡传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鬼医,因着战事频繁,万兽宗这些年也渐渐停止了灵鹿的培育。
    若是师尊能在此时醒来该多好。
    柳岐山自己也知道这只是妄念,但凡跳下祭天台的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就算他强行打断祭天仪式又一直勉强维持着师尊躯壳不坏,师尊的神魂却迟迟无法寻回。
    只是他不愿罢手。
    晚餐结束,待两人离开后,柳岐山独自向屋内走去。
    这座小院的主屋用数十道阵法封住,唯有神魂与血液都对上才会打开大门。
    柳岐山向屋内深深鞠躬,道一声得罪,这才迈步进入。
    床上躺着一位女子,神情沉静,正是多年前被正清宗谣传陨落的柳惊鸿。
    她瞧着面色仍然红润,眉目舒展安宁,甚至较柳岐山看着更像个活人,却已有五百年不曾醒来。
    有时候柳岐山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疯了,守着一个飘渺的希望过了这么些年。
    他曾经无数次猜想过师尊醒来时的情形,也许她会大骂正清宗无耻,也许她会怪他行动莽撞,也许她会惊讶于修真界如今的事态,也许……也许她更希望能够在一开始就死去。
    师尊的神魂究竟去了哪里?柳岐山翻遍所有古籍孤本都没能找到答案,他们说还有界外之地,但界外到底在何处?
    有时他会觉得自己或许早该放手,哪怕跟着师尊一道死去,也好过这样一日一日地悬于半空。
    但柳岐山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依次检查着柳惊鸿的体温与脉搏,就像数百年来每一日他做过的那样。
    师尊的筋脉坏得越发快了。
    若筋脉断绝,修士也就走到了绝路,这么些年柳惊鸿能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全靠柳岐山不断置换筋脉保持灵力畅通。
    柳岐山暗暗计划着此次又将从哪个正道败类身上夺取筋脉,却听身后咔哒一声轻响,有人问道。
    “若是我说,有一个办法能让她醒来,你愿不愿意做?”
    柳岐山反手甩出数根毒针。
    此处是他最不可触碰的逆鳞,柳岐山瞬时冷了脸色:“还请魔君出去。”
    魔君从来只被钟妙揍得嗷嗷乱叫,轻轻松松将毒针接在手中,笑道:“鬼医是惊讶太过了么?这难道不是个好消息?我确实知道个办法能让她醒来。”
    柳岐山自然不信他。
    他来魔界已有十年,若是魔君当真知道什么办法又何必等这些日子?何况魔气主杀伐破坏,由魔修救人?贻笑大方。
    魔君看出他不信,摊摊手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只是这方法最近才出现而已。”
    他笑着,嗓音柔和如诱人堕落的蛇:“钟妙主一切生机造化,若她愿意留下来帮你,必能使你得偿所愿。”
    这听起来实在荒谬,柳岐山却可耻地动摇了。
    若不是如此,怎么解释她能将魔君压着打的实力?怎么解释她操控的金色愿力?
    如果师尊当真能醒来!
    但,若是要以私心将那孩子留下……
    魔君轻轻笑了:“您不用着急,时间还有许多,毕竟。”
    毕竟她从来很听你的。
    钟妙依旧安安稳稳地过她的日子。
    虽说她这数百年都与“安稳”两字搭不上边,但难得能过上一阵子,钟妙十分心满意足。
    早起依旧是练剑。
    按照正魔两道的约定,这两天就是撤军的日子。
    魔修这边自从上次被钟妙割草一般收割了一通就有些一蹶不振,正道也一心想着回去休养生息,也许将来还会有新的战事,至少给这一代年轻人留足了成长空间。
    钟妙今晚要去送送陆和铃。
    上次她走得匆忙,陆和铃虽表面看着被她安抚下去了,心中必然仍是忐忑。
    结束最后一式,魔君正好从院外探头进来。
    他最近起得越发早了,像是自己和自己较劲,见钟妙望过去,高高兴兴走进来,手里还拿着本书。
    念书也念得很较劲。
    他天分自然是好的,就是基础实在太差,又指望着自己一夜之间就能出口成章,这哪可能?
    钟妙对他从来是夸奖为主,只要他老老实实呆在魔宫内别一言不合又给谁灭门,其他的都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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