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晋阳把手里的请柬放下,他们去冰岛的时候收到的,距离现在有些时日,已经过期。这是个婚礼请柬,邀请方是周子濯和纪嫣然。
    但他还是交给明月,只让她感慨,真是没缘分,这都能错过。
    高晋阳又补充:“边景毕业以后,直接去国外做了战地记者。”
    这是明月完全没想到过的内容。
    战地记者,多危险的职业啊。
    边景躺在旅馆破旧的床上,这附近刚刚经历过一次轰炸,在四周观察时,能看到路边商铺里很多东西都还留在原位,店主却无影无踪。全都是因为袭击太突然,他们没来得及收拾任何东西,就匆匆弃家逃跑。
    这次出来的决定,边景的母亲舍不得,儿子在国内好好当个记者,何必跑到这些国家来受苦,还有性命危险,可父亲意外地很支持。他说想让他看看世界,看看没有主权的国家屁都不是。
    今天也是圆月啊,边景在本子上写下白天的所见所闻,抬头看了眼窗外。
    正是因为这月亮太亮,照拂大地,更显得眼前的景色满是萧索和悲怆。
    国外的月亮,是也没比国内圆到哪去。
    边景想起和明月分开后,她还是忍不住用手机给他发了一条消息,内容是:“或许你对我来说,就像是国外的月亮。人人都说圆,可惜,不适合我。”
    她本意是想安慰他的,但边景只觉得更讽刺。
    对他来说,她才像是国外的月亮。
    永远明亮,永远——远在他乡。
    却没想到,又过几日,周子濯竟登门拜访。
    他好像已经和其他人说过什么。明月正和赵和泽缩在被窝里看电影,他的手不住往别的地方钻,被她挣脱开又黏过来,最后竟找根腰带把明月的手腕拴上,任凭她扭得多委屈,打算提枪就上。
    门铃响了。
    他不得不放过唇上都沾着糖的她,来人是高晋阳,他说有人找明月。
    “你自己和她说吧。”高晋阳对屋里的人说道。
    明月走进去,客座上的是周子濯。
    看到对方,他们都有那么瞬间的恍惚。好像他们都变了,但又什么都没变。他的手腕上不再有那串佛珠,她手腕上还戴着。
    周子濯很难启口,挣扎了许久,才做出开场白,“今天来……主要是有个不情之请。是我们夫妻对你的不情之请,你当然完全可以拒绝。”
    何时见他这么犹豫过,明月听完他说的话,才知道为何如此。
    婚后检查,纪嫣然被诊出卵子活性太低,可能与她作息不规律有关,可能和青春期长期节食有关,内分泌系统不稳定,总之最终的结果是,虽然子宫和输卵管发育成熟,但因卵子本身问题,极难受孕。
    “其实对于我来说,真的怀不上就无所谓。”周子濯告诉明月,“有没有子嗣都是一样的过日子,但是对于她来说不行。她非常想要一个孩子,想拥有做母亲的机会。”
    纪嫣然和周子濯是联姻,两人都知道。
    父母用尽财力物力将她送到国外接受顶尖教育,她不负所托完成得极好,如果未来的路不走错,她可以走在所处阶层的最顶端。但想要更进一步,跨越阶层,是代代人的努力,或者还有另一种办法——婚姻。周子濯是很好的结婚对象,通过他,纪嫣然也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成功再迈上一级台阶。
    从很小纪嫣然就发现,她对爱情虽有幻想,但从来不在第一位,甚至不在人生前列。对于她而言,其他的更重要。
    可这么努力得来的东西却没有下一代能够享受,又成了一种缺憾。
    “听说你不想生育。”周子濯接下来要说的话,更加艰难,“她委托我,向你恳求一件事。”
    她想从明月这里借来卵子。
    周子濯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荒唐,“我问高晋阳,他们说只要你同意就好。现在试管婴儿技术已经很成熟,她希望能从你的身体里取出卵子,与我……受精以后,移植到她的母体里。我们曾经想过求助卵子库,但出于社会监控和其他各方面原因,国内没有合法规范的卵子库,国外冻卵也都是留作自用,所以我们只能找自愿的捐赠者,到美国合法的地区进行移植。”
    那样,就变成纪嫣然的孩子。
    纪嫣然阅读过很多文献,尽管孩子的基因与她无关,但她相信在孕育的过程中,他们之间会产生深厚的感情,毕竟这也是她选择的生命。
    “那它会知道吗?”明月问。孩子是否会知道,自己身上究竟是谁的基因。
    “嫣然希望它永远不知道。”周子濯说,这也是更让他难以开口的地方。
    纪嫣然希望那个孩子——无论男女,永远只是她和周子濯的孩子,明月以后哪怕不小心在街上撞见,也只是将其当作熟人的后代,与她毫无瓜葛。
    “取卵这件事本身并不轻松。”他有义务告知明月所有风险,“需要打很多针促使你的身体排出更多卵泡,到可以取出的日子,通过手术,医生会用非常粗的针头插入你的身体,取出那些卵泡。女人和男人不一样,一生可以排出的卵子是有限的,这样催卵对你的身体也会造成一定损伤。尽管我们肯定选择正规医院,卫生医疗条件非常完善,医生也会想尽办法减轻你的难受程度,但总归不会很舒服……所以,你完全可以拒绝。”
    这只是他作为一个丈夫,替妻子向明月提出的恳请。
    “你们想过名字吗?”明月却又问。
    “名字?倒还没想过。”周子濯对她的问题很意外,“不过因为是她执意想要的孩子,我们决定让它姓纪。”
    这句话让明月面色稍变。
    他连忙解释,“别误会,只是随母姓而已,我会尽到一切做父亲的责任,也会同样爱它。”
    对于找明月的这个决定,纪嫣然心中也有所考量。
    婚后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周子濯从相框里取出来烧掉的那张照片上,主角是谁。既然她和周子濯没有感情,却又想要他尽心尽力地对待自己未来的孩子,除了让它身上流淌他的血液以外,这算是双重保险。当然这又带来另外的风险,所以她要求,明月永远不会认它。
    并且,尽管她没有提出来,但聪慧如他们都明白,出于避嫌,她和周子濯再也不会见面。
    不知道丈夫对于其他人来说是什么意义,但对于纪嫣然来说,是后代染色体的提供者,是经济支持的另一重保障,是跃迁阶层的方法。没有爱情的婚姻悲剧吗?或许有人这么认为,但她并不。
    青春时期尝过爱情的滋味了,她觉得,仅此而已。比起爱情,其他的更重要。
    ——那个孩子,姓纪的孩子,尽管没有流淌她的血液,却传承她的血脉,从生到死都只认她纪嫣然做母亲。
    明月不想生育,因为不愿意尽所谓抚养义务,这就更好。在这方面,她们不是一拍即合?
    “你会给它很好的教育?”
    “非常好的教育,一切我们能提供的最优异的物资。”
    “你会对它很好?”
    “我会爱它,那是我的亲生骨肉。”
    “它将来做什么决定,你都会支持?”
    “只要符合人类最基本的道德和法律要求,它可以成为任何想成为的样子,我们会提供所有帮助。”
    明月长叹一口气,似是在思考。
    周子濯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出来的决定,“你好好想想吧,什么时候都可以拒绝,哪怕你到手术台上忽然改变主意,都能反悔……”
    “我愿意。”明月却看向他。
    周子濯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他花了很长时间与她对视,“不再考虑考虑吗?”
    “没什么好考虑的。”她却斩钉截铁。
    他深深吸气,不知该用什么情绪回应她,“谢谢,谢谢你。”
    没想到这么顺利就得到答案,周子濯需要回去向纪嫣然告知这个消息,接下来他们要着手准备一切手续和签证,连同明月的一起。
    “对了,L大的圣诞树今年砍了。”周子濯从兜里拿出两个锦囊,递给明月,“这是刘兮从篮球社的朋友那里要来的。当初你和边景在那么高的位置挂许愿笺,一猜就知道这两个是你们的。想着是个纪念,我们谁都没拆开过,交给你吧。”
    他离开以后,明月见赵和泽走进来,知道他们都已从高晋阳那听说经过。
    “你答应了?”
    她点点头,“到时候你们谁陪我去?”
    “我陪你。”陆与辞在门口道,这种大事,还是得有个能稳得住场面的人陪同。
    “那是什么?”赵和泽问她手里的东西。
    明月回答:“大一那年圣诞节,我挂的许愿笺,都忘了自己当时许的什么了。”
    至于另一个是谁的,他们都十分默契地闭口不提,“拆开看看?”
    明月随意拆开一个,熟悉的字迹,是她写的:我希望,成为想成为的那种人。
    也像是她会许下的心愿,现在算是在实现的轨道上吧。
    那另一个呢?该是边景的了。
    明月同样拆开,峻秀的字体是边景的字迹,几年不见,她却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许愿笺上,他拿笔用力写了五个字——
    我想她爱我。
    胚胎在试管中发育稳定,成功植入母体后,明月在医院由陆与辞照顾着修养几个星期就回国了。
    期间为了避嫌,周子濯除了替自己和纪嫣然向她表达感谢,没再去探望过她。他曾问过孩子出生后是否想看看照片,明月拒绝。
    既然决定以后都当陌生人,那就没必要留下任何痕迹。对于明月而言,这只是从身体里取出的一个组织,对于他们夫妻才是生命——她狠心至此。
    怀胎足月,纪嫣然的分娩十分顺利。她选择了无痛分娩,因为麻醉师赶到得及时,几乎没经历什么痛苦过程,麻药就注射入脊椎。没过多久妇产科医生也赶到,周子濯在旁全程陪同,听见护士们轻声鼓励和引导着她,完全没有听说的撕心裂肺。
    不到一个小时,她顺利生产。那个孩子,周子濯看了两眼,皱皱巴巴的。
    ——这是,他和……她的孩子。
    护士先放到一边处理。
    “你还好吗?”周子濯没忘记关心纪嫣然。
    她点点头,只是辛苦这么久,仍是有些累的。
    其他都安顿好之后,纪嫣然缓缓入睡,新生儿由护士照顾。他们选择了医院最昂贵的产后护理,面面俱到得让周子濯反而变成全场最没用的人。所有事都有人张罗,他想睡却又睡不着。
    于是他走出医院,到街上透透气。
    现在是美国的凌晨,私人医院附近环境很好,也意味着人烟稀少。
    但他还是在路边看到几个醉酒的年轻人,其中有个或许太过失意,正抱着棵树嚎啕大哭,断断续续地吼着什么歌。其他人在旁边又是哄笑,又是把他从树上扒下来,还在拍视频。
    他继续往前走着,直到他们的声音快要消失在耳边,周子濯忽然顿下脚步回身。
    刚才总觉得是英文,所以怎么都没听出来,现在发现那群人似乎也是华裔,口中嚷嚷的是粤语。他听不太懂,但那人唱歌的旋律极为耳熟。
    他唱的是一首《捞月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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