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雾气往两边散去。.

    我直接跪在半潮的泥地里,面目全非的尸体和我近在眼前,我把戴着手套的手指伸出去,想要做点什么,可是手悬在半空,忘了下一步要怎么做。

    周围其他同事都在做着自己的事,白洋一直跟在我身边,他们的那位法医看着我僵住的样子,目光探寻的看着白洋。

    我听见白洋在和他低声耳语。

    很快,白洋回到我身边,看着我说,“让我同事来吧,这是他的一亩三分地。”

    我转头看看她,明白她的好意。

    白洋把我扶起来,那位法医马上过来开始工作,白洋让我跟她去一边。

    “这可不像你啊,我刚才看了,不像是他,真的。”白洋保持轻松的语气和我说话,我摘了口罩看着白洋,下意识点点头。

    有人喊白洋过去,她看我一下快跑开了。

    我的视线,一点点又回到了那具尸体上,那位法医正在翻尸体穿着的衣服口袋,我看得使劲吸吸鼻子,这山里的寒气真重。

    衣服的眼神虽然被泥土和血迹浸泡得看不太准,可我觉得那应该是咖色的一件休闲衬衫……我看见李修齐穿过这样的衬衫,背着他的运动背包,在停车场朝我遥遥走近。

    好像就是没多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对了,他在酒吧里唱歌的时候,也穿过一次,我当时还想来着,咖色看来是他偏爱的颜色,也很适合他的气质。

    这种回忆,算是一种折磨。

    我不想自己在所有人都忙碌的现场就这么闲着,终于鼓了勇气再次走向那具尸体。

    那位法医感觉我过来了,抬头看看我,几秒后慢慢对我说,“是男性,年纪大约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指纹是没办法提取了,得运回去进一步解剖。”

    我看了眼尸体血肉模糊的两只手,十个手指指尖部分都被严重损毁,可还是能看出那双手完好无缺之前,很修长,应该是挺好看的。

    “身上发现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了吗?”我问那位法医。

    “衬衫口袋里有半张照片……”法医把找到的照片小心的放进证物袋里,然后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半张残缺的照片上,还好沾着的血迹不多,不影响看出照片上的影像,我看出这是一张只剩了下半张脸的女人独照,脸部上半部的照片没有。

    是个三十上下年纪的女人头像,我蹙眉仔细看着,不放过半张脸上任何细节。

    感觉上,照片上的人拍照时不会是近期的年份,背景和部分衣服给人的感觉都有种不算远的年代感,照片里的人和死者,有什么关联呢。

    这女人的嘴角,在固定住的影像里紧抿着,嘴唇挺薄的,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冷漠寡淡感觉,让人看着会下意识却猜测她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白洋这会儿又回到我身边,凑过来跟我一起看照片。

    突然,我听到她叫了一下,然后没了下文。

    我转头看,白洋眼神直直盯着证物袋里的半张照片,神色不大对劲,我问她怎么了。

    白洋并不看我,也不回答,却转身走向远些的果林深处,我只看见她拿出了手机,拨了号码放在耳边听着。

    电话很快接通了,白洋低声说着话,越走越往里,声音也听不清楚了。

    她怎么了,我又低头继续看着照片,那边已经有人开始准备把尸体运走带回去解剖了。

    我一点点抬头又去看那具尸体,一个念头很不好的在心头窜起,我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赶紧把它从脑子里赶出去。

    尸体被装进了裹尸袋里,就像我这几年无数次经历过亲眼目睹的场景一样,我告诉自己这次也和其他次一样,并不特别。

    白洋足足过了七八分钟后才返回来,手机已经挂断了,她冷着脸走到我身边,看看四下没什么人离得近,才小声跟我说,“那照片上的人,可能是……”

    刚说到这儿,白洋手机响了一下,她马上低头划开屏幕去看,我看见是微信发过来的一张图片,隐约看得出照片里有两个人。

    白洋把收到的图片放大,自己盯着看了好几秒后才让我也看看。

    我凑近了看,一秒后转头看着白洋,“是他妈妈,对吗。”

    白洋点点头,脸色暗淡起来,“我刚才看了照片就觉得眼熟,就去给闫沉打了电话,他回奉天就是因为他妈,他给我看过他们两人的合影,就是你看的这个……我觉得就是他妈妈。”

    和证物袋里的那张比较,的确是太像了,我努力回忆自己亲眼见过一面的闫沉母亲,那嘴角的感觉的确太像了。

    “他妈妈不是离开奉天了吗,闫沉怎么说。”我问白洋。

    白洋有些茫然的抬头看着不远处,“他回去就为了找他妈的,具体我也不清楚,要是早知道和李法医的事情有关联,我就会多留心的,谁想得到啊。刚才我问起来,他挺紧张的问我怎么了,我没告诉他这边的情况,就说让他把照片发给我看看,他就发了。”

    她说完看着我,眼里掩饰不住的那种神色,让我想起她知道曾添自首说自己杀了人的时候。

    这个丫头,感情世界里似乎总是不那么顺。

    我拉了拉白洋的胳膊,“别多想,一切事情还都没弄清楚呢。”

    白洋点头,调整情绪的功夫依旧了得,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状态,她看着我想了想说,“年子,我明白你干嘛要我查那件事了,你是早就觉得闫沉和李法医,不是简单地好朋友关系,对不?”

    “嗯,我是这么怀疑的,可是没有证据,就是一种感觉。”

    听我的回答,白洋又想了下,“闫沉去过李法医在滇越住的地方了,我们也去查过,但是没把那里封上……失踪,会不会和闫沉有关。”

    我无法回答白洋这个问题,因为没有证据能说明,我知道作为警察白洋很明白这点,可人都是关心则乱,她看来是真的对那个年轻的编剧有了好感。

    我们重新坐上车,开始返回滇越镇上,尸体也直接运去了滇越殡仪馆,这边还没有我们奉天那边的先进条件,尸检依旧要在殡仪馆进行。

    路上,我提出要一起去殡仪馆,那位法医没意见,还很乐意和我这位曾经在他住院时顶替上岗的同行合作一次,可白洋却表情担忧的看着我。

    “你行吗。”

    我挤出笑容,“干嘛,质疑我的专业程度吗,我行。”

    与其坐等结果,还不如自己亲历,哪怕是哪个最坏的消息,我也希望是自己亲手见证,而不是从别人嘴里听到。

    我甚至极为悲观的在心里想,如果,如果真的是他,他一定也希望是我证明他的身份。

    换成我自己,就会是这么想法。

    哪怕阴阳相隔了,可我相信那份默契还是在的。

    车子颠颠簸簸把我们送到了殡仪馆,白洋跟着下车说要一起,我知道她是不想我一个人面对那可能的最坏结果。

    这次终于不用在外面解剖了,我想起自己上次在这里给苗语尸检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也是挺惨的,大概和滇越这么秀美的边城八字不合,为什么在这里,总要让我面对和自己有着关联的尸体呢。

    准备解剖时,曾念给我来了电话。

    我有些犹豫,觉得这时候听见曾念的声音,自己心神会乱,可还是必须接。

    直接告诉曾念,我准备尸检了,大概几个小时没办法接电话,曾念听了我的话沉默一下,咳了咳才说,“很想这时候能陪着你。”

    体贴的话,让我心情愈发沉重起来,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回答。举着手机半天没说话。

    最后想到了团团,就换了话题问孩子,曾念说团团好多了,就是一步也不肯离开那个小男孩,还把我帮她买的那件夹克拿出来给小男孩,絮絮叨叨说着等他好些了,要请他去奉天见识一下大城市。

    “别说了……”我听得心酸不已,轻声打断了曾念。

    “去做事吧,我等你。”曾念温柔的结束了我们的通话。

    殡仪馆的停尸间,人一走进来就体会到了彻骨的寒气,死者安静的躺在停尸床上,等待着。

    那位法医和我并肩走过去,我恍惚觉得,身边走的人,和我即将一起解剖的人,还是他,我还会听到他用教导的口吻对我讲话。

    让我心里憋着劲,可又必须对他服气。

    这感觉,糟糕透顶。

    这么冷的地方,我却很快鬓角汗湿,白洋再次轻轻推了我一下,我没看她,站到了尸体身边,静静看着那张被划烂掉的脸。

    白洋在那位法医下刀没多久之后,干呕着跑了出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白洋以前可不会对这样的场面有这么大反应,她怎么了。

    眼前没办法分心去关心白洋,我配合着那位法医,继续干活。

    死因很快有了结果,死者是被勒死的,窒息死亡。

    白洋这时才又回来了,可她不敢靠近过来,站在一边看着我们解剖,确定了致死原因后,我扭脸看看她,白洋对着我不大好意思的咬了咬嘴唇。

    看来,有些事尽在不言中了。

    我收回目光,确定了死亡原因,却还不能确定死者的身份。

    白洋突然开口,对着我和那位法医说,“刚才有人听说发现无名尸体,说自己家里有人失联好些天了,要来认尸。”

    这个在我工作经历很正常的情况,此刻却让我心头莫名轻松起来。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失踪了,我干嘛就总往他身上联系。

    认尸的人很快就赶过来了,泪水满脸的一个女人被别人扶着走进了停时间里,我站在门口看着,很想抽烟。

    一根细细的烟卷举到我面前,“抽吧,我们出去透透气。”

    还有打火机。

    我接过烟,没想到白洋准备了这个。

    白洋和我一起走到院子里,远处是殡仪馆的一片树林,郁郁葱葱的旺盛景象。

    “烟是闫沉落在我那儿的,我都忘了自己带在身上了,我还以为只有女人才抽这种细杆烟呢,呵呵,我好天真是不是……”白洋自嘲的笑起来,说着。

    我点了烟,狠狠吸了几口,让烟雾把我包起来,才开口问白洋,“大姨妈来了吗。”

    白洋闷闷的哼了一声,在我身边蹲下身子,低着头看地面。

    突然,停尸间的方向,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喊声,我叼着烟转头,白洋也从地上站起身,“认出来了!”

    我希望是这样的,请一定是这样,一定。

    剩下的半截烟被我一口猛吸,直接燃烧到了尽头。

    没多大一会,消息传过来了,那具我刚刚解剖过的尸体,的确是前来认尸那个女人的丈夫,她看了尸体一眼就认出了某个关键部位上的特殊印记。

    现在只等进一步确定了。

    白洋松了口气拍拍我肩膀,“我就说不会是李法医,没事了。”

    我神色寡淡的看着哭成一团的几个家属,心里并不觉得这就没事了,人还没找到。

    尸体,随时还可能出现。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和白洋回到派出所里,都累得不愿说话,大概也因为好多事情突然摆在我们之间,我们都在酝酿怎样把话说明了。

    后来是别的同事来招呼我们去吃饭,我不好拒绝就跟着一去了镇上一家馆子,那里是这边警察常去的地方,一堆人热闹的坐下来,让我想起专案组的聚餐。

    今天,我回忆太多过去了,坐下来觉得脖子发硬,就用力左右转动,结果一个不当心,疼的整个人僵住动不得,眼泪不听我控制的哗哗流了下来。

    我这样子让左尚德人都愣了,等我说是不小心扭了脖子后,大家都挺着急的七嘴八舌说着办法,我继续疼得流泪。

    缓了好半天,我才敢慢慢把脖子恢复到正常状态。

    “这种疼啊我也尝过,我也哭了咧!”一个滇越本地人的警察大概是想帮我化解当中落泪的尴尬,大声喊起来,还有人附和。

    气氛再次活跃起来。

    菜上来的时候,忙了一天的汉子们开始大吃起来,我和白洋也吃,可是好像都吃的不多。

    我边吃边四下看这个馆子,这是第一次来,上次来的时候没跟白洋来过。

    白洋问我去不去卫生间,我跟着她起身,其他人也没怎么在意我两的离开,继续吃着聊着。

    白洋一路不说话,抢先进了卫生间里就把门带上了,然后对着洗手盆,哇的一声吐了起来,我皱眉看着她,默默拿出纸巾递过去。

    白洋抓过纸巾,继续呕。

    等她擦了嘴抬头看我,我也看着她,看见白洋的眼圈红了起来。

    “我是第一次,你信吗。”

    我看着白洋,想起她跟我聊起那种事时的好奇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会去买东西,测一下再说。”我用自己不多的这方面经验,镇静的给出建议。

    除了很久以前陪着苗语在小诊所那次之外,我几乎没再碰到过这类问题,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和白洋一起面对这些。

    “要是真的,怎么办。”白洋从麻辣警花变成了懵懂少女,不安的看着我问。

    外面有人敲门,问里面有人吗。

    “出去再说。”我开了门,和白洋走出卫生间,看着馆子门口问,哪里有药店,我去买那个东西。

    白洋在镇子上实在是过于醒目,唯一的女警让这里大部分商户都认得它的脸,她去买那种东西,总归不大方便,我去最好。

    我在白洋的指引下,顺利的走进一家药店,买到了验孕棒,还买了五个,最后在卖药的年轻女孩注目下,离开了药店。

    我看着这东西的使用说明,和身边的白洋说,最好明天一早再测,据说晨尿的结果最准确。

    白洋却有些着急,“还要等一晚上,我会睡不着的,其实这几天我睡得都不好,我不是今天才开始有反应的,在网上百度了好久。”

    我有点想骂人,可是忍了,把东西收好,看着白洋,“那就回去测一下,明早再测一次,我买了五个,够用。”

    白洋咬着嘴唇没吭声,只点点头。

    我想陪她一起回去住处,可手机这时却响了起来。

    想起忘了给曾念去电话,我赶紧接了电话,和曾念说了跟同事们吃饭的事情。

    “你现在在哪呢,吃好了吗?”曾念问我。

    “就在派出所附近,吃好了。”

    “那我过去接你,在派出所门口见吧。”

    “好。”

    白洋看着我,一脸羡慕,“你别陪我了,我弄好了给你报消息,看你这脸色白的,赶紧好好睡觉。”

    白洋就住在派出所后身,我还是先陪她回了家里,然后才准备返回派出所门口等曾念,一个人在夜色下的巷子里走着,身边时不时就有游客打扮的人经过。

    这季节的滇越,到了一年里最适合外地人来玩的时候,街头巷尾的各种店铺也都延长了营业时间,走在石板路上,倒觉得像是回到了大城市的夜里。

    曾念应该不会很快就过来,我索性在附近漫步目的的转了起来。

    走到派出所相反方向时,我随便挑了左手边的巷子,拐了进去,没几步,迎面两个年轻女孩高兴地聊着迎面过来,夜色下我都看得清她们手里拿着的物件。

    是女孩子都爱的首饰,在夜色和旁边店铺透出来的灯光下,银子散着不招摇的光泽,两个女孩正在给彼此看着自己的那件。

    “后悔了啦。要不折回去把那个镯子也要了好伐,再说说,觉得他会卖的,生意嘛怎么能往外推的啦,对伐。”

    “好呀好呀,我也还想那个银簪子……”

    两个女孩听上去是上海口音,我听着她们的话,最后却没见她们折头回去,渐渐彼此走远了。

    银器,银首饰在滇越这里,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走不远就会见到一家,我过了喜欢这些东西的年纪,上次来也并没怎么上心逛过,可刚才听了那两个女孩的话,心头莫名的有了想去看看的念头。

    山地的寒气在这时开始从脚下的石板路往上慢慢蔓延,我加快脚步,准备随便挑一家进去转转,然后就去派出所门口等曾念。

    往里面继续走,行人渐渐少了,我左右看着店铺的名号,终于发现了一家卖银器的,里面灯光有点暗,隐约能听见脆脆的敲打声响入耳。

    我忽然站住,真好听。

    店里有人探出头,往街面上看看,发现了我,热情的笑了起来,边城人看见陌生人总会主动对你笑,眼里没有防备的神色。

    有一对情侣从我身后超过,直奔着银器店走了进去,那人回到店里去招呼了。

    我也走了过去,站在门口看着铺面不大的店里,那对情侣正抱在一起看着店里的货品,脆脆的声响还没停,我觉得就是从这家店里传出来的。

    可是不知道这是怎么发出来的声音。

    进店问问吧。

    刚才那人见我走进来,还是笑着看我,说着不大流利的普通话,“随便看,这时间会打折的,有喜欢的叫我。”

    我也回以淡淡一笑,准备等他忙完那对情侣的生意,再去问声音的事。

    进了店里,那声音格外大了起来。

    像是从铺子里那个通向后面的门里传过来的,我好奇地看着那个门口,耳边还听到那对情侣在讲价钱,女孩一直坚持着自己的报价,声音软软的,和引起我兴趣的脆脆声响合在一起,倒是挺和谐的。

    最后,那对情侣什么也没买出了铺子,我这才一边看着柜台里的各种漂亮银饰,一边问店家,自己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店家开始一愣,随即笑着跟我竖起了大拇指,“你是有缘人呀,姑娘!”

    我不解的看着他。

    “我的意思,我们的打银师傅说啦,要是有客人为了他打银的声音来问的话,就送有缘人一样礼物,姑娘你是这么多天里第一个问起的,可不有缘咧!”

    原来这样。

    “那我能见见怎么打银吗。”我想起李修齐,想起他给心爱的人亲手打的银镯子,就特别想见识一下怎么打银。

    “那我问问,你等下咧。”店家爽快的同意,挑开店里通向后院的蜡染帘子,叽里呱啦说起了滇越方言,应该是在问能不能满足我的要求。

    还没得到回答,我的手机开始响,是曾念。

    “你在哪儿,我到了没看见你。”曾念在电话里语气竟然有些焦急的问我。

    我看着店家的背影,“那我马上过去,就在附近。”

    本来想就这么算了,赶紧返回去见曾念,可店家一侧身,让出路来,有个高大的男人从那道门里走了出来,脆脆的打银声音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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