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他瞳孔紧缩,袖中的拳头也蓦然攥起。
    即使是西门昼之流,也明显感觉到司空逐凤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大大不同。若说方才她的剑气和杀气,狠戾得就像是气势汹汹的乌云,直欲毁天灭地,那么这一剑刺出,忽然间乌云散去,日光倾泻,洋洋洒洒,流金铄石。
    “好!好剑法!”就连向来沉稳的楚惊寒也不禁高声喝彩。
    楚宝儿则轻轻咦了一声。
    奇怪的是,司空逐凤的剑长驱直入,迎面而来,沈墟却不加退避,他也轻飘飘刺出一剑,剑尖抵着剑尖,两人沿着石梁相对疾奔。
    “玎”的一声,剑尖交击。
    “呲——”
    两人同时掠剑横削。
    但听“铛铛铛铛”四响,算上起先两招,二人使了一模一样的六招剑招,没人能说出他们看到的是怎样的六招,因为没人能描述出那六招的奇诡瑰丽,酣畅淋漓,它们或极快,或极慢,似乎不着边际,不成章法,但每一剑都暗藏着无穷无尽的变化,每一剑单拎出来都能料敌机先,制敌于未动。
    刹那间,杀气尽消,风停云住。
    一切都在波诡云谲后,归于平静。
    司空逐凤的剑尖刚刚贴上沈墟的咽喉,沈墟的剑,却已后发先至,贯穿了司空逐凤的颈脉。
    “你……怎么会……河清海晏……”司空逐凤双手抓紧了不欺剑,艰难地吐出词句。
    沈墟紧紧抿着唇,看她,如看死物。
    “我知道了。”司空逐凤口唇中溢出鲜血,汩汩不绝,她裂开红唇,白牙沾血,“哈哈,是他,是他,是报应,都是报应!我悔啊,我悔得肝肠寸断!”
    一寸一寸,沈墟缓缓抽出长剑。
    司空逐凤死死抓着剑的双手被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她盯着沈墟,死死盯着,忽而旋出瘆人的微笑,猛地撒手。鲜血自她破开的喉咙里喷射而出,温热的液体溅了沈墟满脸。沈墟双目被遮,一个踉跄,险些坠崖。
    “你以为……风不及真是我杀的么?哈哈,哈哈,哈哈!”
    一片猩红中,只听她嘶声喊叫,而后大笑三声,往后踏空。
    沈墟一怔,下意识伸手,想将人拉住询问详情。
    却听“呲啦”一声,他只来得及扯下司空逐凤的一片衣袖,模糊的视野边缘,那道黑影已纵身跃下山崖。
    天地悠悠,一片静谧。
    沈墟默立片刻,抬手擦去脸上血渍,举目望去,但见云海飘渺,如天堑鸿沟,一抹红色身影矗立在石梁无法企及的另一头。
    凤隐风袖招展,朝他缓步走来。
    石梁只容一人进退。
    沈墟收剑转身。
    凤隐停下,远远道:“沈墟,你杀了圣姑,可知后果?”
    沈墟握紧了剑鞘,哑声道:“追杀令的滋味,我也不是没尝过。”
    凤隐顿了顿,问:“你执意要走?”
    沈墟:“我要走。”
    凤隐:“走去哪里?”
    沈墟回说:“天涯海角。”
    凤隐已猜到答案,从他步步为营选中沈墟培养沈墟再到如今诱他杀司空逐凤,这过程中他已料到如今反目的局面,他闭了闭眼睛,往前一步。
    沈墟背对着他,跟着往前跨出一步。
    两人始终是那般长的距离,似乎永远也无法缩短。
    凤隐眸中蓄起孤冷,一字一句道:“你今日若下了天池山,便要一生背着追杀令东躲西藏,哪怕躲到你说的天涯海角,也得不到片刻安宁!”
    他也知道撂这狠话无济于事,但他已无计可施,只能孤注一掷,沈墟什么性子?看似软,其实绵里针,拿得起放得下,最清冷不过。他仗着他心软,仗着他倾心于他,利用他一次又一次,但人心到底是肉长的,心死如灯灭,今日他一走,恐怕再也没有相见之日。
    无论如何,眼下他都必须将人留下,哪怕是绑,也要绑回奈何宫。
    “我不过是件称手的兵器,你所谋已成,大局已定,还留我做什么?”沈墟的声音很轻,转息间就散在猎猎罡风里。
    “本尊……”凤隐盯着那道淡青色的背影,目光灼热,似要将人盯穿,“我的所作所为,多年前就已谋定,一切不过是照着计划在走,我不奢望你能理解,我对你的心意是变数,非我所能掌控……”
    “心意?”沈墟自嘲地笑了,“凤尊主总算愿意承认这份心意了么?”
    “……”
    胸口气血蓦地翻涌,凤隐抬手,抹去唇角溢出的点点猩红,将手拢入袖中。
    沈墟猝然转身:“为何不吭声?”
    凤隐苦笑:“你要我说什么?”
    沈墟黑亮的眼睛直视他:“既要留我,起码给我一个留下的理由。”
    凤隐看着他,目光沉静。
    他没有。
    找不到任何理由。
    或者说,这个理由他根本无法宣之于口。
    对沈墟来说,这理由是枷锁,是负累,是往后余生难以拔除的附骨之疽。
    沈墟向他踏进一步,又一步:“所以我非走不可。或者,还有一种选择——你跟我走。舍弃这一切,什么圣教,什么江湖,都是狗屁,跟我走,我们过正常人该过的日子。”
    他言辞激烈,漆黑的眸子里燃起狂热的火苗。
    凤隐眼里却闪过痛色,冷声道:“沈墟,别逼我。”
    沈墟停下,笑了。
    “凤隐。”云生足底,一切恍然如梦,他争取过,已无遗憾,眼里堆起灰烬,心头万般杂绪终化作一声叹息,“逼你的一直都是你自己,你什么都想要,最后什么都要不起。”
    第81章
    黄昏后,夕阳薄。
    高墙斑驳,门扉洞开。
    北风穿堂过,撕扯重重黑幔。愤怒的浓黑张牙舞爪,如无数阴曹恶鬼,裹着一道孤傲的身影。
    凤隐静立在神龛前,神龛上覆着的黑纱已被揭去,里头挂着一幅泛黄的画。
    画像上的男人面若冠玉,仪表堂堂。
    凤隐凉薄狭长的眼里闪过讥诮。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传说中的父亲,就在司空逐凤死的这一天。他异常平静,甚至想笑。与母亲一样,父亲于他,也只不过是个高度抽象的符号。
    这么多年来,司空逐凤将晏清河的画像供在这应悔斋的神龛里,是悔痴情错付,是悔未能亲手杀了负心人,还是悔生死永相隔?凤隐不得而知,凤隐唯一确定的是,她后悔生下他。因为她看向他的眼神,总是充满了矛盾、痛苦与恨意。被抛弃的女人很可怜,疯起来也总是很可怕。幼时每每夜半惊醒,病榻前,他总能看见她在缓步徘徊,手里提着一把剑,剑刃闪着寒光。那把剑高悬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刺穿他拼命喘气的喉咙,终结他苦苦经营的生命。
    “你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我怀胎十月用尽手段也没能弄死你?你就是个怪物,去死,去死,去死!”
    女人声嘶力竭的吼声字字泣血,利刃般凿入记忆,成为他一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燕浮欲言又止——“你体内的寒毒是打娘胎里带来的,那个,圣姑当年怀你时兴许是误食了甘遂翼首草之类的性寒微毒之物,导致你天生体质阴寒,毒素沉积肺腑,难解,难解。”
    司空追仇摇头叹息——“孩子,你搬来奈何宫,有舅舅在,逐凤不会再打你骂你,以后舅舅护着你。”
    凤隐还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的,他问司空追仇:“你能护我到几时?”
    日日夜夜,凤隐同样问自己,这具残破的身子能苟延残喘到几时?
    杀了她。
    只有杀了她,方得解脱。
    ——他终于如愿以偿。
    肩膀耸动,凤隐低低地笑了起来。
    “嗒”,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冷硬的青石砖上,滚了灰尘。
    院子里响起凄苦的箫声。
    凤隐停了笑声,侧头聆听,良久才一声叹息:“你还没死。”
    箫声戛然而止,秦尘绝屈腿坐在门边,嗓音虚弱:“那要问你那个姘头,为何要手下留情。”
    提到沈墟,凤隐的背影似有一瞬的僵硬:“他既饶你一命,你还不赶紧逃命?”
    秦尘绝摊手:“我本想走,但我无处可去。”
    凤隐:“既然你不走,那本尊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秦尘绝:“说。”
    凤隐言简意赅:“圣姑已死。”
    秦尘绝并不意外:“我知道。”
    凤隐:“你知道?”
    秦尘绝沉声:“他的剑太快,世上无人能躲。”
    “你听起来生无可恋,那本尊就大发慈悲,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凤隐转身,来到他身边,蹲下。
    二人一齐望着院里的梧桐树,望了许久。
    秦尘绝的血流了一地,终于忍不住:“你想熬死谁?”
    凤隐不紧不慢地道:“别急嘛,好消息岂非总是这般难等?”
    秦尘绝翻了个白眼:“等什么?”
    凤隐:“等我死。”
    秦尘绝先是一怔,而后扯了扯破裂的嘴角:“还是不等了吧,从小到大你每次死过去,都能再活回来,鬼仙附体一样,难死得很。”
    四肢越发冰冷,他抬眼望了望惨淡的天色:“太阳都快落山了,杀人要趁早。”
    凤隐端详着手指:“本尊杀人不挑时候,只看心情。”
    秦尘绝心念一动:“那你现在心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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