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光惊魂未定,把祖孙之间的交锋说给朝阳听,朝阳听了也是半晌无语,只庆幸:“好在阿慈没坏心眼。”不过想来,若沐慈不够好,也不会让沐若松对他死心塌地。

    沐若松穿着大红喜服,在家人的注目下,跨上了高头骏马,去谢府迎接他的新娘。他的妹妹沐如栀混在人群,看着他,对他灿烂一笑,挥手。

    方氏因为守寡,并不适合出现在喜宴上,不吉利,哪怕她是新郎的母亲。等沐如栀目送他大哥的迎亲队伍消失在长街尽头,她才收了笑容,回去对她母亲说:“大哥去接新娘子了。”

    方氏大松一口气,心里念了声佛。

    青阳国公谢府

    谢逊再次确认:“楚王真没回来?”

    “应该是,梅家三郎生死未卜,他回不来。”报信的人说。

    谢逊揉了揉眉头,他不希望自家女儿的婚事被搅合了,特别是沐若松被封为世孙之后,灭掉了他的一切犹豫。

    至于女儿嫁过去,会不会幸福?

    现在想还有什么意义?总之比剪发出家,青灯古佛一辈子要强。再说,他对女儿的美貌和性情,有信心。

    “国公爷,新姑爷已经到门口了。”家仆进来打断谢逊的沉思。

    鼓乐声传到他耳里,谢逊问:“你确定是定王府世孙亲自来迎吗?”

    “是新姑爷没错,小人上次看过他,不会认错。”

    谢逊这才松开眉头,露出一个笑容:“好,去后院通知夫人和四娘,准备哭嫁。”

    “是。”

    谢逊满意点头,不管怎样,定王府世孙亲迎,已经说明了态度。

    ……

    谢娡是真的在哭,虽然这些天待嫁,那个高健的身影在她梦里出现过很多次,每次都要被他那蹙眉不愿的样子吓醒,可事到如今,她知道自己不嫁也要嫁过去了。

    在听到他成为世孙,亲自上门迎娶,谢娡心中生出了一点期待。但更多是空茫无依的恐惧……她就要去别人家,做一个妻子,一个媳妇,甚至一个……一个母亲。可是……他是否还是不乐意的?

    未来渺茫的恐惧感,让谢娡在谢夫人哭嫁的时候,也跟着落泪。

    喜婆立即劝,这个乌鸦嘴说:“新娘子可不能哭,不吉利的,哭一声要哭一世的,快别哭了。”

    谢娡实在忍不住,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搞得谢夫人都不敢哭了,赶紧给女儿擦泪,又忙着补妆,安慰女儿:“哭什么,别怕,他是个稳重能干的,如今又成了世孙,将来的前程是顶好的。定王府家风也好,对嫡妻是最尊重不过的,他一定会对你好的,别怕。”

    谢娡怎么能不怕?

    谢夫人含蓄问:“今晚也别怕,母亲告诉你的那些法子,你都记住了?”

    谢娡红了脸,也忘记哭了,声如蝇吶说:“记住了。”

    谢夫人又想哭:“我舍不得你这么早就……你还小呢,我本打算多留你两年,不过今天嫁了也好。乖儿你记着,男人喜欢女人白天娴熟,可到了晚上……别害羞,他是你丈夫,你只对他这样,不是不矜重,你只是喜欢他,明白了?别对外人说,这是谢家不传之秘,将来只能对你女儿说,记住了!”

    谢娡脸更红了,点头。

    外头使女一直在报:

    “姑爷连做了十八首催妆诗。”

    “姑爷轻轻一箭就射中了连心结。”

    “姑爷一只手就把外头起哄的小子都放倒了。”

    谢夫人忍不住问:“可伤着了人?”那些小子是谢府亲戚小孩,从八岁到十二岁,正是好闹的年纪,要为难为难姑爷的童子。

    “没有,也不知姑爷使得什么巧劲,一个一个都倒在地上哼哼,可身上一点伤也没有,他们也都说不痛。”使女星星眼,“姑爷太厉害了。”

    听使女的语气,感觉未来丈夫很英明神武的样子,谢娡脸都红透了。

    使女又说:“就是不爱笑,看上去挺怕人的。”

    一句话又把谢娡的脸吓白了。

    谢夫人把使女拍走:“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这样稳重的男人才好呢。”然后安慰女儿,“放心,我打听过,他虽面冷了点,可心善,是个会替人想的,你不用怕。再说他今天这表现,不是不愿意的。”

    “真的?”谢娡小心肝儿“彭彭”乱跳,一张被脂粉都盖不住艳光的小脸也绷得紧紧的。

    谢夫人又劝:“他毕竟从小没了父亲,要撑起重责,不爱笑也是能理解的。你多体贴他一点,人心都是肉长的。”

    谢娡一想到将来两个人相处,就有点……脸红红。

    谢夫人看女儿的情态,忍不住将女儿抱在怀里:“乖儿,娘和你说的都是讨巧的法子,夫妻两过日子,一心讨巧是不行的。人那,只有真心才能换来真心,你真心对他好,设身处地为他想,善待婆婆和小姑,他是石头做的心,冰雪做的人,你只管拼命去捂化他。儿啊,娘真舍不得和你说这些,可不说不行。那是定王府,你嫁过去,除了死,连休弃都不能的……儿啊。”

    谢夫人又想哭,可不得不放手,狠狠心,给女儿最后一次擦眼泪,把盖头盖好,推着女儿出门,由谢府才八岁的大郎牵着红布绳把姐姐牵到了门口。

    八岁的男孩板着脸,对等着的沐若松说:“你敢对我姐姐不好,我会揍你的。”

    沐若松冷着脸不回答他。

    谢家大郎想想刚才看到的这姐夫放倒那群老爱欺负他的哥哥们时威武的样子,又有点怕,改了威胁的话:“你要对我姐姐好,我才叫你姐夫。”

    沐若松冷着脸说:“我会尽责。”

    谢娡听到这一声冰冷却沉稳的话,却有一种安心感,尽管明白“尽责”无关乎爱情,可这对她来说已是最好的承诺了。谢娡心落了定,但还是好紧张……她牵着红布绳的手一直在抖。

    当然这逃不过沐若松的眼睛,但他却没有更多话可说。

    谢家大郎把红绳的一头塞给沐若松。

    沐若松手里犹如千斤重,但他还是用力握紧,说了一声,“走吧。”慢慢牵着谢娡前行。

    谢娡在众人的起哄嬉笑中,红着脸,慢慢跟着走,盖着盖头看不清路,她有些害怕,却听牵着她的男子用低沉浑厚的嗓音在提醒她:

    “有门槛……”

    “下台阶……”

    最后走出大门的时候,因门槛高,谢娡一紧张绊了一下。沐若松是习武者,条件反射,很自然地上前把人扶住。旋即飞快放开,继续牵谢娡前行。

    送她上了五彩马车。

    谢娡坐在悠悠荡荡的马车中,手抚自己的手肘。男人的手掌和女人不同,强劲有力,似乎残留着男人掌心的热度。

    在危难的时候,他毕竟没有冷眼旁观,而是扶持了她。

    足够了!

    谢娡在盖头下勾唇一笑,尽管看不清前路,但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心中那种恐怖迷茫消失了,生出一种期待与坚定来。

    ……

    婚礼一切顺利,三跪九叩,礼成,送入洞房,喝合衾酒,挑落盖头。唯一的抗拒就是听到人说“这么漂亮的新娘子,新郎官怎么不笑一个?”他仍然面无表情。

    盖头挑落,露出脂粉下那张小脸,艳光四射,沐若松怔了一下,有些麻木的心密密麻麻缠绕上来一种钝钝的窒息。

    闹洞房的起哄,说新娘太美把新郎看呆,不行,一定要把这个艳福无边的新郎灌趴下。

    沐若松才回神,脸如冰岩,转头出门了。

    谢娡的使女过来,给她卸妆,把脑袋上那个沉重的凤冠取下。刚洗完脸,露出一张极美的面孔,把门口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都看呆了。

    谢娡招手让她们进来。

    两个姑娘进门,小一点的用手肘捅了捅大一点的姑娘,大一点的那个才像是被戳中了“笑穴”,嘴角弯起一个很夸张的弧度叫了一声:“大嫂。”

    是沐如栀和沐如榧。

    沐如榧笑容淑女,温婉道:“大嫂。”

    谢娡早做了功课,和善微笑,很自然地一手拉一个,说:“我猜猜,这是大姑奶奶栀儿,这是小姑奶奶榧儿。”

    两个姑娘含羞应:“是。”

    又有一个扎着双丫髻的毛头脑袋探出来,后头跟着好几个扎丫髻的毛头脑袋,谢娡招手:“是小叔子们吗,都进来吧,来吃糖。”

    一个连一个,七八个小男孩进来,谢娡也不叫使女散糖,自己亲自抓糖给人。给一个,沐如榧介绍一个,谢娡认真记住,特别记住了王梓光,笑着抓一把糖给他说:“早听说姑姑有福气,教养的孩子聪明又伶俐,如今我可算看到正主了,果然是个好孩子。”

    王梓光第一次被这么美的人赞美,而且是个极肖似沐慈的美人儿,他都不好意思了,谦虚几句,心道:哇塞,这女人年纪虽小,可长袖善舞,看着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大表哥肯定不是对手。又想:这下好了,大表哥迟早要投降,楚王美人以后就归我了。

    心念电转,脸上还是装憨。

    可惜有一个真憨的,装都不知道装,胖小子沐若枆感叹一句:“真像……”立即被王梓光用手肘拐了一下,吞下了后头的话。

    小胖子还瞪眼:“你打我干嘛,我说错什么了?”

    是啊,你一说话就是错——所有人都用目光传达这个讯息。

    沐如栀脸色瞬间白了,笑容也卡住,变得尴尬。沐如榧爽利泼辣多了,行礼说一声:“大嫂一定累了,我们就不打扰了。”过去提溜着那个多嘴的胖小子的耳朵:“叫你们别过来闹,就你最皮了。”又揍了他的屁股两下,揪着一串小的出去了。

    谢娡觉得有点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怪,不好乱猜。

    新房里就剩下沐如栀,没跟着走,可见是有话说。谢娡微笑问:“大姑奶奶还要吃糖吗?”

    沐如栀有些害羞,低垂着头说:“多谢大嫂,我不吃太多。我们家臭小子特别多,您闹烦了,别理会他们,要是生气,只管抓起来打一顿屁股就老实了。”

    谢娡感受到了好意,却不能点头,只笑说:“男孩子们这样有活力才好,不像我们家都是女孩儿,这不准那不行的,闷都闷坏了。”

    说的沐如栀十分有同感,心道:这嫂子是个聪明人那。又为了哥哥能好过一点,忍不住打预防针:“我大哥他自从父亲……”吐吐舌头,“忘了,娘说今天不能提这些事。”

    谢娡笑笑表示没关系。

    沐如栀学了一下沐若松的岩石脸,又说:“我大哥一直是这个表情,几乎没笑过。”脸上放松下来,带一点可怜兮兮地讨好,才说,“大嫂您千万别见怪,大哥其实心地好,对我娘和我,对家里人都极尊重体谅,是个讲道理的人。您能不能……能不能别介意他的冷脸,对他好一点。还有……外头的人不管说什么,您都别信,要信我哥哥……”想一想好像不对,快说漏了,才生硬转回来说,“能不能温柔一点,别发脾气……”小姑娘觉得有愧,声音渐渐低了,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这话听上去像给大嫂下马威。

    谢娡好脾气笑:“没事的,我懂,有些人面冷,可是心里是热的。”她下意识摸一摸自己的手肘,觉得那儿仿佛又感觉到了强健掌心的热度。

    大嫂看着是个温柔的,沐如栀松口气:“反正,您千万对我大哥好一点,以后日子那么长,也只有您能对我大哥好了。他这个人……心里苦,又从不对人说。”想到什么,不敢再说,于是咬着嘴唇,眼眶红红看着谢娡。

    谢娡知道这个小姑娘心地纯善,为自己有个这样的小姑子感到幸运,果然定王府家风还好。于是没多想,点头:“我会的,他是我的……夫君呢。”夫君,这世上我最亲密的人了,唯一坦诚相待的最最亲密的人,连父母都比不上的。

    是我要以真心,交换真心的人。

    沐如栀半放心,半提着心出去了,回去就扑在母亲方氏的怀里说了情况,然后哭了起来,惹得方氏也忍不住掉泪。

    沐如栀不知为什么,知道今天不能哭,可忍不住,太难过了。又想到哥哥,自己还能痛痛快快哭出来,而他大哥……

    再也不哭,也不笑了。

    ……

    王梓光一路教训沐若枆,一面担心,去看前头待客的沐若松。

    沐若松不论是被嘲笑还是被揶揄,都面无表情,一杯接一杯喝酒,来者不拒。定王一直关注他,看不过去,捅了一下贤世子,贤世子不情不愿过去,给沐若松挡酒。

    他喜欢美食,喜欢美酒,但不喜欢被灌醉。

    贤世子很快倒下,然后是四爷沐希赐,倒了。五爷沐希赞接上,倒下……六爷,倒下……七爷也倒了……最后还是九爷沐希赢威武,明明一个走书生路线的,居然比谁都能喝,海量!喝翻了所有人,才没有闹一场酒宴把定王府大小爷们都放倒的笑话。

    总之,沐若松除了开始几杯酒,就没喝多少。

    定王身体不好,没谁敢去叫他喝。酒终人散,九爷也倒了。定王指挥人把一堆没用的儿子抬走,才拍拍大孙子的肩,亲自送他一路回了他的新院子。

    并非春笋院,而是换到原先贞世子和方氏居住,后来空了的正院萩华院。

    定王送沐若松到萩华院门口,才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最后一次全部给我说出来。”

    沐若松不说话。

    “你要恨就恨我。屋里那个是我给你娶回来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没有过错。你有气有恨,别对着女人发作。记住!你是个男人。”

    沐若松面无表情。

    定王加重语气:“一个大男人,有血有泪,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别叫女人替你担惊受怕,替你流眼泪。”

    沐若松无动于衷。

    定王抬手就想揍人,打了沐若松的背一下,发出“咚”一声闷响,沐若松还是木然。定王到底疼孩子,心软了,摸着沐若松的脊背,却被他躲开了……

    定王才打开一个匣子:“这是护国公送的贺礼,看看是什么?”

    沐若松眼神才动了动,打开匣子,见到一个瓷瓶。

    定王叹气:“给你今晚吃的药,你懂他的意思了?”

    沐若松身形晃了一下,手中匣子落地。

    “别辜负他的心,其他我也不想多说,好话歹话说了一车。”定王在沐若松背上推了一把,将他的一只脚推进了院门,“进去吧,你今早才说,好好成婚,做好该做的事……我等着你,看你打算怎么去做。”

    沐若松扶着院门,等待眼前一阵漆黑过去,重新恢复视线,才往东边看了一眼,只看见要下雪的阴沉沉的无星无月的黑暗天空,黑魆魆的围墙……其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沐若松抬起另一只脚,跨进了院门。

    为了不辜负任何人,为了不辜负他的心。

    所以……他只能辜负了自己。

    沐若松一步一步,走进了大红色的新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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