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岐远正在收拾两人的行李,左取右拿,突然拿出了自己当初亲手铸的匕首:“你怎么把这个也带来了?”
    如意倚在窗边,葱白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窗沿上的沙粒,眼含笑意地答:“想着万一有用。”
    “你哪用得着这个。”他摇头,摸着刀柄有些唏嘘,“这还是我失忆的时候给你做的,说来也怪,那时候都不知道你原身是喜鹊,怎么还选了个雀的图案来刻。”
    “你忘了?”如意侧眸,微恼地道,“两千年前那会儿,我喜久睡,你偏爱早起,修习刻苦得连饭都比别人少吃半碗。我当时说你什么来着?”
    眼里带上些笑意,沈岐远学着她的语气道:“受这个累做什么,也不见得就一日千里了。”
    她立马学他板起脸,双手负在身后,抬头仰望天空,目光悠长又忧伤:“燕雀能知鸿鹄之志哉?”
    说完,跺脚恼道:“可给你厉害坏了!”
    沈岐远摸了摸鼻尖:“当时年少,轻狂了些。”
    “一千多岁的人,好意思拿年少当借口?”如意唾他,“你当时就是瞧不起我,后来还喊我作雀儿,要不是试炼大会我赢了你,你还就不改口了。”
    他低笑一声,伸手拉住她的衣袖。
    “做什么!”她凶巴巴地瞪眼。
    面前这人抬起眼来望她,眼神柔软又乖顺:“不恼我了可好?”
    美色当前,如意嘴角抿了抿,却还是梗着脖子道:“你让不恼就不恼,我也忒好说话了些。”
    “姐姐。”墨发披散如瀑,他执起她的袖口,撒娇似的晃了晃。
    不是说看不惯青衣子玦他们的做派吗!
    可耻,太可耻了!
    如意暗骂一声,却还是倾身压下来,凑在他沐浴后的发间狠狠一嗅。
    烛火昏黄,不消片刻就熄了。红被翻卷,带起一阵风,窗台上的沙粒被风一吹,又继续往更下头飘去。
    ……
    有沈岐远呼风唤雨相助,大乾气势如虹,一连两个月都打胜仗,不但将夏人往回赶了五十里,还得来了大夏宣布止战的消息。
    消息传回朝中,帝王大喜,连夜命人起草和议书,想趁机要回两座大乾旧城。
    然而,大夏只是内政混乱无心迎外敌,并不是当真打不过大乾,故而这提议被立马驳回,使臣还嚣张地放话,说再不收手大夏的铁骑必将踏平临安城。
    这话传开,大乾的臣民们可气坏了。眼下打败仗的是你们,想停战的也是你们,怎么还能踩着我们的脑袋说话?
    几个武将当即请战。
    然而乾安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却只摇了摇头:“边境一起战事,国库就空虚。国库一空虚,天下就人心惶惶民不聊生,孤实在于心不忍。停战对两国都有好处,便停了吧。”
    “陛下不可啊,眼下我军气势正盛,若停战,再想有如今的优势可就难了!”
    “现在这情况他们尚且口出狂言,若他日我军不敌,岂不要将临安拱手相让?”
    武将们跪地磕头,年过六十的老将也颤巍巍抱着头盔出列,华发在大殿的晨光里白得刺目。
    乾安帝一拂袖就走了。
    他不会让这场仗再打下去,打不赢的,不如见好就收。
    朝堂上一片阴云,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最后都只一声长叹。
    沈岐远接到了一道圣旨。
    那旨意很是恩浓,赐他侯潮门新宅两处,黄金万两,并许未来沈夫人诰命之身,让他一到临安就进宫谢恩。
    坐在马车里,他把玩着束好的黄卷,半晌没有吭声。旁边的宋枕山忍不住还是问:“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沈岐远一直在暗处,其实没立什么明面上的战功,奖赏却是比元帅还丰厚。
    “还能是什么意思。”如意翘着腿倚着软枕,伸手就拿过沈岐远手里的圣旨,“我念给你听啊:朝里人都想再打,老子却不想再养个功高震主的武将了。房子给你钱给你,你快回来替我镇住局面,顺带打压一下那位新立功的元帅。”
    太上真君听得一笑,又觉得跟一个妖怪说笑很不体面,连忙将腮边的胡须扯过来在嘴上打个结。
    如意睨他一眼,撇撇嘴将圣旨还给沈岐远:“你就这么笃定普华没有再控制那位帝王了?”
    “没有。”沈岐远道,“我甚至不知道这旨意是他下的,还是普华让他下的。”
    “那你还敢回去?”她挑高眉梢。
    面前这人垂了眼:“你觉得青神应该怎么守护人间?”
    “有求必应呗。”她飞快地答,答完又有些不确定地挠了挠下巴,“若是人人都心想事成,好像也不太像话。”
    沈岐远不做声了,只手里捏诀,将回临安的路悄无声息地缩短。
    第172章 未至绝处,不信神佛
    青神能左右人间风雨,亦能左右凡人命数,除了起死回生,他什么都能做到。故而如意是不明白他在愁什么的。
    马车很快到了临安,如意先回了一趟会仙酒楼。
    步子刚迈到门口,里头几个人就猛地冲了出来。
    “你可回来了!”贺汀兰激动地抱住她,拂满也扑上来将两人一起抱个满怀。
    赵燕宁跟在后头出来,笑着嘟囔:“边关战事激烈,这两个月她二人没一个睡好的,可怜了我,半夜撑着脸皮陪着上香祈福。”
    青衣也激动地想上前,但瞥一眼后头马车上的人,他手一缩,乖乖地站在如意三步外的地方开口:“掌柜的不在的时候,咱们赚了不少银子呢。”
    如意挑眉,看了一眼后头空荡荡的酒楼大堂:“还赚了?”
    “自不是在吃喝上赚的。”贺汀兰松开她们,拉着如意就往里走,“咱们酒楼这地界儿,每日吃喝赚回来的只能堪堪抵上铺子的租钱,真要赚呐,还得是后头这营生。”
    如意跟着进去,就见后院里辟了半边厢房出来,房内摆一张丈长方桌,旁边堆满卷宗,并着些刑具模样的装饰。
    她明白了:“你们最近还接了案子?”
    “咱们可没出去声张,都是别人捧着银子主动来的。”赵燕宁拂了拂自己的袖口,“也怪我,一手验尸术实在胜刑部司那几个小崽子良多,近日又破得好几个冤案,嗐,也算是不负盛名。”
    瞧他这得意的模样,拂满给了他一肘子,笑着摇头。又将卷宗抱过来给如意细看。
    两个月多月,六桩案子,赵燕宁抓住了尸体的疑点,拂满搜集更多的证据,汀兰能有理有据地陈述,青衣能全程保护,这几个人配合极好,竟已经能接到国公府的案子了。
    如意看完卷宗,又看一眼面前这一圈等着她夸奖的人,嘴角高抬:“做得很好。”
    几个人暗暗欢喜,脸上还装作平静的模样,拥着她放了行李又去用膳。
    沈岐远在马车上等着,许久也没见她再出来,不由地摇头:“罢了,我们先回去。”
    旁边的太上真君嘟囔道:“一个妖怪,做什么跟凡人打成一片。”
    宋枕山好笑地问:“妖怪怎么就不能跟凡人打成一片了?”
    太上真君斜眼:“你会跟桌上盘子里的烧鸡一起玩吗?”
    凡人对妖怪而言,跟煮熟的烧鸡没有任何区别。
    “妖怪也并非吃人才能活。”沈岐远忍不住道,“如她所言,它们靠香火也能修炼。”
    太上真君不以为然:“说得轻巧,能吃香火的都是可化人形的大妖,那其余小妖呢,想变成大妖,难道不会吃人?”
    世间所有生灵都有走捷径的智慧,有更轻松的修炼法子,没人会在山洞里苦熬日夜。
    沈岐远沉默。
    宋枕山瞥他一眼,开口打圆场:“真君何时回九重天?”
    太上真君揣起手:“不着急。”
    他虽然只是个真君,却是很多天神的引路人授职人,这样刻意地留在沈岐远身边,那说明沈岐远的功德已经快够重回九天了。
    宋枕山微微点头。
    “青神在上,求您庇佑大乾,让大乾收回九河以北的失地。”
    虔诚的祈求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沈岐远抬眼,目光越过亭台楼阁,落在一方香室里。
    年过六旬的老人头发雪白,穿着沉重的铠甲跪在他的神像之前,重重磕头:“求您庇佑。”
    再抬头时,老人眼里满是泪水。
    这神情几近绝望。
    沈岐远抿唇。
    未至绝处,不信神佛。这老将很清楚地知道乾安帝不会再继续派兵攻打大夏,但他毕生所愿就是看大乾北上,将故土统统拿回来。
    心诚的愿望,他是必须要听的,可是,很快又有别的声音传了过来。
    “青神在上,希望边关早日停战,吾儿得以平安还朝。”
    “青神在上,请让我的心上人早日从九河郡回来。”
    愿望与别人的相悖,便只能被搁置。
    沈岐远抿唇,拂袖抹开画面,回府休息了片刻,便换了朝服进宫。
    “爱卿。”帝王看见他,满脸都是笑意,“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快来尝尝孤为你备的宫宴。”
    宫宇瑰丽,丝竹缠绵悦耳,银腰缦裹的舞姬踮着脚甩起水袖,晶莹剔透的琉璃杯在花灯之下更显华丽潋滟。
    此情此景,乾安帝不想继续打仗也是想得通的。
    他扫了一眼远处在座的官眷,拱手与帝王道:“臣启程时受刘元帅所托,要问顾一番他生病的发妻。”
    帝王想了想:“他发妻……胡氏是吧?听中宫说身子是有些不大好,孤已经派御医去过他府上了,这两个月是没什么问题,但能不能熬过秋天,就难说了。”
    言下之意,刘元帅若是再继续北上,那可能就见不到自己发妻的最后一面了。
    沈岐远略略皱眉,抬眼直视帝王。
    他眼里光芒柔和,气色也红润,不似先前那般有些恍惚,显然是已经摆脱了普华的控制。
    是了,普华只能在梦里蛊惑他,他只要不信,便没什么好害怕的。也就是说,现在的举动全是乾安帝自己的念头。
    他就是这么一个擅长制约平衡的帝王。
    沈岐远抿唇劝了一句:“我军气势如虹,若继续征兵北上,能有五成的把握——”
    “来来来,喝酒。”不等他说完,乾安帝就将酒杯塞进了他手里,乐呵呵地道,“你瞧这下头的舞姬,都是中宫亲自调教出来的。待会儿若是有看得上的,就带回你府里去。”
    沈岐远垂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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