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距离很近。
    容亁俯身,伸手,似乎是想碰一碰他的脸,谢安往后退了一步,容亁的手便落空了。容亁忽然便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他似乎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那时候的谢安对他只有惊惧,竟然和现在也没什么不同。
    容亁轻轻咳嗽了两声。
    谢安垂下了眼睫,没有再看他。
    心脏沉沉的痛了起来。
    容亁站直了身子,眼睛死死的盯着谢安,始终没有等到他抬头。
    他抬眼看了看外面京城的方向,表情便淡了下来“在邑城,确实逗留的不少时日了。”
    他伸手抬起了谢安的下巴,仔细的睨着那张让他魂牵梦萦了整整五年的脸,忽而咬牙切齿的,眼底翻涌着的也不知道是爱还是恨“让我走也可以,你不准娶妻。你娶一个,我便杀一个。”
    这是他最大的让步。
    眼看着那双漂亮的眼底灼烧出了冰冷的怒火,容亁心底凄然笑了声。
    没关系,我也不会娶的。
    我陪着你。
    “容亁!”
    容亁淡淡应了声,他眼底仍然是红的,神情却是淡漠的,仿佛一瞬间回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谢安仍旧是他手里玩弄掌心的猎物。
    可只有容亁自己知道,那不是猎物,那是他毕生所求。他无法想象这个人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的模样,他只是想想便嫉妒的发疯,怒火烧没了神智。
    “好,我答应你,你马上滚!”
    谢安指着门外,面上再无表情。
    容亁拂袖而去。
    后来,容亁再没有出现在谢安面前。
    谢安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去,知道了赵戎死讯的那一天。他有些呼吸不过来,眼睛干涩的流不出一滴泪,扶着桌子,轻轻喘息,连额头上都沁出了细汗。内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样就很好。
    桥归桥路归路,他做他的皇帝,他做他的升斗小民,每日为柴米油盐奔波劳碌,生活早已将曾经的富贵公子打磨的满身风霜,他以为他自己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却到了真正失去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空了一部分。
    那是他的过往。
    容亁与他的过去同气连枝,挖出来的时候血肉模糊。
    他就那么怔怔的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此后再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纠缠不清了。
    容亁何必。
    他这样的人,和哪家的女孩儿在一起都是害了人家,他这一生早便绝了娶妻生子的心思了。
    谢安笑了声,晃了晃手中的酒瓶,清冽的酒香扑面而来,一饮而尽。
    邑城这座边塞小城,没有人知道大魏的陛下曾在这里逗留了两个月之久。时隔不久,邑城最大两家皇商被从京来的一道圣旨满门流放,全部财物充公,没有人知道到底为何,只隐约流出些小道消息,说是上头得罪了人,到底是哪个上头,就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了。
    谢老板见两个贵客一夜之间走了干净,心里不免觉得没钱可赚略有遗憾,时常旁敲侧击,从谢安那里得不到什么答案,便悻悻不言,反倒是容允时常跑来谢安这里蹭吃蹭喝,谢安每到他来,便给他藏着点心和糕点,这孩子嗜好甜食,林家人不敢随意给他吃食,所有的食物都是宫里出来的人备的,有些时候,带着容允长大的嬷嬷都比林家人之于他亲近。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日,容允也渐渐不来了,秋天的时候,二丫也出嫁了,丫头穿着火红的嫁衣,满面羞涩的嫁给了前来迎亲的白袍小将。谢老板满脸喜气,还不无遗憾道“是个好丫头,小谢你没有这个福气。”
    谢安含笑点头,真心道“是我没有这个福气。”
    他身在市井,偶尔还能从坊间杂言里听到些宫里的消息。听说陛下在宫中废了选秀的旧例,听说陛下杖责了不少大臣。听说陛下出征了,吞并了西南边陲好几个部落,听说陛下战场上受伤了,听说韩将军的军队受到了埋伏。
    市井流言不知凡几,真真假假谁又能分的清楚。
    战场上刀剑无眼,却不知他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这样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
    容亁从邑城回来便病了场,梁英关和韩肖都在身边,那一晚上咳嗽不止,甚至带着血。到了第二日才将将好了些,太医说是旧疾复发,容亁的旧疾,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到了后来将将身体好了些,便连夜召见了几个武将。大魏西南边陲有不少部落,他们同突厥不同,分散在海岛,勾结海盗,以打劫大魏商船为生,从前朝至今已有几百年历史了,没有一任中原的皇帝平息的了这股猖狂的势力,且在西南被大魏收复之后,西南涌过去了许多流民,这些部落的势力便比以前更加强大,已成大魏西南心腹之患,倘若此番能平乱,是功在千秋的好事,亦能震慑邻邦,此后大魏,便是真正的天朝上国。
    决定让容亁亲征的是大魏最大的一艘前往西洋的商船被劫,商船上有三位顾命大臣,悉数被残忍曝尸。容亁还在邑城的时候,便收到了韩肖从京城传来的信,所以他想留,也留不成了。
    没有人知道容亁为什么这么着急,总之他亲自上了战场,杀红了眼。梁英关拦不住他,韩肖也拦不住。海上的交战不比陆上,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大魏的军队在海上,胜算少有,全凭帐中谋策。
    他们或多或少都受了伤。
    韩肖,裴钰,梁英关,甚至是谢锦。
    这一场仗不能决定大魏的过去,却能决定这个国家的将来。
    容亁和谢锦仍然是君臣关系,只是谢锦除了公事,并不怎么说话,想来心里还是记恨着容亁,梁英关看在眼里,有心解释,却被容亁阻止了。
    容亁受了不轻的伤,若不是韩肖替他挡了下,这时候的容亁已经是一具尸体。
    韩肖不明白,他知道他们的陛下从来不怕死,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不要命的模样。
    他是为了什么?
    天边红日将尽,战场的血染红了碧蓝的海水。
    这场仗如火如荼的打到了第二年的十月份,才得了捷报,举国欢庆。
    谢安远在邑城,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容亁从邑城走后第三年的春天的时候,谢安听说,皇帝剥了已故的恪王殿下膝下长子的世子之位,堵住了因为皇帝膝下无子而意图拥立恪王长子为太子的大臣们的嘴。紧接着,皇帝便一病不起了。
    第四年年初,皇帝才从宫外接回了皇子允,彼时皇子已长到十岁,当年那桩陈年旧案,自此随着皇子允的回归,方得世人窥见。至此当初拥立恪王长子的大臣们方才明白,皇帝一早便有了打算,有亲生的皇子藏在民间,谁愿意过继别个的,当初那几十梃杖,实在不冤,又生怕陛下和皇子对他们这些人心有嫌隙,皇子允才回宫不到两日,朝廷上拥立太子的折子便堆积如山高。第四年三月,皇子允被立为太子的消息便传遍了大江南北。
    第四年四月,皇帝病重。
    第四年五月,皇帝下了诏书,提拔寒门士子,替太子扶持了足矣和世家匹敌的寒门势力。
    第四年六月,皇帝开始完善自己早就修建好的陵墓。
    第四年九月,皇帝托孤。
    第四年十一月,皇帝病逝,满城哀告。
    十岁的皇子允登基为帝,史称魏宣帝。
    后世史书记,武帝得位不正,然短短在位十许年,在外收西南,和突厥,灭海寇,并外夷,海陆升平,八方拜贺,在内反贪吏,提寒门,百姓安居,民风开放,实乃盛世也。
    魏武帝很年轻,去时也正是壮年,史书记载是战场上受了伤,伤重不治。他短短的十几年在位时间完成了前朝几百年几十位皇帝都不曾完成的事,留给了他的太子一个盛世江山,开启了大魏的鼎盛时代。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向来都是戏台上的事,一个年轻英俊的将军的逝去远比一个垂垂暮年的老者的死亡来的更加震撼与值得世人怀念。是以很多史学家都做过假设,倘若魏武帝并非英年早逝,大魏会是怎么一番模样,而这假设却是世上最不可能的事。
    关于这位大魏史上最传奇的帝王的后宫事,无一流传下来,据说,起居注被帝王病重的时候,一并烧了干净。
    只野史零星记载,他一生都不曾立后。后宫中只一位妃嫔早逝,也就是魏宣帝容允的生母。是以也有些帝王不爱红妆的传言,然而这些相比于他的功绩,不过白璧微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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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举国大丧,满城皆是白幡。
    十一月份的时候,邑城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谢安就这么怔怔的看着谢老板撤下了酒肆的红幡,挂上了刺目的白色。
    那白色几乎要灼瞎了他的眼睛。
    他扯开了谢老板的手,眼睛盯着那刺目的颜色“你这是做什么呢?”
    谢老板疑惑的看着他“陛下已经……唉,咱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谢安怔怔的瞧着手心里的白幡,看见自己的手背上,重重砸了两滴眼泪。那是他自己的。
    他看着自己的手背,一步一步的退了出去,直到退到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他穿的单薄,一身白衣,时间仿佛没有给脸上刻上任何痕迹,却都刻进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
    他跌跌撞撞的走出去,入目是一片刺眼的白雪,白雪间依稀可辨是猎猎的白幡。
    他怔怔的在雪中茫然的走了两步,全身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热。他一脚踩进了雪里,摔倒在了地上又爬了起来,渐渐的眼底已经无泪可落。
    容亁……
    容亁……
    那一瞬间,他竟然可怕的发现,这个没有容亁的人间,他失去了每一个人都会有的归属感。
    他轻飘飘的,变成了一片羽毛。
    仿佛很快就要被这滔天的风雪覆盖。
    容亁等了他五年,到他离开他,很快又将是一个五年。
    而他再也不会像当初的赵戎一样,笑着提一坛酒,立在他门前勾唇笑了。
    容亁竟然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他心上。
    他的死完成了最后一个笔画,也是最狠毒的一笔,深可见血。
    谢安在这漫天的风雪中,走了不知道多久,前方的官道上,有一人打着伞,伞上已经落满了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的白色间,依稀只能看见青灰色的布衣。那人收了伞,雪花覆盖在了他修长的剑眉上,他鬓间已有几丝白发,一双眼睛如同初见,雪中明艳有光。
    第89章 守
    韩肖眼看着他们的陛下用四年半的时间完成了也许他要用一辈子才能完成的事情,然后开始有条不紊的安排起了自己的身后事。
    就像是一切的发展皆在掌握。
    或许这一切开始的比他想象到的更早,早至当初小皇子出事,梁英关抱着小皇子安置在了民间的时候。
    皇帝西南战场上受了不轻的伤,回程又旧疾复发,咳了一夜的血,十几个太医入了药整整守了几日,人才清醒。韩肖一开始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这么着急,后来才明白过来,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那个远在邑城的人而已。
    后来,皇子允被接回了宫中。小皇子被邑城林家养大,回宫的时候已经十岁,容貌肖母,神情意态却同陛下年幼时候一模一样。
    陛下那段时日病的很重,人虽然清醒了,调养一段时间也不怎么咳血了,背上的刀伤却时常反复,那刀伤深可见骨,若非韩肖,就是一刀把人劈成两半都不无可能。陛下虽然久经战场,这一次伤的却是最重了。尽管宫中捂着口风,却到底有些散碎闲言流出了市井。
    小皇子年纪尚幼,却到底是容家的孩子,没有跪在一边哭泣,而是走到他身边问他说,韩将军,我需要做什么。
    韩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那个只有十岁的孩子坚定的眼神。
    林家虽然娇惯他,却并未将他教养成了不知世事的纨绔。
    后来皇帝的伤渐渐有了起色,便开始替太子在朝廷上提携自己的势力,再后来,早就停工的陵墓又开始重新修建了。
    那天皇帝就这么在他的陵墓前站着,站了许久。看着地宫下的人们忙忙碌碌,为每一块青砖上色。
    就像是一场沉默无声的告别
    巨大的地宫还在修建中,人声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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