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葬的隆冬腊月更甚阴凉,雷少云笨重的身躯压垮了被寒风吹瘦的骏马,乏力地蹒跚在一望无垠的黄沙中。

    随着身子摇摇晃晃的视线透过稀薄可见的沙雾,看着那万里风沙不断旋卷继而溃散,匍匐在地的月牙风刀追赶着沙砾吹打雷少云的脸面,既麻又疼。

    “快,快到了!”阿喜舔干了水袋口最后一滴水,看着前方一里处竖起高大的沙墙,可不管他们如何鞭打马儿,它都不肯再加快。

    雷少云突然害怕风墙之后的一切事物,希望这个即将亲眼所见的事实被不断延后……

    他穿越沙墙时,风沙劲吹扰得他睁不开眼睛,只是眼帘之后的世界由一片昏黄变成了一片光亮。但他没有听到沙墙之后传出小贩的吆喝声,而是飞烟琴声中悲鸣的《雁南殇》:

    九月秋雨吹故家,良人埋骨积黄沙。征衣北去听雪寒,尺书南行闻雁殇。

    不知不觉,泪水挤出眼缝在他满是沙尘的脸上洗出两行纹痕。

    马儿穿过沙墙后,发出一声凄凉的长吁声。雷少云举目而望,飞沙吹卷空无一人的集市,斑驳的木板和残破的布篷七零八落而有序地排在狭小的集市中。远处有间客栈酒旗凋零地飘扬,沦陷在茫茫沙雾中。

    雷少云滚滚热泪在黄沙地上砸出坑坑洼洼,前方不过百余步的路颠簸难行。

    “姐夫。”阿喜推了一下出了神的雷少云,“今日黄沙眼罢市。”

    有间客栈的楼顶,飞烟抚琴,风飞雪舞剑,他们继续着寻常的生活方式,可这喜怒哀乐皆在琴声剑舞中一览无遗。

    当雷少云推开有间客栈沉重的大门时,他发现每个人投向他的眼光都是凄苦、哀求。雷少云的目光将在场所有的人都扫视一遍,却发现角落里的雷龙和他怀中的孩儿,“爹!”

    “少云,你来啦?”雷龙的两鬓已是斑白,目光中不知是沧桑还是悲伤,眼睑下的皱纹纵横,“双儿她,双儿她……唉!”

    “慕神医已是百毒侵身,今日病发大吐血,然后昏厥。张老头和几名医娘正在楼上救治。”七杀将一杯热好的茶送到嘴唇干裂的雷少云眼前。可现在的他,就算是琼浆玉液也下不了口。

    “平日里,姐姐悬壶济世,救活了多少人,却唯独救不了她自己。”惜月抚着微微凸起的小肚腩,想着前两日慕无双还抱病为她开了安胎药时说道,“这是我们赵家唯一的血脉,可马虎不得。”

    每一个人的悲伤都是**的,犹如雷少云的心城内每一块砖墙都在崩塌,无人能为他筑起。

    精神恍惚的雷少云能听到每个人都在祈祷,每一位亲朋好友,每一位被慕无双救治过的人,这些人的祷告穿梭在他的脑子里,嗡嗡不绝,除了一无是处,就是令人恼怒!

    不到一刻,雷少云跪伏地趴在地上,哗然大哭,“啊啊啊,你们放过我吧,呜呜呜……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泪水裹住雷少云的双眼,他模糊的视线内全是左右晃动的手掌,众人的话语萦绕在他的耳际,不胜烦扰。

    突然,雷京墨的啼哭将所有的声音赶出了他的脑子。雷少云悲喜交集,冲过去强抱过儿子,用手指轻划儿子稚嫩的脸蛋。

    “爹爹,爹爹。”恍惚之中,雷少云犹似听到雷京墨弱声的呼唤,用力地将他抱紧,“爹爹在。”

    雷少云很庆幸世界总算安静了,能让他陷入自己的悲伤中……

    日晷在走向申时——整整两个时辰,楼道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会,楼道的转角处出现了张老头疲倦的身影。

    “命保住了!”张老头并没有试图吊众人胃口,他那如释重负的表情抵过千万祈祷,“毒液已流遍慕小丫头的奇经八脉,本回天乏术!所幸小丫头医术高超,早就给自己种毒……毒能攻毒,只是会不断消磨她的生力……能活多久,就不是我老头说得算了。”

    “双儿!”张老头并没有拦住狂奔上楼的雷少云,因为忆及往事,情由心生。

    “双儿!”那回荡在有间客栈的呼喊声摧断了飞烟的琴弦,唤出了所有人的滚滚热泪。

    雷少云推开房门之时,迎面撞来的是一身素衣的慕无双。她飞身而来,蜷缩在雷少云的怀中,虚弱得只能哼声啜泣,“你来了!”

    雷少云将她抱起,迫不及待地亲吻着她素妆的脸庞,温柔的目光走遍她的全身。病入膏肓的慕无双细喘徐徐,凌乱的长发遮掩着她苍白的面容,形销骨立的身躯撑不起寻常的素衣,“你知道吗?就连梦中,都会出现你离开黄沙眼的背影……每一次,我都害怕是永诀,呜呜呜。”

    泪水堵住了雷少云的咽喉,让他吐不出半个字,只能不断地啜泣。

    “少云,只是我舍不得你和孩子。前面的路没有一点光,伸手不见五指黑暗让我寸步难行……每一次闭眼,我都害怕自己再也醒不来。”雷少云听着慕无双的哭诉,看着她满是血丝的双眼,便知道她夜不能寐的痛苦。

    “一定要活着,好吗?让我们一起陪京墨长大,他不能没有你……我也不能没有你。”雷少云贪婪细嗅着她的芳泽,滚烫的泪水停靠在他的鼻沿,哽咽难语,“我怕,我怕……没有你,自己撑不下去。”

    “生死有命。”慕无双并没有说出心中所想,只是微笑地应了一个“好”字。在这稍纵即逝而有限的生命里,陪他做一场好梦,享受这风中残烛般的爱情……

    剑气峰十二月飞雪大作,苍雪岭的积雪足有半尺。

    留客山庄上下用了十余天的时间才将上千名参与者分列对阵名单以对决出前十名。风无心并不在其列,直接被列为十名之内——因为无人敢质疑风无心的武艺,也无人敢在擂台上呼他的名字。

    苍雪剑会之盛名,让天下群侠甘愿于冰天雪地中瑟瑟发抖地观赏这场武林盛宴。几日后的转晴,每个人的长靴都淌在泞泥般的雪地中,彻骨的冰寒。

    几日下来的对决并不是很精彩。于风无心眼里,台上这些小丑用那拙劣的武艺哗众取宠,破绽百出的招式着实不堪入目。所幸时间过得很快,马上的这一场,便是贺云刃与金雁洞的澹台镜争夺第十位《折剑录》的名额。

    “双刀贺云刃!”澹台镜将剑鞘上的碎冰抖掉,双目注视着缓缓上台的贺云刃腰上的佩刀,寻思着,“若能名列《折剑录》,纵然是第十名,金雁洞将声名重振……”

    “贺大哥,这场我来!”突然,一道黑色的人影降临在贺云刃身前,一把大黑刀将他拦住,是邪刃!

    “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你是在破坏规矩!”贺云刃呵斥邪刃,可坐在看台的风无心却说了一句,“无妨。”

    如此一来,便无人敢吱声。

    “老头,准备接招吧!”邪刃脱下剑鞘丢弃一旁,化成一道残影,黑龙刀直取澹台镜。

    澹台镜本以为换个对手会更轻松,可谁知这刀劲堪比杀父之仇般厉害!

    澹台镜用剑抵住刀刃,看着邪刃充斥着杀意的眼神,心中的寒意使他打了个抖索,“你……”

    “我很抱歉,老**贼!”邪刃双眉紧锁,以浑身内力灌注于黑龙刀施展“鬼影斩”。他回身一刀横劈,黝黑色的刀气好似能斩断虚空,将澹台镜的剑和脖颈一并斩断!

    澹台镜还没有反映过来,铿锵一声,断掉的剑刃和他的人头同时落地,独留无头尸身喷涌着鲜血。

    正当人群要哗然之际,风无心即刻起身,一记剑掌击中邪刃胸前,重伤倒地,“混帐东西,出手不知轻重……来人,给我带下去关起来。”

    “擂台之上,刀剑无眼,意外在所难免。金雁洞的在座还请节哀,留客山庄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和足够的补偿。”云曦随后吩咐弟子颁布《折剑录》榜单。

    金雁洞的弟子敢怒而不敢言,只得上台收拾好师傅的尸首,看客们也不会关心败下场的刀下之鬼。

    张榜弟子谨慎地打开卷宗,宣读道:入《折剑录》十人,名曰。其一,中原侠客李若缺;其二,燕京王府叶织秋;其三,兰陵郡王萧将离;其四,留客山庄云曦;其五,中原侠客徐应缘;其六,江南云家云子傲;其七,留客山庄唐飞;其八,冠剑楼向凌天;其九,留客山庄贺云刃。

    张榜弟子犹豫了一下,将敬畏目光投向并未入赛的风无心,呼喊道,“其十,留客山庄风无心。”

    “请诸军暂回留客山庄歇息。三日之后,此十人将在剑会之上决出名次,列入《折剑录》。”

    苍雪剑会就如同一场漫长的焰火盛宴,每一位看客都愿意花时间去目睹美丽。更何况,那夜中耀如白灯的昙花即将怒放。

    是夜的观潮亭,流云瀑布冰释一角,潺潺流水。

    南宫映雪倾身倚着风无心,而风无心却将目光流转在龙渊的剑刃之上。

    南宫映雪用手指描着他的侧脸轮廓,轻声问道,“《折剑录》榜上第一,便是天下第一吗?”

    “天下第一,呵。”风无心叹笑一声,将龙渊收入鞘中,伸出手抱住她的肩膀,“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天下第一,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被迫战胜所有挡在前路的人,也被迫接受一些毫无意义的挑战……”

    “由爷爷,叔公建立的,或由雨承建立的那些所谓的‘江湖规矩’已经灰飞烟灭,将随他们而落幕,犹如朝代的更替!”风无心将目光投向远方,“我们的身不由己,是被这个‘江湖’层层筛选成为强者,进而成为新秩序的建立者。这也是朝廷当初建立洪武会和阎罗衙的愿望,可这‘江湖’……谁又能掌控得住呢?”

    “苍雪剑会之后,《折剑录》将为武林树立新的规矩,而这个规矩的捍卫者,便是留客山庄。”风无心指着天上群星抱月,“留客山庄就是中间那颗最圆最亮的星!”

    南宫映雪若有所思地眨眼,忽又扑哧一笑,“是啊,身不由己。当初在少林寺,师傅逼迫映雪和无心比试。谁知无心一点都不怜香惜玉,当众挑下映雪的面纱,害得人家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不可一世的小混球,真讨人厌。”

    南宫映雪从怀中掏出那“苍山落雪”的吊坠,“可无心也是个温柔之人,黄沙葬救了映雪,还送映雪了吊坠……还有一盒胭脂,可惜被姐妹们抢去了。”

    风无心看着那吊坠愣了一秒,将实话咽回去,寻思着,“将错就错吧。”

    南宫映雪看着留客山庄满城烟火,繁华非常,“那无心……新的秩序下,这个江湖会是怎样的呢?”

    “斩碎人字令,愿太平长安……如朝廷所愿,如我所愿。”风无心对剑有着特殊的感情,却不是一味的热爱。举起剑对敌,实乃情非得已。如果可以,他愿意龙渊长存剑台之上,成为贪赏的玩物。

    “太平长安啊。”南宫映雪又何尝不爱那安宁盛世,只是她知道风无心执剑立于最前方去捍卫《折剑录》的权威和留客山庄所建立的秩序。

    打扰南宫映雪心境的,还有那潜伏在内心最深处的梦魇,轻声默念道,“映雪不喜欢苍雪剑会……”

    风无心苦笑叹道,“我也不喜欢,但只要留客山庄还在,《折剑录》就得写下去!”

    “哇哇哇。”听雨阁内的瑶雪突然哭了起来,打断了两人的思绪。紧接着就听到顽皮的风云尘大叫道,“二娘二娘,妹妹醒了!”

    南宫映雪双手攥起裙摆,往听雨阁内去了。

    风无心并没能独自静一会,因为云子傲已经出现在廊道尽头的拐角。

    他将覆云刀几经擦拭琢磨后收进鞘内,然后摘下腰间的酒袋大饮一口,“事到如今,我却发现自己对谁问鼎《折剑录》已经不再关心。单是家族的生意,如是和她肚中的孩儿,曦儿……还有映雪,都已经占据了我心的全部。”

    “无心,你说,我是不是只为了别人而活着?就像以前偏激的我,痴迷于武学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的初衷,就是为了得到父亲的关爱。”那一口酒给了云子傲足够的勇气,“现在的我,牵肠挂肚的都是别人,但我不知道,我所牵肠挂肚的人,对我是否亦是如此。不管武学,还是爱情,我将永远不及你……”

    风无心看着云子傲坐在冰凉的石椅上,用烈酒取暖,“这世间本就不公平,就像食不果腹的百姓嫉妒着你与生俱来的家财万贯一般。是啊,我很幸运是因为我爱人也爱着我。不管是曦儿,映雪,父亲,萧大哥……我该开心的,可我开心不起来。甚至可每逢长夜之中,我都因为心中的愧疚而痛苦难堪,煎熬辗转。”

    “曦儿和映雪都该得到全心全意的爱,可我分身乏术。萧大哥,他是我除了叔公最敬重的人,可我伤他如此,他还愿意原谅我……只是我没办法原谅自己!”龙渊剑重新出鞘,剑刃被月光镀满清辉,“就算问鼎《折剑录》,我也必须执剑守卫新的江湖秩序,失去了说‘累了’的资格。就像以前的萧大哥,不敢在我们面前流下一滴眼泪。我们总要为别人而活着,因为我们身处于这个‘江湖’,也因为……《折剑录》上,并非就我一人。”

    云子傲仰首长叹一声,将酒袋之中的烈酒一股脑灌入喉中。

    剑气峰的大雪能在一夜之间积出一尺,受了伤的邪刃执意从医馆中跑到后山,拿起铲子和扫帚扫清赤练墓碑上的积雪,生怕她受了寒。

    邪刃呆滞地看着赤练的墓碑足有半个时辰,山神吹出一口气便在他脸上盖上一层冰沙,冻得他手脚生硬,渐渐失去知觉……

    突然,贺云刃出现在他身后,以一道内劲为他灌入足以抵御寒风的真气,“你不要命了?”

    “他应该是不要命了。”雪鹰站在高高的枝头上,手中的几枚纸钱洒向呆滞的邪刃,“怎么,那婆娘托梦叫你去陪他了?早说你们一起过了,现在跟鬼过?”

    “雪鹰你少说点!”贺云刃按住邪刃的肩膀,劝慰道,“多年生死相伴,这样的感情……大哥知道什么都换不来。就像今天,风庄主纵容你杀了澹台镜为百花门报仇,何尝不是顾念我们兄弟情深……人死不能复生,你又何苦伤害自己。”

    “呵,我这身子硬朗得很,不会死得那么快。”邪刃抬起头来,眼眶周围堆积了更多的冰沙,“只是不知不觉,想起太多往事。杀过那么多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只是先死的竟然是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太舒坦,忘了曾经趟过死人堆的自己。”

    “何必要想起那些不愉快的过往,现在的我们,是足以号令武林的留客山庄的主人。”贺云刃试图安慰邪刃,可谁知他竟拍掉了自己手,叹笑道,“我不想号令武林,我只是号令阎罗……把她送回来?”

    贺云刃强忍住哽咽,问道,“那你要一直这么下去吗?”

    “至少这样……会让我更安心。”邪刃口气好似昏昏欲睡,“贺大哥,让我一个人静静,可以吗?”

    贺云刃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后,转身离开。可他和雪鹰不过离开十余步,便听见邪刃扑通下跪的声音,让他们不由止住脚步。

    深山月色照孤影,雪满肩头。

    “走!”贺云刃忍住泪水,继续向前跨步。再出二十步,听到那响彻深林的哀哭,掏掘他们内心最深处的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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