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将离踏上最后最后一级山阶,站在风无心的身侧。风止光停,时间好似因沉淀而缓慢,他们可以感受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跳,还有最初的那份欣喜和尴尬。

    萧将离侧过身,掏出苍雪剑会的书帖递到风无心的眼前。

    如长夜漫漫的沉默令得众人窒息。

    风无心看着书帖,揣在衣兜里的手颤抖着,斟酌着接或不接。

    “大家都是兄弟,何须这种见外的礼节。”雷少云出手夺过书帖,将其撕碎散弃风中,随后揽肩抱着二人。

    萧将离没有拒绝,也没有反驳雷少云口中的“大家都是兄弟”,风无心心中的大石头算是怦然落地。

    晨曦落照在暗雾中的观潮亭,亭内的阴影被阳光洗净,变得光亮简洁。

    琉璃和王可人在观潮亭内摆上了早茶这可能是她们见过最尴尬的一顿早饭,不,是连着午饭和晚餐。

    席间,所有人就连咀嚼食物都变得小心翼翼。

    云曦、南宫映雪和萧心涵才吃了几口,就寻照顾孩子的借口离开了,就风无心、雷少云和萧将离三人于观潮亭她们实在受不了这过于缄默的饭局,两兄弟彼此的无言让她们毛骨悚然,却也不敢妄自打破沉默。

    风无心和萧将离相对而坐,而雷少云正夹在他们的中间,急得他将双手藏于桌下反复摩挲。风无心和萧将离都不夹一个菜,只是拿起眼前的白水抿了几口,依旧各自的沉思。

    雷少云的急躁不无道理,但只因他没有加入二人的神交。只有风无心和萧将离才能知道重逢的珍贵。

    在无法寻出一句适合出口的话,他们更愿意这样用这样无言的静坐来享受彼此在身边的时光。

    日晷的光针走得很快,一晃到了日中。

    当侍女们撤下冷硬的早茶,换上热腾腾的饭菜时,雷少云近乎崩溃了,因为他看到廊道尽头的拐角,云曦幸灾乐祸地向他招手这几个女人明显在逃避责任,不参与这无趣的饭局。虽然自己也是,因为他不知道身侧的两座休眠火山何时会爆发。

    饭菜从热到冷,风无心和萧将离始终都没有尝过一口。雷少云试图用吃菜来打法时间,可该死的寒冬吝啬地将所有的热气掩藏,不肯舍予他。饭菜冷硬的口感正犹如风无心和萧将离的缄默,令他难以下咽,毫无胃口。

    风无心神游于往事数个时辰,从垂髫小儿到弱冠少年,他的生活无一没有萧将离的影子。在风无心十八岁参加水月剑会前,他都不曾离开过折剑山庄。心无杂念的他对外界的念想,也无非是每一次萧将离到折剑山庄,都会为他带来天下各地的零食玩具。

    那时风无心没有选择,萧将离是他唯一的朋友。

    风无心从神游中睁眼时,天色微暗,晚宴已上。他眼前白水,杯面上落入了几颗白星。风无心举目看了亭外大雪纷飞,而萧将离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两人皆微动唇齿,却欲言又止,任由大雪飘进亭内,落满桌案。一枚枚雪花遮掩了两人的视线,让他们看不清彼此瞳仁内闪烁的光芒。

    “萧伯伯。”突然,风云尘从听雨阁屁颠屁颠地跑到萧将离面前,将绢布和竹根塞到他的怀里,是一张未完成的风筝。

    稚童的声音如银铃般,打破了这忧闷无奈的沉默。

    萧将离的目光从风无心转移到风云尘,干燥发白的嘴唇终是愚笨地动了,“云尘,你是要萧伯伯给你做风筝吗?”

    “萧伯伯做风筝。”风云尘吐字模糊,水灵灵的双眼看着萧将离的络腮胡,探出手摸了摸萧将离下巴,“萧伯伯有胡子。”

    “哎呀,少主您怎么能打扰”琉璃慌忙从听雨阁内赶出,急忙向几人鞠躬致歉,“风庄主,萧大王,实在抱歉,是奴婢没有好看小少主。打扰了你们的酒兴。”

    雷少云正为风云尘打破沉默而兴奋不已,摆手急忙催走琉璃,“哪来的酒兴啊?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下去。”

    萧将离扑哧一笑,将风云尘抱在怀中,“好,萧伯伯给你做风筝。”

    风无心感激地看了风云尘一眼,抿了一口白水后问道,“侄儿还好吗?”

    萧将离编制着手中的风筝,沉默了一会才回答道,“心涵是个好母亲,雨凡被照顾得很好。”

    冰释前嫌的第一句话,足够令人欣慰。

    接下来,除了萧将离编制风筝的声音,就是一段令人回味的沉默。雷少云微笑地喝了几口烧酒暖身子,然后以目暗示远处的琉璃,让她吩咐厨房换上热菜。

    待到萧将离将风筝编好送到风云尘的手上时,已月上眉梢。风云尘拿着风筝骨架在观潮亭内奔走,萧将离生怕他着凉了,将黑貂毛领给他挂上,还蹑手蹑脚地跟在他的后面,同他玩耍。

    不知何时,萧雨凡已站在廊道外。他看着萧将离那么迁就风云尘,竟然有点吃醋了,嘟着嘴喊道,“父王,您都没有陪雨凡玩过。”

    “懂不懂规矩?还不向你的两位叔叔行礼。”萧将离将笑意收敛,神色立刻变为阴沉。

    萧雨凡嘟着嘴,走到桌案前,向风无心和雷少云行揖礼,“雷世叔,风世叔。”

    雷少云看着两名孩子,不觉心中酸苦,逐别下腰间白玉为萧雨凡系上,“这算是世叔送给小王子的礼物,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风无心从萧雨凡的眼中看出了期盼,不由一笑。见他手一招,一把红色的剑自听雨阁的云龙剑台上飞出,正落在萧雨凡的手上。

    细看这把剑,古铜色的剑鞘上飞鸟走兽,而护手为麒麟之首,剑刃精钢合铁,银亮坚韧,“此剑名曰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萧雨凡笨拙地念着宋人先生教过的诗经,然后向深鞠一躬,“雨凡谢过两位世叔。”

    是因为与父亲的关系,风无心不知道如何与风云尘相处,不责怪和不强求,所幸云曦的细心照顾,她总会在儿子耳旁喃语一些风无心的事迹,父亲形象是如天神般存在风云尘的心间。而萧将离的苛刻是因为自己的软弱和不堪,他没有铁血的手段和治国平天下的胸墨,他希望儿子为一名真正的王也因为他是雨萱的孩子,他想把自己有的一切都给予他,“就像当初师傅和萱儿对自己一样。”

    不知是稚童天生的友好,还是一见如故。萧雨凡和风云尘相处得出乎意料的好。小世子与父亲一样,永远都会护着,爱着自己的弟弟。现在的他,身躯虽是幼但在风云尘眼里却如同一座大山坚不可摧这在今后一生里,风云尘始终都没有改变最初的信任。

    风无心看着两个小孩子如此相处,不由想起幼时的他们,“记得小时候,每次遇到危险,萧大哥都会说站在我身后。”

    萧将离听到风无心口中的“萧大哥”,先是一愣,再微微一笑,“谁叫我是大哥呢。”话落,两人相视而笑,心如冰雪消融,春阳沐身。

    风雪急骤,飘如鹅毛。

    厨娘带着丫鬟摆上热菜,还有重新热好的酒。三人随意夹了几口,便一齐将目光投向已成玉璧的流云瀑布。

    的确,萧将离已经完完全全地原谅了风无心。只是彼此之间难再有侃天聊地的兴致,任何伤病治愈,都将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萧大哥,沙盗和尸潮之患如何了?”雷少云饮下一杯烈酒之后,精神恍恍惚惚,其实他担心的,是怕这些祸患会伤害心中的那个人。

    “就剩下一些扫尾的工作了。有范叔在,本王我很放心。”可能是肚子真饿了,萧将离连续夹了几口菜。因身子久时未动,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只能靠烧酒取暖。

    “那就好,那就好。”雷少云见两位兄弟家中其乐融融,遥想起远在黄沙葬的妻儿,只能用烈酒将咽喉中的泪水灌进肚子里。

    “哎呦喂,小少主,小世子,两祖宗耶。”突然,听雨阁内传来一阵骚动。琉璃奔走的身影倒影在明火照耀的窗纸上,“小少主啊,那是庄主的龙渊剑,锋利无比,伤着了怎么办呢?”

    风云尘虽才两岁,早聪伶俐,却是留客山庄的一个大麻烦,与沉默寡言的风无心截然不同。风云尘总会逃脱琉璃和王可人的视线,跑到厨房去偷吃东西,或是跑去天玑阁寻姑姑的麻烦。每次在云曦严肃目光的审视下,他都会躲到风无心的背后去这个沉默寡言的父亲,是他心中一道坚不可摧的墙。

    不一会,固执的风云尘吃力地扛着龙渊剑送到风无心的面前,“爹,给。”然后指着凝成冰壁的流云瀑布。

    风无心知道儿子的心思,微微一笑之间,龙渊剑已经出鞘入鞘。只见剑光一闪,冰壁突然崩裂,水流急窜而出。

    风云尘高兴地跳起来,然后双手叉腰,对萧雨凡作出嘟嘴骄傲状。

    萧雨凡对着萧将离跺脚,急得眼泪都快出挤出来了,“父王,您才是天下第一大英雄对不对?”

    此时,三兄弟都不由而笑。

    是啊,每个小孩的心中,父亲都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只是幼时,风无心看见父亲那张刻薄而严肃的脸,就连生活也如履薄冰只是幼时,萧将离心中都在揣摩父亲的模样

    “世叔现在怎么样了?”萧将离看着萧雨凡不甘地被萧心涵提起耳朵带走,轻声问了一句。

    “父亲因为腿伤只能坐在轮椅上。”风无心的神情由阴转晴,“所幸有尘儿陪他玩,一直绕在他身旁叫他爷爷。”

    萧将离难免触景生情,自己的可怜孩子的亲娘、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早已不再人世,就连唯一最亲的父亲也对他如此刻薄。

    “记得小时候世叔总是会指导我武功。”萧将离刚说一句话,风无心不由往下接,“是啊,那是我们总是在枫溪林比试,而父亲总是偏向你。”

    “那是世叔望子成龙心切,希望你”不知不觉,已经聊了那么多。当再沉默下来时,三人不由相视大笑。

    “想我当时被南山府追杀时,不离不弃的,也就只有你们了。”萧将离的眼眶被烈酒辣得通红,“那时剑悬头顶,我和无心总会相互切磋,促进武艺”

    “每次都不分胜负。”风无心注意到了萧将离眼中的热烈,“龙渊新磨,怕萧大哥不是我对手。”

    “哈哈哈,那大哥我倒是要以身试剑了!”萧将离决然站起,酒意上涌,让他踉跄一步。

    雷少云摇起折扇,“想又是一场武学盛宴,少云倒是有眼福了。”

    寒冬之夜,幽冷的锁剑坪上落下两颗流星。萧将离还有没站稳,龙渊剑就携带风雪而来,将他逼出一丈之外。

    风无心的剑气从一开始的“我行我素”到达“不容抗拒”的境界。执剑之时,他已目空一切,瞳仁中只有萧将离一人的映像。

    萧将离双掌心唤出的浊世龙火可歌可泣。风无心只是龙渊剑轻挑,火龙在冰蓝色的剑气中涣散无形。

    萧将离到现在才确信,阎罗衙灭门之后,“剑仙”之名已名不虚传。漫天游走的剑气如秋后南归的雁群,横空数次变幻,令人难以招架。

    三十招之后,败下之前,萧将离双目突然出现了萧心涵的印象,并非那螓首蛾眉的一颦一笑,而是舞动火麟剑的英武之姿,清晰到一招一式。

    在龙渊剑抵触到萧将离的咽喉最后一寸的距离时,萧将离浑身燃其熊熊龙火不再乌黑而浓稠,而是明亮而火红,将龙渊剑逼出自己的绝对领域。

    “燃灯灭罪照春江,怒破云海定昆仑。”萧将离双掌并举,三条透红色的火龙由身而生,就如同彼此相知相守的三人,“龙华三会!”

    排山倒海的掌风欲将风无心淹没。可风无心岂是等闲,旋身而起,千道剑光与龙火并驾而行。再是一招“飞燕逐月”,穿云逐月的剑影将三段龙火尽数斩断。

    “大王,我来助你!”突然,夜空中惊现一道蓝色的刀影青云断水刀与刺向萧将离的龙渊剑针锋相对。

    “嘿,无心,这样才算公平!”萧将离奋身而起,直取风无心的右侧,掣肘他的剑势。可谁知叶织秋竟在风无心三剑之内被逼开。

    “小叶,你应该给我更多的时间的。”萧将离站定,与叶织秋分列风无心两翼。

    叶织秋抚刀笑道,“大王,招式光是花俏耐看可行不得。”

    “哼,那你看好了!”萧将离双掌举起龙火直取风无心右侧。叶织秋亦是出刀刺向风无心的左肋。

    风无心目光一沉,往后退出半丈,横剑而挡。萧将离的右掌和叶织秋的刀尖正好击中龙渊的剑面。

    薄如蝉翼的青云断水刀在抵住剑面时,刀刃弯卷。叶织秋双手全力一震,借刀的韧劲将风无心弹出,随之一记“青龙断浪”化成一道蓝色的闪光直追而上,在被龙渊剑接下后,再是连出八刀,“横贯八方”光影重重。

    可当他回过神来,只砍到风无心的虚影。

    “你的刀快,人家的身法更快!”叶织秋听到萧将离的奚落时,发现他已经化成一道残影追上风无心与其缠斗了。

    萧将离的掌风虽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可奈何风无心的剑气能斩断一切,甚至是虚空!

    风无心的剑芒足有一丈,他剑光回旋盘舞,将萧将离和叶织秋逼出在他方圆一丈外,近身不得。

    “龙吟水上。”萧将离拳掌并用,水龙自生,盘游于龙渊之上,欲以掌劲禁锢剑锋。他随之再是一招“擒龙摘珠”手,可奈何抓不住风无心的臂腕。

    叶织秋见风无心剑势缓下,横出数刀,闪烁的刀影直取风无心的右手腕。

    太上忘情剑!

    风无心右手竖剑,左手掌运真气自下而上游走于剑刃。

    萧将离和叶织秋看风无心身上出现另一道墨色人影,剑势雨落云飞,与风无心一般无二。剑气织成云海,双影变幻无常。

    “燕飞吹残雪,剑影逐天涯!”双影齐动,穿云逐日的剑光横闪于云海之间。

    萧将离和叶织秋只觉有微微的光影穿梭在自己的身周,只是瞬息,他们的衣裳上各有十道裂口,耳旁的发丝落地。

    等到他们定睛再看,风雪停歇,云海涣散,独有风无心一人仗剑而立。

    龙渊入鞘声绕颈在耳。

    叶织秋颤抖地将青云断水刀收入鞘中,温柔地抚着它,好似怕它吓坏了一般,“人传九剑谷剑仙出世果真举世无双。”

    萧将离第一次听到骨子里自负的叶织秋如此纯粹的称赞一个人,“小叶,既然要败,为何你还有所隐藏?”

    豁达的叶织秋应之一笑,“既然要败,那么我就算使尽全力也无济于事。何不留点花头在苍雪剑会玩玩?”

    站在远处的雷少云早已疏于武艺,那眼花缭乱的招式中各有精要,他却只能拍手称道。

    “唉,看来大哥这点小手段在无心眼里已不足看!罢了罢了,少云,走,回去喝酒!”萧将离调弄着裂口破烂的衣裳,“哎呀,只是白白毁了这套好衣裳啊,回去心涵又得叨唠。”

    “是是是,武功上少云提不上什么见解,可这酒啊,花样可多了。”雷少云调笑之际,心脏瞬间传出剧痛感和数天前一样,那种被相思藤缠绕紧勒的疼痛。

    雷少云神情重覆阴云,目光执着地守望朱红色的山门,那凭空无由的惶恐撕扯着他的心脏。

    “少云,走,喝酒去啊?”萧将离没能拉住魂不守舍的雷少云。

    大门前的月光下,终是出现一道气喘吁吁的人影是赵斌。

    几日几夜的不休不眠,赵斌已憔悴得面黄脸瘦,喘气了半天才说出来话,“姐夫,姐夫,我姐她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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