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殇地寒的东京,大雪下了三天三夜。

    这也是春天的最后一场雪了吧。

    威远镖局上下缟素,庭院残破,门可罗雀。

    雨承头七的最后一天,满城的雪也未能尽数化掉,破败的大门前传来轻快的马蹄声。

    灵堂内,沈水灵将一片片金纸丢入火盆中,用它来为心取暖。眼泪哭竭了的她,任谁搀扶她也不起来,几日来水米未进。弟子们生怕他与师傅一同西去。

    “大师兄!”赵雁城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闯进了灵堂。连夜疾驰而来他,连沉重的甲胄都未换下。

    “师傅!”萧将离跑上灵堂,扑通跪倒,连叩了三个响头,“弟子不孝,没有好好保护萱儿,在您罹难之时也未能……呜呜呜,吾师亦父,徒儿含愧泣拜。”

    没想到留客山庄一别,已是诀别。

    “大师兄!”威远镖局弟子闻者皆涕泣,齐下跪叩首,“吾师亦父,望好走于九泉之下。”

    “你师傅走的时候,很安详。自从萱儿死后,他三餐无味,梦魇缠身……如今,也算解脱了吧。”沈水灵拍了拍萧将离的铁护肩,说道,“以后啊,这个镖局也就由雁城打理了,专司生意,不涉江湖纷争。好为威远镖局的弟子们找条营生的路。”

    赵雁城看着萧将离,低头自责道,“魔人袭杀那一夜,谁也挡不住……是我们没用。”

    “对了,那一夜风无心为救妹妹,独闯金明池和大理寺天牢,杀尽阎罗衙之人和百余禁军。皇帝龙颜大怒,若不是雷家力保说风无心已与留客山庄无关系,朝臣亦陈述阎罗衙罪状无数,不然这朝廷大军早已杀向剑气峰了。”一名弟子跟萧将离说道,“大师兄,这人字令于我们也没有什么用处,只是师傅他老人家一向疼爱你……苍雪剑会上,您一定要为我们威远镖局争一口气,不能让威远镖局遭受江湖上那些势利之徒白眼。”

    “你放心,相信大师兄。”萧将离拍了拍师弟的肩膀。

    突然,灵堂前又出现一道士,腰佩长剑,青色长衫——是向凌天。

    几名弟子拦在他的身前,要将他推下踏跺,训斥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师傅和庄前辈视你如兄弟,可现在庄前辈被冠剑楼的藏锋所杀。而你仗着有几分武艺护着冠剑楼。还来我威远镖局做什么!”

    萧将离看着向凌天平静脸色下,隐藏着难堪和愤怒,一把将弟子们唤回来,“你们干嘛?向前辈是师傅的朋友,让向前辈进来!”

    “可是……”弟子们为向凌天让出一条路,看着他慢慢走到雨承的灵位前,下跪连叩三首,哭着唤了几声,“雨大哥……”

    萧将离将向凌天扶起,问道,“向前辈,离儿听闻前些日子……”

    向凌天伛偻着背,对着萧将离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问话,“离儿,你且不知,那李若缺和藏锋是遭陈子云的算计和诱惑,充作一把分解北武盟的刀罢了。况且藏锋和李若缺压根不在冠剑楼内,里面仅剩一些善良的信民和无辜的道士。雨大哥一时激愤我怕他杀伤无辜……他们不要冠剑楼,那么我就收下了。”向凌天环望众多威远镖局弟子,“雨大哥走了,留着你们这群可怜的孩子,以后我会替雨大哥照顾你们,冠剑楼与威远镖局共进退!”

    门前风雪吹,天昏夜色凉。

    雨承的房间内,沈水灵将折断的银雪洗雨枪送给了萧将离,“离儿,你师傅生前就一直说,有你这个徒弟,是他一生的荣幸。雨家的血脉断绝了,这北武盟下的门派哪会听命于雁城,都如猢狲散了。”

    沈水灵将萧将离粗糙的手捧在手心轻抚着,“孩子,你师傅之前做过的那些事他也很后悔。只是他都死了,沈娘想着,那些旧事就当是过去了,不要让雁城他们知道……他们会为难的。”

    “沈娘放心,离儿都懂得。”

    沈水灵从柜子里翻出一些小孩的衣裳和几件玩具,“这些你带给雨凡吧。你师傅他最喜欢小娃娃了,一直想见见外孙。可他知道你政事繁多,为沙盗的事焦头烂额,不敢去打搅。”

    沈水灵从小看着萧将离和雨萱长大,亲如生母,“沈娘最恨的,是没能为你师傅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为雨家传递香火。沈娘也不恨你师傅不给我名分,是因为你师傅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儿。他在心爱的亡妻灵位前发过誓,萱儿不嫁,他也不会续弦……呜呜呜。”

    人老了,身边的人都走了,就怕寂寞,所以话也多了。

    萧将离陪着沈水灵聊了往事,吃了晚饭。过程中这老姑娘几处哽咽,落泪连连。直到日落灯火上,萧将离才掩门离去。

    “大师兄!”赵雁城在门外早就守候多时了,他神情悲喜交加,“幸好你来了。这是沈娘这些日子以来吃的第一顿饭,也是第一次回房间休息。兄弟们都急坏了,师傅走了,要是我们没把沈娘照顾好,那怎么对得起师傅啊。”

    萧将离看着赵雁城眉目中的苦楚,拍了拍他的背脊,问道,“怎么样?事情还忙得过来吗?”

    赵雁城低着头,摩挲着双手道,“大师兄,说实在的,我更愿意给你打下手,这镖头的位置我是坐如针毡。你知道的,没那个能力,怕……怕”他有点哽咽了,“怕对不起兄弟们的期望,怕让他们饿肚子,也怕……也怕让你失望。”说着说着,赵雁城就哭了——这顿泪,从萧将离离开后他就一直忍着。以前都是萧将离在他身前遮风挡雨。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就哭鼻子了呢。”萧将离一把将他揽过来抱住,“雁城啊,你都有老婆有孩子了,你一定做一个像师傅一样顶天立地的男人。生意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雷家、云家和留客山庄那边大师兄帮你去说说。你好好做,就算有什么问题,不要怕,还有大师兄在。”

    “嗯,谢谢大师兄。”赵雁城抹了抹眼泪,“嘿嘿,我得赶紧把眼泪抹掉,不能让兄弟们看笑话。”

    “哈哈哈,就该如此。”萧将离拍了一下赵雁城的肩膀,“天这么冷的。去,把兄弟们叫来,大师兄请你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让师傅知道,威远镖局是不会垮的。”

    “嗯。”

    萧将离突然感伤起来,想起了很多往事。他想见一见那位辜负他们兄弟情义的老朋友。他想知道,久别重逢后,心中是仇恨,还是唏嘘……

    雨红杏花香。没有风的天,客船走得特别慢。

    河面漂浮着细碎的杂草,两岸拉犁的黄牛的哞叫声把太阳从山头唤起,雨后的尘香使得这个清晨格外的亮丽。

    风无心站在甲板上,远眺无名山的渡口,还有隐没在云端的剑气峰。他手中捏皱的纸团是南宫映雪写来的信:原来前些日子,阎罗衙的杀手在折剑山庄要拿下南宫映雪做人质,幸好龙王和萧姬赶到,救下南宫映雪,并与其往留客山庄避难。

    风紫霜从船篷里出来,捧了一碗热粥给风无心,“哥哥,家快到了,你还没有见过云尘吧。”

    “嗯?”风无心呷了一口粥,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霜儿,你讨厌我吗?”

    伶俐聪明的风紫霜怎不知道风无心的意思,她微微一笑,抱着他的手臂道,“我们是一家人,霜儿怎么会讨厌哥哥……嫂嫂她,也****夜夜盼着哥哥回去呢。家里总要有一个男人撑着呀。”

    风无心没有说话,将纸条递给了风紫霜。

    风紫霜看完后神情有点尴尬,但只是摆了摆手,“没……没事的,嫂嫂不是那种嫉恨之人,她一定会跟南宫姑娘好好相处的。”

    风无心心中当然知道云曦不是嫉恨之人,只是……

    粥喝完了,渡口也到了。

    山下接应的弟子看到风紫霜都惊喜地大呼道,“欧冶子,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当他们看到风紫霜身后冷若冰霜的风无心时,身体先是一抖,然后鞠躬严肃道,“风庄主。”

    “我已经不是庄主了。”风无心想挤出一个微笑,可脸上僵硬的肌肉没有答应。

    沿着无名山而上,每一位留客山庄的弟子面对风无心的笑容都是尴尬的,就连那一句“风庄主您回来了”感情也是如此复杂,或说期待,或说唏嘘——留客山庄永远是风家的,这是所有留客山庄人的共识。也因为如此,纵然风无心犯下弥天大错,他们除了原谅他,也别无选择。

    去年春风刚过剑气峰,风无心卷衣离去,云曦在山道上摘了青竹。今年春风又起时,风无心已将云曦的心意尽揽眼底。

    离离春山色,陡峭的山道风无心一路疾驰,竟毫无倦态,目光紧锁在这茂林修竹之中。

    “大嫂说了哥哥一定会回来,要让你有回家的感觉。所以她找了一些工匠,将山道的样子修成了折剑山庄旧时那般模样。”风紫霜看着流连不去的风无心说道,“哥哥,走吧。”

    春风吹得桃花香,初到云端,云海之中有一座宫阙楼阁渐渐清晰在眼前,还有模糊在茫茫白雾中的“留客山庄”四字。

    风无心泪眼茫茫,几欲哽咽。

    云海之中,风紫霜和唐飞紧紧相拥,呢喃泪雨。风无心的目光紧盯着唐飞身侧那道雪白的倩影——云曦还是那楚楚动人的模样,微红的眼圈似红妆轻上。

    那片刻的沉默,心中如风雨疾驰过平静的湖面。多少个难眠之夜臆想起重逢之日,想该有无尽的衷肠可诉——可相见之时,终是无语凝噎。

    风无心驻足而望,看云曦双手拉起裙摆,疾驰而来扑倒在他的怀中,“呜呜呜,你真狠心!”

    风无心的双手将她紧裹在怀中,生怕他人夺取一般,“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

    “不好。你呢?”风无心不知道该去如何回答她的话,生活是好是坏,他也不清楚,只知道自己非常想念这辛勤贤惠的妻子用纤细的双手支撑起的家。

    风无心的目光落在了山门前的父亲的身上。一年多不不见,年刚四十父亲,两鬓已白发流飞。风无心看着老父亲,眼中雾气茫茫。

    膝盖上的病已经让风渊没办法再站起来,如今的他看起来比风飞雪更加苍老。见他摩挲着双手,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呢喃自语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云曦怀念以前,蜷缩在风无心的怀里,贪恋他的味道,和他那总是不安分的手脚。

    “映雪呢?”犹豫了良久,风无心轻声问道。

    “无心,我在这!”南宫映雪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前,那透亮的蓝白色纱衣将她的纤弱的身型暴露得一览无余。她的目光柔和得令人怜惜,“无心和云曦姐姐久别重逢,映雪不便打扰。”说罢,便要转身进入山庄。

    云曦从风无心的目光中察觉到了失落,回身挽留住南宫映雪,“妹妹无需见外。姐姐倒是该谢谢妹妹将无心哥哥带回留客山庄。”

    南宫映雪抿嘴一笑,“我不想他不快乐。”

    此刻的云曦更感欣慰,南宫映雪的细心足以弥补自己的不足。经历那么多的事,云曦愿意和这个善良的姑娘共同伺候这个男人。

    “哇哇哇。”几声婴儿的啼哭打搅了他们。

    “乖乖,别哭别哭。”王可人对小少主无可奈何,抱着他跑到云曦身前。看着可爱的孩子,风无心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和压力。

    “这是我的孩子。”风无心这样想着,将软绵绵的风云尘抱在怀中,顿时心都化了。口中还腼腆地念叨道,“尘儿,我是爹爹啊。”

    初见风无心羞涩的模样,众人不觉扑哧大笑。孩子含着大拇指安睡在父亲的怀中,不再哭闹了。

    风无心心中那层如阴霾的尴尬,烟消云散。他溺爱地看着怀中的小家伙,还不忘与老父亲相视一笑。

    夜幕如一袭暖被将听雨阁轻轻掩盖。烛火映红了满窗,风无心坐在久违的床榻,红云上脸的云曦依偎在他的身侧。

    风无心重新亲吻这个属于她的女人,伸出手挑开她的衣裳,那只不再细腻的大手刮磨着云曦的肌肤,有一点点快感和刺痛。

    生完孩子后的云曦的身材更加玲珑有致,风无心手指划过肌肤的曲线绵软起伏。

    云曦变得主动,抬挺着后腰,迎接着风无心的进入。

    一夜缠绵……

    天未亮,破晓的鸡鸣声就已经响起,睡梦朦胧中的风无心听到了似有似无的叩门声。他随意披上衣袍,将门闩拿起,刚将竹扉轻推开。南宫映雪便一把扑倒在他的怀里,轻声啜泣。

    听雨阁东面的廊道尽出,是云曦常时弹琴的观潮亭。南宫映雪委屈地蹲在地上,用树枝赶弄着地上搬家的蚂蚁,偶有流云瀑布的水滴溅湿衣裙,她全然不顾。

    风无心拿开琴台上掩盖的纱布,白绿斑驳的玉玦上的冰蚕丝琴弦被擦得透亮,“姐妹们在留客山庄住得还习惯吗?”

    “她们都很好。”南宫映雪拨掉发梢上的水滴,下眼皮搁挡着泪滴,不让它们流下,“映雪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但映雪真的很难受……昨夜,映雪突然明白,在无心走地这段时间里,云曦姐姐一个人该是如何地思念和煎熬。但是映雪没办法将无心完整地还给他……”

    南宫映雪说了很多,倚在墙面的云曦也听了很久。

    观潮亭有高崖遮掩,就算是晨曦走满整个留客山庄,这里也依旧昏暗幽黑得感性。亭上湿答答的红瓦在寒冬会凝一尺冰凌,若是其他时节,总是泠泠滴水,是沉默中祥和的伴乐。

    “那你愿意和我一起住在这里吗?”风无心细心地听完了南宫映雪没有怨意的话,轻声问道。

    南宫映雪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嗫嚅道,“映雪愿意。”

    风无心将见外的“谢谢”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慵懒的朝阳终于爬高,晨曦刮划崖角,照进了阴寒的观潮亭,天空变得明朗清澈,流云瀑布上激滚的云雾散去。

    风无心吻了南宫映雪,问道,“你说是姬儿带你来留客山庄的,可姬儿呢?”

    南宫映雪的表情重复忧虑,她背过身去,不断摩挲着双手,似有难言之隐,“姬儿姐姐她走了。”

    “姬儿她……”自风无心有记忆以来,是萧姬一直是为剑侍陪伴在他身边的。风渊的言外之意,萧姬或已成为他的侧室。

    “她不想见我吗?”风无心问得很小心,好像是生怕萧姬就在附近。

    “姬儿姐姐她……”南宫映雪又蹲了下去,捡起木枝去刮划地板,“姬儿姐姐说她没有脸见你。说自己是残花败柳之身……”

    风无心猜到了她想说的,可猜不到她会去哪,“姬儿从小在山庄内长大,亲朋寥寥无几。留客山庄和有间客栈她待不住,又不会回契丹……姬儿还能去哪儿?”

    南宫映雪转过身将发愣的风无心抱住,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姬儿姐姐知道无心不是无情之人,只是她自己都没办法原谅自己……或只是怨恨这无情纷扰的红尘。”

    从听雨阁下望,远山隐于雾海之中,仅有几座高峰露出云海几寸。留客山庄如在天空,纵然远离尘世,可留客山庄中人的心却无法超脱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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