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暂且?”苏漾笑起来,“魔神真是精打细算,做得好买卖。”
    他恍若未闻,抬手捏碎了苏漾先前吩咐身后众人悄悄列起的法阵,才继续道:“你在我领域之中,有些心思,大可省省。”
    听到这话,身后众人慌乱了一阵儿,苏漾听到耳边有利刃破空之声,可还不等她避开,那把冲她而来的剑刃便寸寸碎开,她回头时,便只看见一张陌生脸孔,以及他脖颈上那条血红细线。
    那人无声倒在她脚下,蔓出的鲜血淌过她脚下,洇进土中,砂砾慢慢显出奇异的红褐色。
    不远处那人神色寻常得像是随手碾死了一只蚂蚁,“你看,他们同你也远非一心。”
    大皇子握着剑的手便顿了一顿。
    苏漾好歹是云境少主,他不可能傻到当众杀她,可他方才确实想过,既然魔神在意她,那他将剑架到她脖子上,假意以她性命相胁,旁的不说,至少能全身而退。
    到时候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直接掉头回月华宫,就算将陆昱珩扔在外头,父皇也不好在这事儿上指责他什么。也算是因祸得福。
    可他忽略了一点——在司寇钧这样完全倾倒性的修为下,就连挪动半寸,也是他格外开恩。
    苏漾漠然抬眼,“魔神到底想要什么?”
    “我的欲求,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你同我走,我暂且退兵。”
    他又向前一步,却始终不曾直接走到她面前来,语调依旧不急不缓,“你心里清楚,你们毫无胜算。今日你不可能回渊境,要么心甘情愿随我走,我如约退兵,陆昱珩那儿也能得一段喘息之机,兴许还回得去。要么,”他面上是笑着的,笑意却未达眼底,“我们就这样耗着,毕竟我有的是时间。但你身后这群人,还有前头的陆昱珩,还有没有这样多的时间,可就说不准了。”
    苏漾回头望了一眼。
    他境界与他们相差太大,如今又在他的领域中,身后千人里已有人开始支撑不住,在他威压下挣扎着喘息。
    眼前一幕幕同重圆梦中的场景重叠交错,苏漾转回头去,“你非要逼我,逼着我走投无路,逼着我恨你,是么?”
    “能恨我,已经不错。”
    苏漾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倏而轻笑了一声,“好。”
    她从人群中迈出,踏过风沙,却又携着风沙,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到离他两步远时,司景行下意识朝她伸出手——她微微侧身闪躲过去,停在他身侧,冷然开口:“不是要走么?”
    苏漾从他领域中脱身时,才发觉此处不知何时已被他的人占据,乌泱泱的修士皆着灰袍,一眼望过去无边无际。
    她忍不住抬眼又看了他一眼。司景行避开了她的视线。
    单看他这阵仗,若她不主动答允随他走,他怕是会不惜代价将她强行带回去。
    可她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想要什么?
    总不至于是在她面前演过三四年的戏,这三四年间对她全无感情,能算计好她的一切利用她,末了他该做的都做过了,进展顺利一切在握之时,才幡然醒悟,发觉自己对她有情罢?
    第65章
    周遭陈设像极了忘忧山公主府上他们的卧房——只是一应物件儿更名贵,排布也更讲究了些。
    司景行确实清楚记得她所有喜好和习惯,替她选的卧房通透明亮,就连夜里都有极好的月色淌进来,再将房里高低错落的灯烛点上,配上嵌着的夜明珠,房里一隅的暗角都找不到。
    苏漾是被一个瞧上去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引进来的。司景行没带她回神域,他自己似乎也并不怎么进神域里。过来的路上她坐在车驾里,一路上靠心算方向和距离,猜出他们大概是来了涂境。
    涂境这些年存在感一向低得很,她还是头一回来。但她一踏上涂境的疆土,便明白司景行为何选了这儿安顿。
    涂境后方是天堑绝险,数百丈高崖下便是怒涛滚滚的沧泽,高崖上密林丛生不见天日,兼之灵流错乱,便是一身修为,闯进去也难全身而退。涂境前头与时境接壤,时境本就是神族附庸,此前更是早早便投向了司景行。因此他选涂境这地儿进可攻退可守,又有他亲自坐镇,俨然是铁板一块。
    唯独一样,涂境自诛天之战后只得了两根灵脉,那两根灵脉一根通入皇城,一根可怜兮兮地供给全境的修士,自然不够用。
    云境虽没有灵脉供给灵气,但他们龙族借沧泽水炼化灵气,再借望辰宫的大阵反哺境土,完全能够自给自足,云境的灵气虽说不上多么充裕,但好歹从来就没缺过。因着这是苏漾头一回看见失了灵气滋养的土地是什么样子。
    灵草不生,脚下的土地干涸开裂,犹如大旱。空气似乎都格外稀薄,让人不敢大口喘气——这情况直到进了皇城才好起来。
    皇城有一整根灵脉滋养,显而易见地富足了不少,城中荒地上布满绿意,来来往往的修士脸上也多是喜色,长街两旁有摊贩吆喝着开张,不同皇城外修士间互相抢夺资源的剑拔弩张。
    只是比起渊境,还是凋敝了些——渊境皇城,有足足三根灵脉。
    饶是苏漾不必从灵脉汲取灵气修炼,周遭稀薄的灵气也还是让她有些不适地咳了两声——她乍从渊境过来,自然还得适应一下。
    她这一咳,引得司景行看了她一眼。
    好在司景行似是有要事缠身,亲将她“押”进皇城后,便不见了踪影。
    苏漾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动作麻利地捣碎灵果冲了一壶茶,规规矩矩奉到她面前,开口时却卡了一下,似是在想用什么称谓,犹豫了犹豫道:“公主一路劳顿,先用盏茶润润喉咙罢?”
    涂境灵气稀薄,她这一路过来,喉咙确实不太舒服。
    苏漾伸手接过来喝了一口,充沛灵力随着茶水润过喉头,一派清爽。
    她用茶的空里,小姑娘偷偷瞄了她好几眼。
    这位可是魔神大人亲自接回来的,她好奇得很,先前在茶坊也听到过魔神大人和这位的旖旎传闻,但那时她以为只是传言罢了,当不得真——毕竟那可是魔神大人,她连听见他的声音都要浑身打颤,实在想象不出魔神大人能迁就什么人做小伏低的样子。
    她想得远了些,直到撞上苏漾若有所思望过来的目光,才惊惶回过神来,当即便跪下来,“属下无意冒犯公主。”
    苏漾扶了她一把,温柔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银屏,奉神君之命来照顾公主起居。”银屏望着她的笑容一时怔了怔。她打从第一眼看见公主,便知道她眉眼是沧泽头一份儿的好看,没成想笑起来的时候更是摄魂夺魄。
    公主……脾性似乎比传闻中还要好一些。
    “银屏?”苏漾将手中空盏搁下,“我初来乍到,对这宫中乃至整个涂境都不太熟悉,你若不忙,不如给我讲讲?”
    银屏自然不会推拒,苏漾没费多少力气,就问清了涂境现今的境况,以及宫中的排布。
    知道了想知道的,她话锋一转,问道:“那司寇钧……”
    她话还未说完,本在她执意要求下坐在她对面的银屏“噗通”一声便跪在地上。
    苏漾话头顿了顿。听见他的名字,银屏甚至打了个寒战。
    “你很怕他?”
    “属下不敢。属下一族自父辈起便对神君忠心耿耿,属下只是……”银屏也发觉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太大了些,努力找补道:“敬畏神君。”
    苏漾神情平和,“他重归神位,有敬足矣,是做了什么,才让你有的畏?”
    银屏看出她性子和善,自己多说一些也无妨,索性明白交代道:“神君初来涂境时,在大殿召过涂境众人。”她顿了顿,“大殿的血,洗了整三日才洗下去。”
    沧泽无神已久——先前的神君只是占了个名号而已,即便是素来拥护神族的几境,譬如他们涂境,也难免有人生出二心。
    他们早料到神君初来定要立威,也有不少人是做足了准备去的。可他们太久没见过真神,早忘了神族昔年是如何拢整个沧泽于翻覆之间。
    直到那日的血光从大殿一路蔓出来,那些早有异心的大能拼尽全力的抵抗在他面前犹如儿戏一般,轻描淡写便悉数化去。青年那日一身玄袍,脸色苍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一手捂着心口处,看起来确实虚弱得不堪一击。
    可他就坐在高处王座上,甚至只是半坐在王座的扶手之上,底下跪在血泊中的一众大能便一声不敢出,大殿一片寂静,只有从被一剑插入石柱中的尸首上断续滴落的血滴声,似是滴在众人心头,滴一下,便颤一下。
    听银屏仔细叙述了一番当日情形,苏漾竟没什么意外。她早在重圆梦中便见识过他的手段,原来真正的他,同那时在重圆梦中没什么区别。
    虚假的只有成婚前后那四年里的他。
    她们两个说了这会儿话,夜色便已极深。
    银屏感知到阵法变动,知晓是神君过来了,当即便对苏漾说明,退了出去。她走到门前,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声嘱咐提醒道:“公主有一事不知,神君依旧延用先前的名字,不曾改回去。”
    苏漾不想面对司景行,赶在他进来前踢掉鞋靴钻进了被子里,转向床榻里侧。这张床榻很大,她想尽可能离他远一点,便躺得靠里一些。
    门被推开的声响,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床榻前,苏漾紧绷着神经,想着他还要多久才会转身离开——下一刻,他伸手掀开了被子一角。
    苏漾登时抱着被子坐起来,警觉看向他,“你过来做什么?”
    司景行抬眼看了她一眼,“这儿是我的卧房。”
    苏漾被他噎了一下,从榻上挪下去,“好,那我走。”
    她不过刚走了一步,便见卧房的所有门窗“哐”一声全部关紧,落下禁制。
    她自知闯不过他的禁制,索性回身看向他,“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把我带来?”
    她不等他回答,一步步朝他逼近过去,直到脚尖触到他的鞋靴前端才停下来。两人靠得极近,她视线平齐着看向他,刚好落在他喉结处,再向上移,便是下颌,嘴唇……直到撞上他幽暗目光。
    苏漾望着他笑起来,听见他呼吸似是都急促了两分,“你不会要说,是爱上我了罢?”
    他没开口,只是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抬起又放下,苏漾倏而向后退开半步,面色冷下去,“你处心积虑接近我,算计我利用我,如今大功告成,你又告诉我你爱我?”
    司景行置若罔闻,弯腰取来她方才随便踢下的鞋靴,将她按坐在床榻边,抬起她一只脚替她穿上,低声道:“地上凉。”
    苏漾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成婚三年,他都不曾发现过她有惧寒的毛病。
    而今倒是知道她会觉得凉了。
    她抬腿,将还未来得及穿上鞋靴的那只脚抵在他心口,她知道他是神躯,赤霄剑那一剑虽狠,可伤也该是好全了,按上去也不会再疼。可她仍是用了几分力道,碾在他胸口,慢慢道:“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好说。”
    司景行猛然抬眼看向她,她凑近他,“你重塑分魂灯,将你的神魂重新撕开,记忆悉数封印。你放弃沧泽,彻底不再成为威胁,什么都不要,只要我一个,我就爱你。”
    她看着司景行眸中光芒寸寸碎尽,化作灰暗一片。
    他抬手扣住她的足踝,将她的小腿放在自己膝头,将剩下的那只鞋靴替她穿上,平静道:“你不会的。”
    “时至今日,就算我放弃当下这一切,洗净记忆,”他声音干涩下去,“你也不会再爱我。”
    替她将鞋靴穿好,他松手起身,“你在渊境是被我强行带走的,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做不得假,不会牵连云境。”
    “好好休息。”这话说完,他走出了卧房,门开启又再度关上带起的风吹得烛火晃了晃,连带着苏漾映在床榻里侧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
    她默了半晌,甚至都没再伸手碰,只是用脚互相一蹭,将鞋靴甩下去,爬上床榻。
    第66章
    涂境灵气稀薄,苏漾乍一过来,像是养在水里的花骤然被□□种到了土里,难免不适应,人就格外困乏。
    所以在司景行走后,她甚至外衣都没来得及脱下,沾上床榻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睡得不太安稳,走马灯一般做着梦,又像是魇着了,梦境一重接一重,醒不过来。
    司景行就是这个时候重又回来的。
    他进来的脚步很轻,兴许是怕惊着榻上的人,也兴许只是习惯使然——成婚那三年,他常常半夜回府时苏漾就已经睡熟了,他便轻手轻脚去她旁边,时日一久,已经摸出了她能忍受的动静大小。
    他停在榻边,看了她一会儿,俯身轻轻拉起她一只手,扣在她手腕脉门上,精纯灵力源源不断地汇入她筋脉之中,引导着走过一个小周天。
    苏漾紧皱着的眉舒展开一些,眉宇间的燥气也渐渐平息下去,看上去总算睡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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