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军总司令迁入重庆就多次搬迁,最先是在大平门海关旧址,又因敌机轰炸,迁到江北俊彝中学,俊彝中学再挨炸,最后才迁到老鹰岩后湾。而早在柏林期间,李孔荣就建议陈绍宽要到重庆选址,特别是防止空袭,可惜陈绍宽回国后把原来的选址让出去了。

    老鹰岩就在重庆南岸,长江和嘉陵江汇合后在这里转了一个近乎一百八十度弯,夹出一块狭长的半岛。老鹰岩在半岛前端中心,三面临江;常凯申云岫楼的黄山别墅群在半岛根部中心,那里林幽谷净、遍山松柏。一条从海棠溪至广阳坝的公路穿山而过,不但连着黄山,它的岔路也连着老鹰岩。

    直升机缓缓在海军办公楼前降落,螺旋桨卷起的风卷着草屑打在陈训泳、杨庆贞、周应聪等人的脸上,陈绍宽是不在的。从美国回来他就像变了个人,脸色常阴沉着,眼睛似闭似睁,以前纽约筹备处对国内海军每月发有美元津贴,可他一回来就把这些津贴全部取消,剩下的只有军政部每月拨付的可怜军饷。虽然坚定的站在了党国这边,常凯申也多有照顾,但战时资源毕竟有限,物价也不断上升,中央加给的那些钱只是能维持以往的生活,而这种维持也仅仅是几个月,到这个月,大家的日子已经不如以前了,最低等的水兵家里只能喝粥。

    物资匮乏,士气低沉,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的就是加强思想教育,于是所有未入国苠党的官兵一律补行加入党籍,而后举行集体宣誓,弘扬三民主义、坚定吃苦耐劳、抗战到底之精神。同时组织也变更,提升了党部职能,陈绍宽亲任党部特派员,又设三个执行委员,分别为陈训泳、曾以鼎、杨庆贞。再下又设书记长、总干事以及组织、训练、宣传三科。各区亦以该管长长官为指导员,另委总干事一人,办理党务。变更组织后,海军设有五个区党部、九个直属区分部,还有两个团党部、三十三个连党部,二十三个区分部。

    直升机上的曾国晟看到迎接的人当中不见陈绍宽不免有些失望,同机的军政部长何应钦见此如此笑了笑,并未说话。此时的海军已经不是以前那支海军了,因为纽约和重庆两支海军的对立,陈绍宽支持中央,海军的党化的很彻底,三民主义时时讲、处处讲,常凯申的抗日讲话也常常学习。他之所以能答应李孔荣的一些要求,就是用海军已彻底党化说服了常凯申,这才有了可灵活操作的空间。

    直升机停稳后,舱门拉开,曾国晟第一个下机,他心中激动,没有管身后的何应钦几个,径直走到陈训泳、杨庆贞面前敬礼。看得出来,国内的日子并不好,陈训泳、杨庆贞等人又瘦又黑,衣服也起皱不再笔挺,皮靴虽擦的黑亮,依然难言破旧。

    “曾国晟见过参谋长、参谋处长。”曾国晟目中闪亮,激动的向陈训泳杨庆贞敬礼。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陈训泳心潮也难免起伏,本是一支海军,却因为陈季良的死产生了不同政见,一方坚决反对中央,一方坚决服从中央,弄得的是形同路人。好在两支海军都抗日、都爱国,这又走到了一起。

    “司令呢?”礼毕之后曾国晟问道,他是想见陈绍宽的,去年去纽约他因为最后到达,这个时候陈绍宽已经打道回府了,怎么劝都劝不回。

    “司令刚好有要务,去巴万炮台视察了。”周应聪睁眼说着瞎话,他肩上的星星也多了一颗,不再是抗战前的中校,和曾国晟一样已经是上校。但不同的是,曾国晟帽徽上、肩章上是十八星,周应聪帽徽上、肩章上是青天白日。

    “敬礼!”何应钦走了过来,他是军政部长,又是一级上将,陈训泳等人要向他敬礼的。

    “都是一家人,就不要客套了。”何应钦完全清楚曾国晟抢先下机的原因,他也问道:“厚甫兄呢?我电话里明明告诉过他今天务必等在海军处,他是不是不在?”

    “报告部长,日军在第五战区发动新的攻势,司令担心巴万炮台有失……”

    周应聪又用起了刚才的借口,何应钦大怒:“这个陈厚甫,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想干什么?!第五战区日军发起攻势,这和巴万炮台有什么关系?他是不把委员长的命令放在眼里,还是不把我这个军政部长放在眼里?”

    鉴于国内海军党化彻底,常凯申同意以中央海军为基础,在编入其他人员的前提下组建导弹部队和预警雷达部队,但这支部队的人事任免、指挥作战由中央全权负责。至于李孔荣以美国新中防务公司为名提出的严守技术秘密,政府不得仿制、更不能将实物或情报外泄给第三国,这个是没有问题的,现在想仿制也仿制不了。

    何应钦去垒允的时候见过导弹,也在昆明海军机场参观过雷达,他认为组建这两支部队非常非常的事情,所以三番五次和陈绍宽打招呼,让他做好准备,没想到事到临头人却不见了。

    何应钦发怒,与他同来的第3舰队司令谢刚哲少将暗笑不已,第3舰队将参与导弹部队和预警雷达部队组建,他本人还是战术导弹部队的副司令,陈绍宽是司令——相比于雷达这种防御性武器,常凯申更重视可以打到三百公里外的导弹。

    “何部长请息怒,司令应该是确实有事,现在陈参谋长在也不是不可,雾季马上就要结束,一切当以尽早布置为重。”因为陈绍宽不在而失望的曾国晟反而劝起了何应钦。

    他的话是有效果的,一来组建部队很多事情都要他配合,二来何应钦也知道陈绍宽这样做不给他面子,可常凯申是高兴的,这是在给常凯申面子。他苦笑了笑,“不管有什么分歧,都应以抗战为重,这是我最佩服李汉盛的一点。我在垒允担心谈判太久耽误战事,他却说可以一边谈一边布置,先把东西运抵重庆。这才是国事为重啊。”

    情不自禁说起了李孔荣的好话,这是在褒奖李孔荣贬低陈绍宽,点到为止的何应钦很快就改口道:“我们还是进去谈吧。天黑之前谈完,明天就开始选点落实部署。”

    何应钦、谢刚哲、陈训泳、曾国晟等人进入办公室,早就围在一边的司令部人员涌向了两架安静垂翼的直升机,他们不单是看飞机,直升机下来的人他们也认得。

    “喜海!”海军军乐队队长蒲聪森少校刚才一眼就看到了以前的乐兵江喜海,两年不见当成号都吹不响的兵居然会开倒着飞的飞机。

    “队长!”江喜海还在按规定记录飞行日志,暂时没想到这是老家,被蒲聪森一喊日志一扔就下来了。“真是你啊,队长。”

    “不是我是谁。”蒲聪森拍了拍他,“看你,真长大了,个子要比我高了。”

    “喜海,你这两年都在干什么?李司令怎么就让你开上了飞机呢?”队长蒲聪森拍着江喜海,队附孟范泰、排长田福泽、职员黄恭威等人则在一边问话。不想旁边飞机又跑出个人来,他一边摘帽子一边大喊道:“队长,我是庆英啊,我是庆英,你记得我吧?”

    两架直升机四个飞行员,其中有两个是司令部军乐队出身,另外两个则是马尾司令部出身,他们虽然和蒲聪森不太熟悉,但也凑了上来,给大家发香烟。

    “萨伊奶!你当年是怎么跑的?。”蒲聪森一拳打在田庆英身上。当年南京撤退时,脱队的人很多,乐队也不少人脱队,身为乐队队长的蒲聪森暗自担心,但上头没查久而久之他就不当回事了。后来传闻说脱队其实是上头有意为之,目的是在海外重建海军。海军果然在美国重建了,自己这些人每个月能领到十几块美元津贴。可今年开始就不行了,津贴取消,美国海军的事情禁止讨论,直到今天直升机翩翩飞来。

    “我……”田庆英当年是乐队司书,当年他南下走了几个月到了广州,集中后在日本人占领广州前到了香港。人一到香港护照就送来了,之后再去美国……。这一路走了几万里,一别又是两年,现在蒲聪森这么一问,他眼泪差点掉下来。“我…我……”他说不出话来。

    “好了。回来就好!还能开飞机,不错不错。好好干吧,把日本人赶出去!”蒲聪森感慨道。

    “是。”田庆英就要敬礼,却被蒲聪森拦住下了,“都是兄弟,敬什么礼啊,晚上到我家吃饭,你嫂子有的时候还说起你,说好久不见你了。”

    “好,好。”田庆英点着头,以前在队里做司书的时候,他也常到队长家吃饭。“嫂子现在也在重庆啊?”

    “是,在重庆。”蒲聪森苦笑,他压低声音道:“前两年跑出去跟陈司令建海军的人太多,去年一点,发现只剩下六千八百个人,这连开船都不够,不得不又招了一批人顶上。上面怕我们再跑,家属全迁到重庆集中看管。你嫂子本要回福州的,也就到了重庆。”

    “福州就不能呆吗?”田庆英刚回国没两个月,这还是第一次出滇。

    “老家那边的人全跑光了,就只剩早前马尾司令部李凯涛司令几个,还有几个炮台台长。”蒲聪森笑,“福州离日占区近,离海也近,家家户户又互相照应,很多时候一个晚上连家带口全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再出现不是在香港就是在南洋,隔段时间拿着签证又去了美国,上面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原来是这样。”田庆英有些咂舌。他想象不出马尾要塞人跑光是什么概念,可重庆当局把海军家眷全部集中到了重庆,看来那边情况真的很严重。

    田庆英如此想,晚上去蒲聪森家吃饭时,才发现村口士兵荷枪实弹,人员来往进出都要检验证件,出村的人如果带了物件,还要打开检查。出滇之前军政部给志愿海军人员紧急制作了一批证件,验证的士兵看了看证上的相片,又看了看人,便挥手放他进去。

    蒲聪森没说话,田庆英也没有说话,不过进了村,到了一栋房子门口,蒲聪森说话了,“你大哥就住在这里了,下次来别忘了门。”

    房子是一幢盖瓦的五开平房,对着的这面是砖墙,上面安着木窗,侧门却是泥墙,阁楼处也有一个透气的小窗。房子没有粉刷,可风雨侵蚀的痕迹还是在墙上显露无疑。旁边的一栋却倒塌了,露出木制楼板以及残瓦残墙,几个小孩在一边玩耍。

    “别看了。”蒲聪森笑道:“这房可是标准的别墅房,一面还是砖墙,委员长住的也没比这好到哪里去,不过是地方大点。旁边这栋是去年夏天轰炸时倒的,死了好些人。”

    刚才在直升机上田庆英就看见了整个黄山的别墅,说句实话,这些别墅还不如美国农民的木头房,人家可全是两层的。而之前田庆英在昆明听到的小道消息是重庆要员全住豪华别墅,日机轰炸是炸不到他们的,现在真相就在眼前。

    “伊爸…伊爸……”在残墙断瓦出玩耍的两个孩子飞奔过来,这是蒲聪森的儿子和女儿。

    “这么脏,伊妈等下又要打了。”蒲聪森拍了拍儿女身上的泥巴,一把抱起儿子,指着田庆英道,“还认识田嘎嘎(叔叔)吗?”

    “嗯嗯。”男孩子五六岁大,目光根本没去看田庆英,他和妹妹两人一高一低,眼睛直盯着田庆英手上领着的东西,每每来客,客人总是会带一些糖果点心,最不济家里也能吃顿肉,这已经是孩子们的经验了。

    田庆英走的时候男孩才两岁、女孩还在吃奶,两年成年人没有什么变化,孩子却长高了一大截。他指着男孩道,“是叫…安…安志对吧?来来,吃巧克力,也给你一块……”

    “就知道吃,一点礼貌都不懂。”蒲聪森狠拍儿子屁股一记。安志和妹妹虽然没有听过巧克力,可锡箔纸带着奶油香,他们抓住就急啃,连锡箔纸也吃了进去。

    “这个不能吃,别吞下去。”田庆英不得不拦住他们,把锡箔纸从孩子嘴里挑出来。

    “这就是美国巧克力?”蒲聪森见儿子吃,自己嘴里也有了些口水,他吃过巧克力,但那是战争之前的事情了,而且不是这种。

    “是。军里发的,大块大块。飞的时候来不及吃饭就啃两块。”小孩子有吃有喝就听话,他把蒲聪森的小女儿跑了起来,她吃的实在太香,一抱起来就咯咯直笑。

    两人抱着孩子走向其中一扇房门,这时候田庆英才发现这五间房子不是一家人住,是一间住一家。正要进门时,里面烟雾直冒,一个熟悉的女声问道,“聪森,去买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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