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想开以后,易阿岚晚上回到事务组,睡前还能和周燕安以轻松的心态开开熵差辐射的玩笑。
    “宇宙中一定还有其他生命吧?不知道他们发现这个被我们人类制造的叠加态纠缠态还是其他什么都好的弱平行宇宙会作何感想。”
    周燕安想了想说:“落后文明肯定一无所知,最好的也不过是就像我们最初一样满头雾水、好奇不已。发达文明或许早就研究过弱平行宇宙,甚至对它了如指掌。”
    “那你说,这些发达文明会不会有解决熵差辐射的办法?不需要付出很多代价,站在本宇宙里,biu的一下,就把三十二日宇宙给弹走了。”
    “那我们要不要再等等,看宇宙发达文明会不会展开行动?”
    “算了算了,等不起。”易阿岚连连摆手,“搞不好他们只会发射一个高维闭弦泡泡将自己的星球裹起来好不受熵差辐射影响。至于宇宙中的其他文明生死,才没有闲心管呢。”
    “也许他们会打疫苗,从出生后就打一针,然后无论多少次熵差辐射都伤害不了他们。”
    “啊对对,有可能,就像我们打天花疫苗一样。”
    他们一起笑起来,易阿岚又说:“在我想象中,发达文明还有一种类似监天官的角色,会汇报说,陛下,这个月我们又检测到一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原始文明搞出来的与我们本宇宙绑定的弱平行宇宙。陛下习以为常了,会说,能研究到弱平行宇宙说明那个文明已经有一定规模了,虽然还比较落后,但如果他们能自行解决那个弱平行宇宙带来的麻烦而不被灭绝,也可以考虑将他们接引到星际文明中。”
    “为什么呢,我的陛下。”
    “因为经历过那些事,也许他们会记住,永远不要傲慢,永远不要贪婪。”
    热带夜晚的海风轻轻柔柔地吹在脸上,但来到三十二日的人都没有心情感受自然的亲近,他们面色严肃,想与身边的人交谈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随后,所有人都默契地走向实验大楼。
    一些人在现实中被填鸭似的塞了许多内容,就等着此刻输入量子大坝进行模拟和验证。剩下的人大都不懂其中的原理,也看不出门道来,但更接近实验中心一点,更早听到确切的结果,似乎会让人更安心一点。
    总控制中心,挤满了忙忙碌碌的人。这些人年龄不一,有的是学生,有的是老师,有的已经工作很多年,曾经的锋芒被生活打磨圆润了。若要找出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平凡。尽管其中有些人单拎出来绝不算平凡,但比起真正的翘楚来说,他们的光芒要黯淡许多,更不曾改变过世界一丝一毫。
    但他们现在肩负的使命却可以决定两个宇宙的存亡。
    两个宇宙的命运汇于此处,过多的重量几乎坍缩成黑洞,他们必须以自己的肉体凡胎和平庸的资质竭力对抗着毁灭。
    错误。错误。错误。
    无效运算。
    过于离谱的结果。
    ……
    显示屏接二连三地发出刺耳的提醒,一堆人满头是汗地根据错误提醒进行修改。现实中的物理学家没有量子大坝,也就不可能事无巨细地考虑到所有问题。而他们空有量子大坝和建立好的理论架构,却不知道如何在细节上使之融会贯通,如同一个瞎子摸着墙壁过迷宫,但总是不断地碰壁,除了继续调整、运用还不够纯熟的学识相互推导,直到绕过所有错误的路,直到走上正确的那条路外别无他法。
    “情况不太乐观。”负责探听的人从楼里走出来,对麋集在建筑前小花园上的人们说,新生的太阳将他们密集的影子揉成一大团,“我虽然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但看他们糟糕的脸色和不停地骂脏话,就知道事情算不上顺利。”
    人群中有人小声地说:“如果这什么引力推手行不通,是不是只有把我们都杀掉才能解决熵差辐射?”
    “别那么悲观,我们还有时间。就算这次不行的话,等能回到现实中让那些厉害的专家们继续研究。我们还有下次,下下次。”
    “我相信我们有耐心等下去,但外面那些人,知道自己很快要死的那些人——有时候是没有理智可言的,他们会等我们到下次、下下次吗?也许他们还会以为是我们故意不配合拖延时间的。我们真的要坐以待毙吗?”
    “那你能怎么办?你打得过他们?”
    “打得过又怎么样?起义反抗吗?把人类最后的时间在相互残杀中消耗掉?你们就没有家人想要救的吗?你们忍心看他们死于辐射?”
    熙熙攘攘的吵闹伴随着楼内越来越焦躁的研究,从日出上演到日落。
    控制中心,所有人都面色灰败,瘫在椅子上、地板上,扯着已经很凌乱的头发,无力地问:“问题到底出现在哪?为什么我们就得不到精确的结果?是不是罗恩教授给出的办法根本就没有用?”
    他们没指望得到回答,这个时候,除了上帝谁还能回答他们?
    但惊喜是来得如此突然,显示屏里无缘无故地跳出一个对话框,如果易阿岚在这里,一定会很熟悉这个操作:我来帮你们吧。
    对话框的背景,是一张扑克牌里的小丑鬼牌,也叫王牌。
    卡壳很久的运算程序忽然自动运行起来,一行行海量的代码快速跳过,令人目不暇接,各类仪器发出全力工作的嗡鸣声。
    屋子里的人目瞪口呆,不知谁说了一句:“是joker!”
    强人工智能joker,对各国政府推进引力推手而言,是暧昧不清的一个问题。他们不知道joker会怎么看待这一救世计划,不过他们倾向于joker会持反对态度,joker不是人类,没有牵挂,熵差辐射也伤害不了他。
    人类对他唯一的影响可能是三十二日里硬件设施还不够先进完善,作为外壳远配不上强人工智能这一强大的灵魂,所以很多设备可能需要更灵活的人类去帮助维护。但这一影响,值不值得让joker也冒湮灭的危险不阻止引力推手行动,很不好说。
    各国政府商量出来的对策,是隐瞒joker。前期行动在配置了卫星网络信号屏蔽装置的量子大坝岛悄悄进行,等后期需要到处布置核弹时,要一鼓作气地完成,不给joker反应时间。
    不过此刻的事实证明,他们携带的卫星网络屏蔽装置对joker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而joker直到现在才现身,只是不想惊扰到这群可怜的人类,让他们陷入对强人工智能的无尽恐慌中。
    显示屏各种程序在畅快地舞动。这是罗恩·教授的毕生研究和超绝智慧,是现实中数百位物理学者协同一致细化推演的结晶,是屋子里这群平凡之人耗尽所有心血的付出,是joker强大计算能力的补充。这是一次空前完美的合作。
    “joker!是joker!他在帮助我们!”
    这类呼唤一直传到楼外等待的人群中,人们震惊之余也不由得欢呼起来。
    易阿岚对周燕安说:“他说他是人类的群体意识。”
    周燕安笑了笑:“这样看来,人类还是有希望的,无论本性如何,至少心向往善。”
    一声枪响忽地掐灭了花园中激动的氛围。
    众人惶惑又紧张地看向枪声来源,只见沃夫持一把手枪,枪口的正前方,躺在一个瞪大眼睛呼吸粗重的男人。他并没有受伤,子弹打在他脚边,他只是被吓到了。
    “你要去哪里?”面对众人诘问的眼神,沃夫镇定自若地问那个人。
    那个人声音嘶哑地说:“我去上个厕所。”
    “你说谎。”沃夫说,“听到joker帮忙的消息,其他人都很开心,只有你好像很失望。你的声音我也记得,三番五次在挑事。”
    那个人垂着头呼呼地喘气,接着大吼道:“我不想死!如果引力推手能百分百成功,我一定会举双手赞成!但显然并不是这样,我们肯定会冒极大的风险,我们有很大几率和这个宇宙一起毁灭。甚至,甚至,什么引力推手也是假的,是谎言,是那些政府知道剿灭不了所有三十二日者编造出来的谎言,它根本没有几率突破高维空间推开这个宇宙,只会把我们的这个宇宙的能量结构搞得一团乱,让我们都灰飞烟灭!”
    沃夫不为所动:“好吧,即使真如你所说,你又能怎么办?”
    “当然是破坏量子大坝!”那个人说,“不让它计算出毁灭这个宇宙的重要节点。然后……然后我们应该联系到岛外各行各业的三十二日者,都团结起来制定一个逃脱计划。计划的大概我都想好了,由黑客借助三十二日了解各国国防系统,然后在现实中突破那些系统,发动导弹袭击各大城市。趁混乱,我们乘坐载人火箭、飞船离开地球,躲到太空中去,只需要躲上一两个月,等他们都出现辐射症状一一失去行动能力后,我们就可以回去。”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活下来了!你还看不清吗,只有我们活下来才是最好的选择。引力推手计划是虚假的,至少也是不确定的,他们也不可能杀光三十二日者,只有三十二日者能不受熵差辐射影响是确切无疑的事实。所以不能任由那一大群人在灭世威胁下病急乱投医,真理并非掌握在他们手中,最后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会害得他们自己全死亡,而三十二日者也会死去一大批,到时候地球只剩下寥寥几个三十二日者,那人类才真的是完蛋了!”
    沃夫看着这个人笑了:“说得真动人啊。但你看看他们的表情。”
    他茫然地抬头,一一扫过那些看着自己的三十二日者,这些人有的冷漠,有的悲哀,有的惶然,但没有一个人表现出认同、支持、愿意追随的神情,他们无一例外地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沃夫笑道:“或许你分析得真有几分道理,但是,他们都不是冷血的只会分析数据的机器,他们有难以割舍的爱人,为了那些人,他们愿意以死亡来成全。”
    这个人恼羞成怒地吼叫:“那你呢?你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毫无原则毫无立场随时会为金钱出卖灵魂的雇佣兵而已,你也会为了所谓的爱去牺牲奉献吗?”
    “我当然也有我的理由,不过,你这种人是不会理解的。”沃夫上前把他拷在固定栏杆上就不再理他,而是满目憧憬地看向灯火通明的实验大楼,等待里面传来好消息。
    或许是注意到了易阿岚的目光,沃夫偏过头朝他笑了笑。
    易阿岚想了想,还是拉着周燕安上前,问道:“是你吗?”
    沃夫说道:“现在追究这些还有意义吗?”
    “是没有。但现在好像也没有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值得去做。”
    沃夫大笑:“好吧。那我告诉你,是我。是我给你打的卫星电话,是我主动通过严飞女儿联系上他的。”
    易阿岚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沃夫自问,露出哀伤的笑,“大概就是因为刚才那个人说的一样,我是一个会为金钱出卖灵魂的雇佣兵,所以,没有人会相信我。”
    易阿岚有些奇怪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沃夫说道:“你们知道驯养计划吗?这其实是一款精神药物为核心的军事研究。但本来,那款药物是为了治疗精神疾病而研发的,它能有效修正精神病患者对世界的错误认知。但某些无耻的政客看到了它的另外用途,这药物长期注射并配合心理催眠能治疗精神病,也能洗脑正常人。”
    易阿岚面露诧异。
    沃夫说:“你想得没错。我就是那个被洗脑的人。他们因为我是三十二日者而把我吸纳进核心,依赖我雇佣兵时期锻炼出来的军事能力,却又怕我被别的国家用金钱轻易收买,或者还担心我会主动兜售秘密情报吧。于是在我身上开始了驯养,让我对他们忠心耿耿。那其实是很可怕的经历,它不会一下子就改变你,而是以一种温和的、缓慢的、不知不觉的方法渗透进你的想法,你不会感到任何不适或怀疑,你以为,这就是你真实的想法。”
    “但你看上去……”
    “看上去没被洗脑?”沃夫笑了,“这么说也没错,三十二日中的我确实没被洗脑。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真实,而不是被人修饰过的。我每每进入到三十二日里,就感觉好像是从醉酒状态中清醒过来,会对现实中的我感觉诧异。就是那种,天啊,我当初为什么会那么想?最可怕的是,现实中的我明明也记得三十二日中的感受,但想法却会不由自主地转变,不愿意反抗,当然也有反抗不了的缘故。但我担心,担心那个我被洗脑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会为了所谓国家荣耀而自杀,彻底抹杀这个清醒的我的存在。”
    “你投靠严飞是为了给自己找一条退路?”
    “说不上投靠,只是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给他一点帮助。看啊,即使如此,我也不愿意彻底背叛国家,我甚至不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麻痹安抚现实中的那个我,还是哪怕在三十二日中我也不知不觉被洗脑了一部分。”
    “所以三十二日的离开,是你最希望的。”
    “是啊,我终于可以摆脱那个病变的大脑,我并非为了爱为了全人类,仅仅是为了我的自由,灵魂的自由。”
    他们一时间都没再说话。
    周燕安却说:“如果他们知道你的经历,就会对人类的大脑和灵魂有更多的了解。看上去,大脑和灵魂是独立又有联系的,灵魂若是闭弦,那大脑就是装载闭弦的容器。大脑机制的改变,也许像调整输出功率那样调整了闭弦的输出,从而改变了思维想法,所以灵魂寄宿到一个正常的大脑上,又会恢复正常的思维。药物只能改变大脑,而不能改变灵魂。而一个人的本质又是由灵魂决定。”
    沃夫怔了怔:“你的意思是,他们可能就是想知道我注射药物后在现实与三十二日会不会产生不同的反应?他们……是拿我做实验,而不是真的要驯养我。”
    周燕安摇头:“我不知道。而且就像你说的,都没有意义了。”
    沃夫沉默了许久,连驯养价值都没有这一可能的猜想让他备受打击。
    大楼内忽然传来惊喜的叫声:“成功了!我们成功了!量子大坝找到了42个关键节点,成功模拟了引力推手,证实了可行性!”
    人们纷纷欢呼鼓掌大吼大叫,疯狂发泄心中的情绪。
    沃夫抬起头,大楼的灯火在他眼里闪闪发光,他大笑起来:“是啊!那个宇宙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易阿岚和周燕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相似的神情,一丝怅惘,一丝轻松。
    他们手牵手离开喧闹的人群,高大的椰子树在深蓝的夜幕下只有黑色线条勾勒出来的轮廓,像二维剪影画,宁静而永恒。
    来到寂寥的海滩上,无垠星空璀璨,让海浪拍岸的沉闷声中隐约暗含了宏大和浩渺。让人感到,时时刻刻怒号不息的海浪并非无意义的存在,它们是要从天与海水相接的那一头,将星星都运过来,送到易阿岚和周燕安的脚下。
    易阿岚脱了鞋,试图去踩住浪花里的星辰碎片。
    “感觉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沿着海水走进宇宙中。”易阿岚说。
    “那我们去看看吧。”周燕安说,脱了外衣,像是准备好了游泳。
    “现在吗?”易阿岚惊讶地问,但双手也老实地开始脱衣服。
    “当然。”
    他们迎着海浪跃入海洋的怀抱中,然后一直往前游,往前游,仿佛在银河中游泳。
    宇宙浩瀚,没想到海洋也同样如此,易阿岚和周燕安最终只游到了一处礁石上,并肩躺在被冲刷平滑的石头上休息,感受着海水一阵一阵地拍打他们的脚踝。
    海水将他们的脚推到一起,将他们的手推到一起。他们抱住了对方,亲吻,抛弃宇宙般的用力亲吻,直到相互之间再无距离,紧紧契合。
    在易阿岚看来,亘古不变的其实是他和周燕安,而世界在不停晃动,不停地晃动,要把星星都摇落下来。
    第105章 5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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