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你怎会,怎会梦到白骨?”陆钱氏胆小得很,因为做多了亏心事,又极迷信神鬼,听到陆海发做了这样的梦,心里就立即七上八下起来,再仔细想这白骨的数量,当即便有些脚软,扯住了陆海发,才没有跌坐到地上。

    那年为了永远守住陆怀入宫的秘密,害去的人可不就是八个!

    “儿,儿啊!”陆钱氏看着陆海发,声音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你可不要吓娘,你真的,真的梦到了、梦到了那些白骨吗?”

    陆海发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道:“他们虽是白骨,却有人形面皮。八副白骨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每到梦里便将我团团围住,声声都说要向我索命,让我堕入地狱,不得超生。”

    陆钱氏听到那些白骨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就彻底相信了陆海发真的是梦到了那群人。

    那些人都死了十几年,除非真的梦到,陆海发又怎可能知道他们有男有女,有大人也有小孩,人数又不多不少,不是九个也不是七个,偏偏就是八个呢!

    当年她跟陆仲德商量善后的对策,主要只是想摆脱捏按师父的纠缠,希望给他一笔钱将他打发了。

    陆仲德思来想去却不同意,竟是找上了王景,要挟着她,一连害了八个人。这些年来,这八条人命日复一日地压在她心里,早已成了她心中去不掉又不敢碰的毒疮。

    她常年吃斋念佛,每逢年节更会大把地向寺庙、道观布施香火钱,让他们广颂经文,广做法事,为的就是保个平安,尤其是要保陆海发的平安。

    如今陆海发这一“梦”,彻底将她疮中的毒给逼了出来,让她顷刻陷入了无边的恐惧里。

    然而恐惧到了头,对于陆钱氏这样的人来讲,就只剩无所不用其极的狠毒了。

    陆海发是她的命根子,临考在即,眼看就要飞黄腾达,成为人上之人。她也是眼看就要母凭子贵,彻底压下那个贱人小妾一头。十余年的盼望,怎能再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厉鬼若是真有本事,便该去找陆仲德,找王景,又或是找她索命,在梦里祸害她无辜的儿子算什么能耐,算什么道理!

    她可以被神鬼吓住,却绝对不能被几个只敢在儿子梦里出现的鬼吓住,更不能允许他们伤害儿子一丝一毫,哪怕是吓唬也不行!

    陆钱氏抓着陆海发,紧紧地像是盯住自己最后的希望和宝藏一样盯着他,喃喃道:“不不不,不会的,你没有做过任何事,你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什么都与你无关!你是无辜的!那些恶鬼敢来找你的麻烦,娘这就去道观请大方士,让他将那些恶鬼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能来扰你!”

    陆钱氏说着,摸了摸头脸,又摸了摸钱袋,觉得钱不够,又回到里屋取出了厚厚一打银票,慌里慌张就要出门,却被陆海发重重地一把拉住了。

    陆海发没想到母亲竟然真的这般恶毒,听到冤魂前来相扰索命,第一反应不是认错、不是忏悔,也不是请法师超度,而竟然是要将他们打得魂飞魄散,难入轮回!

    他一时悲愤交加,那些被他苦苦压制的情绪,那些在陆怀面前充满羞愧的隐瞒造成的羞耻与痛苦,至此彻底爆发。

    他愤怒地大声对陆钱氏喊道:“你可以把他们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能把大伯父,把陆家的列祖列宗也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吗!”

    因为异乎寻常的悲愤,陆海发的声音大得几乎可以把厚重的屋顶彻底掀翻。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你想要吓死我吗!”陆钱氏一心要去请大师斗鬼,突然听到陆海发这一通振聋发聩的怒吼,一时惊慌失措至极,心慌之下,下意识赶紧透过门窗的缝隙向外查看,生怕被人听到。

    她不知道陆海发怎么就会说到了陆怀的父亲,怎么就说到了陆家的列祖列宗。她既想狠狠斥责陆海发用这样的态度这样对她喊,又不敢大声被下人听到,那两句话说得声音都扭曲了。

    陆海发看着陆钱氏贼头贼脑偷看外面的样子,除了觉得可笑,也觉得羞耻。

    他忽然不想再说下去了,他毫不怀疑再说下去会看到自己的娘亲更狠毒更不堪的一面。

    够了,一切就这样吧,在他还能认出这是他母亲而不是一害人的个妖魔之前,停止吧!

    “不会有人听到,我已经让管家把所有下人都限制在下人房里了,明天之前他们都不会出来。”

    随后,他叹息了一声,合眼缓缓地冷冷地道:“我不会参加这届科考,以后也永远不会参加。”

    然后,他睁开眼睛,冰冷地看了陆钱氏一眼,便欲离开房间。

    陆钱氏还没有来得及因为不会被下人听见而欣喜,就听到了陆海发永远不会参加科考的晴天霹雳。

    那是她这一生所有的期望,陆海发怎么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地将它断绝。

    陆钱氏一把扯住了陆海发,几乎快要跳脚地厉声质问:“几个鬼说了几句鬼话就将你吓住了吗,都说了会请大师解决,还有五日便考试了,你又在这个时候任性什么!”

    “与鬼神无关。君子有德,无外‘忠孝仁义’,我乃不忠、不仁、不义之徒,如何配登科及第,为天子门生?”

    “发儿,你魔障了么,你在说什么,你平素行得端坐得正,是同龄人中最重操守的,怎会是那般不堪!”

    “知罪不举为不忠,见苦无行为不仁,与友交而藏垢为不义。

    我知你与父亲害人害亲却不向朝廷告发,是为得孝而失忠。堂哥帮我甚深,我知道堂哥为人所害,认仇为亲,却不告诉他实情,任由他继续被蒙在鼓里,受骗受欺,是为不仁、不义。

    如此看来,您说我如何不是不忠、不仁、不义之徒?我有何面目应天子试,为天下先?”

    “我,我与你父亲何曾害过人了,何曾害过你堂哥!你不要听几个鬼魂信口胡说,他们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孤魂厉鬼,就是看不得人好,知道你要鱼跃龙门了,才要千方百计干扰你的心神来害你!你可千万不要上当啊!”

    陆钱氏听到陆海发这般言之凿凿就越发心虚,然而她越心虚就不能放弃,死死地抓着陆海发的手,生怕自己一松手此事就再无转寰的可能了。

    气到极致,失望到尽头,陆海发反而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想要挣开陆钱氏的手,挣不开索性就不再挣脱,任由着她强行抓着,冷冷地看着她道:“您与父亲害人不是白骨厉鬼告诉我的,是陆家列祖列宗与大伯父驱散了白骨,于梦中告诉我的。

    大伯父还让我问您一句话,百年之后,您可有面目到九泉之下去见陆家的列祖列宗?”

    “你,你……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真的!”陆钱氏听到陆海发的话,整个人都被一种无边的冷意迅速包裹了,仿佛坠到冰窟里一般森冷,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溺死一般惶恐。

    她不相信陆怀的爹会出现,也不相信陆家的祖宗真的有灵,若他们真是在天有灵,为何陆怀当年被毁去宗伟之时不曾托梦警示于她?

    她害了陆怀两年,难道那时候他们都瞎了吗,都没有看到吗,为什么要到十几二十年后来折磨她的儿子,他们是都疯了吗,难道她的儿子就不是陆家子孙了吗!她的儿子不比陆怀强吗,害了一个陆怀又有什么大不了,那个胆小又懦弱的蠢孩子就算身子健全也是个废物!和他娘一样废物,是陆家的蛀虫、吸血虫,是陆家最没用的渣滓!

    “都是假的!那些族人都是假的,你连你大伯父都没见过怎么能认出他来,那些都是厉鬼变的,用来蒙蔽你的,你千万不要相信!”外面没有人,受了刺激的陆钱氏也不再顾忌形象,歇斯底里地对陆海发叫了出来。

    “好,我信。”陆海发平静地道,在陆钱氏转怒为喜的一瞬间继续道:“只要您敢用我的功名前程起誓那些话都是假的,您从没有害过我堂哥,也没有害过任何人,我就相信。”

    “你,你……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我可是你娘!”陆钱氏拉住陆海发的手臂,紧紧地盯着陆海发,希望可以用孝道捆住他,就像她每次拿他没有办法时那样。

    她知道,他会屈服的!只要祭出孝道,每次都是她赢,这次也不会例外!

    陆钱氏充满信心地看着陆海发,然而得到的只是他沉默的回应。她知道,这沉默代表拒绝。

    没关系,她还有办法,她知道这个办法一用出来,陆海发绝不会再坐视不理。

    她眉心一蹙,倏然松开了陆海发,捂住心口,向他怀里倒入。陆海发稳稳地扶住了她,然后将她扯开一段距离,松开了手,任由她坐到地上也没有理会。

    “您没有心痛之症,不要再演了,我不会再配合您。”平静地说完这一句,陆海发缓缓地合眼深呼吸了一下,便绕过她向外走去。

    在他面无表情地走到门前时,一直蹙着眉闭着眼歪坐在地上的陆钱氏终于睁开了眼睛,用细白的手狠命捶打起只铺了一层薄薄湘绣毯子的地面来。

    “我怎么养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不孝子,竟然为了几句梦里的话这样对我!我十月怀胎生了你,为了将你培养成/人花了多少心血,就只换得你这样对我吗,你这是为人子应有的样子吗,你读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都还给圣贤了吗!啊!啊——”陆钱氏说到最后,想不到更有力的说辞,干脆放声大哭大叫起来。

    她声嘶力竭的刺耳哭声,终于将陆海发心中死寂一般的平静刮出了裂痕。

    这裂痕中涌出来的不再是伤心,不再是痛苦,而是愤怒。

    他红着眼睛,压抑着几乎要将冲破他的头顶将他整个人撕碎的怒意,一点一点地转过头,看着陆钱氏一字一顿地说:“就当我是不孝子,您是处处都做到尽善尽美的母亲。那么您是否愿意为了挽救我这个执迷不悟的不孝子起一次誓,就用我这个不孝子的功名前程起誓,只要您敢起誓,我就去参加科考,从此对您说的话言听计从,绝无异意,您敢吗!”

    最后三个字像三声可震天地的洪钟,震得陆钱氏心头巨响,竟是连一句抵赖与无理取闹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如何敢赌,她若是真敢赌,也不至于在这里用哭闹的法子来胁迫陆海发了。

    “我,我……”陆钱氏很想说些什么,重新夺回在陆海发面前的主动权。可是看着陆海发那双燃烧着怒意的通红双眼,她竟然感到害怕,竟然不敢将惯于说出的威胁之词宣之于口。

    “读圣贤书,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夜半无惧于鬼神。

    我自读书第一日起,便一向以此自律,如今因你与父亲的所作所为,我已不得不令自己变成不忠不仁不义之徒,从此自绝安身立命之根本。

    人说百善以孝为先,人又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然父慈才有子孝,您可认为自己是个慈爱的母亲?

    慈爱的父母不会做危及子女之事,你与父亲害人害亲,早已在十余年前就种下了今日伤我之果。

    我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绝安身立命之本,但求尽孝,已是将为人子所能还给父母之全部悉数做到,唯一还有的便是一副发肤皮囊,若您想要,尽可来取!”

    陆钱氏到底是没有读过多少书,陆海发字字铿锵地说完了好一阵她才反应了过来他说的都是什么意思。

    “你怎敢如此对我说话,不是我害了你,是你自己糊涂!是你自己糊涂!我做了什么与你考不考试有个干系!”

    陆钱氏从地上爬起来,快到陆海发身边,扯住他的衣裳狠命地摇晃,像是要摇醒一个走火入魔的人。

    “你要去考试,你一定要去考试,你知不知道!你注定是人上人,你注定是人中之龙!”

    “我说了,我永远不会去参加科考。”陆海发看着她入魔的样子,彻底心死,用力扯下她的手,冷冷地道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去。

    “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也不能这么对自己,你会后悔的,等你为人父母才会知道我的感受,你个不孝子,你必须去参加考试!啊——啊……”

    陆钱氏见彻底劝不住陆海发,崩溃地大叫起来,泪水流了满脸,将她脸上精致细腻的妆面都冲花了。

    陆海发在她说到第四句话时顿住了脚步,仰头看了看显出繁星的天空,轻轻地说了一句:“堂哥一生也不会有子,我又如何能有。”

    说罢,即大步穿廊而去。

    陆钱氏离得较远,将他断续传来的话拼凑到一起才明白他的意思。

    知道他竟是因为陆怀那个杂种阉人不能生育而也不打算留后,心中一时又急又气又怒。

    她想要追上陆海发,一脚才迈过门槛,一股强烈的情绪冲上心头,她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头脑中倏然爆裂开来,下一瞬便觉喉间隐隐漫过一丝腥甜,紧接着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陆海发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重物倒地的异响,然而他以为那是陆钱氏听了他的决定之后故计重施,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便加快了脚步,离开了府宅。

    在陆海发离开居所之时,陆怀也回到了自家的书房里。秀珠知道他晚上还没吃饭,悄悄下厨去为他煮了些粥,又调了两个小菜。

    做好之后,她将粥和小菜一块儿端进了卧房里,然后才去书房寻陆怀。

    粥还热着,秀珠走进书房,看到陆怀站在窗前仰望星空,出神得厉害,便想先不要叫他。本想先悄悄地退出去,然而走了两步,她忽然毫无预兆地干呕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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