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接近年末时,欧夏给舒澄澄做了专访,结束时对她说:“以前你是落水狗的时候我没得罪你,万幸万幸。你现在都有当年霍老师的味道了。”
    欧夏只看建筑的气质,她认为就算霍止是买稿洗稿,最终呈现出的作品依旧有内在的强烈共通,是由他自己的骨骼生发出来的,诘问命运,不卑不亢,也不屈从。
    欧夏仍然崇拜霍止,江城博物馆新馆仍旧是她最喜欢的地标。
    舒澄澄不想扰人清梦,哪怕世界上只剩一个人依旧觉得他好,她都是感激的。她什么都没有说。
    舒澄澄从欧夏的摄像机里看回放,她的西装款式简单,头发清爽,刘海刚好挡住额角侧面那个极小极淡的疤。出门时本想戴点首饰,但是好久没像以前那样张牙舞爪地打扮,首饰盒都忘记塞到哪去了,她找了半天,除了一枚戒指,什么首饰都没找到。
    下班回家时她又走进一楼的卧室,擦干净戒指上银白的玫瑰花瓣和红钻石,放回床头柜。她从俄罗斯回来的时候戒指就放在这里,然后就一直放在这里。
    她一直都住在东山客27号。
    很久以前在酒吧包间里做的那个梦偶尔也会再次出现,夜里的东山客,山岗肃立,风涛涌起,霍止招手叫她:“舒澄澄,过来。”
    她没过去,也没看他。只要碰触到他,霍止就会变成美杜莎,把她变成石头留在东山客。
    她只闻梦里的气味,吝啬地闻,霍止的气味,野花的气味,不允许自己抬起视线。心里没有埋怨,只有想念。
    但他等不到她过去,也就转身走了,月亮、山林、屋宇都飞快地坍缩,霍止头也不回,身姿笔挺如刀。
    舒澄澄这才想要追过去,但一脚踏空,满身冷汗地睁开眼,她正趴在东山客的沙发上看书,看得睡着了,醒来是因为风雨把窗户吹开了。
    怨恨是慢慢才开始滋生的。
    第一年年终,咏萄决定带老刘和孩子去度假一年散散心,快到圣诞时跟同事们饯别,订在一家米其林粤菜餐厅。
    乔衿那天要值班,李箬衡管孩子,在场的都是熟人,李箬衡也就把孩子带上了,老刘和咏萄也带着一胎二胎。孩子多了,场面特别热闹,刘咏臻和咏卓教李小乔偷喝橙汁,弄翻了杯子,咏萄站起来擦桌子,李箬衡要帮忙,顺手把李小乔放到舒澄澄怀里,让她抱一会。
    舒澄澄腿上多了个小东西,李小乔拿起自己衣服上的一根白毛给她炫耀,叽里咕噜地说:“猫猫的。”
    舒澄澄低头闻闻李小乔,又是奶味,又是猫味,“有猫了不起啊?”
    齐刘海小不点学她说话,“鸟不起啊。”
    太了不起了,全场差不多就剩她一个单身了,有首歌说落单的恋人最怕过节,舒澄澄不怕过节,但怕下雪。
    这天就下雪了。
    舒澄澄归还了李小乔,下楼抽烟。她没有把烟戒掉,戒不掉。
    餐厅天井里有几块山石,一堆枯枝,似曾相识,她抽完半根,才想起这是某次请付宁吃饭时遇到霍止的那间餐厅,那堆枯枝应该是蔷薇,她躺在蔷薇丛里跟霍止做过,没有接吻。
    那时候霍止握着她的手,按亮火机,燃起一簇火苗。
    她其实愣住了,火光摇曳,照得一向清清白白冷冷淡淡的前男友危险又迷人。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点真诚的情绪,“你这么喜欢惹我,为什么?”
    那时候她不知道是为什么。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像一抔细沙,稍微松手就转眼消逝,舒澄澄很怕霍止放过她。
    舒澄澄走过去,蹲下摸了摸蔷薇刺,有人在二楼跟她说:“下雪呢,你不冷啊?”
    闻安得年初时找舒澄澄找得焦头烂额,翻遍所有线索,他等不及警察,自己找去了圣彼得堡,要前往摩尔曼斯克时接到了李箬衡的电话,他跟李箬衡一起去接她。舒澄澄失魂落魄,丢了半条命,他那时候才知道她爱人时是什么样子,像从骨血里生生拔走了一半生魂。
    她和霍止嵌刻在彼此灵魂里,别人其实从来都没有机会。
    江城圈子就这么小,他们经常遇见,经常一起抽根烟聊聊天,舒澄澄也听得见各种八卦,闻总被相亲了,闻总又被相亲了,闻总又又被相亲了,还有闻总又又又被相亲了,老闻董焦头烂额的。
    闻安得今天是来应酬的,客户走了,他去李箬衡那拿了舒澄澄的外套下来,跟她抽了根烟,看了会雪,说说李小乔的坏话。
    舒澄澄仔细观察了他,知道他现在有哪里不一样了:他换香水了。
    “什么鼻子啊,你是不是狗啊你。”闻安得把她脑门一推,一脸愠色。
    他对着一个记忆里的幻影海底捞月,过了这么久,终于有真的喜欢的人了。
    舒澄澄诚心诚意祝福他,“恭喜你。”
    闻安得点头,半晌,他对她说:“我放过你了。你也放过霍止,放过自己,好不好?”
    闻安得要走了,舒澄澄跟他告别,自己还坐在山石上。
    隔壁包间有戏迷票友聚会,哼着小曲,调子很熟悉。
    小时候在练舞室,舒澄澄刚被打过小腿肚,不服管教,满心暴躁。
    那是傍晚时分,舞蹈学院老楼的空气里有湿润酸涩的青草香。
    秦韫老师手里扣着戒尺,合目靠在躺椅上听戏,听的就是这段,“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粤菜馆的天井里灯光如昼,映亮江城细细的雪沙。
    包间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词,“……可我偏要,起婆娑,炽焰火,自废堕,闲骨骼,永葬荒芜,剜心截舌,独吞絮果。”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
    舒澄澄狠狠在干枯的蔷薇刺上扎了一下手指肚,从那一秒开始怨恨霍止。
    是霍止把她留下的,她日子难过,自身难保,管不了他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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