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听到清原多禁地,谁都会避开禁地,选择留在外山,不料外山才是危险的地方,禁地反而是保护人的地方。因此在怀若楼出现之后,清原掌门才会带着李掌门一同跳入禁地。
    如此一来外山也没有,禁地又不是真的禁地,饲梦就不可能在清原。
    宿枝冷笑一声。
    也是,清潭如此狡诈,怎么可能把饲梦留在清原。
    想来为了保证别人不会找到饲梦,他已经把饲梦移出了清原,以自己建立的清原做幌子。
    如此说来,清潭会把饲梦移到哪里?
    宿枝思索片刻,不再看清原掌门,转身离开了这里。
    清原掌门不想放他离去,偏偏没有阻止的能力,就无措地看着单灵。可单灵只是呆呆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阿鱼找来了。
    宿枝在阿鱼头顶飞过,阿鱼对着那道影子想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十一,你要去哪儿?”
    “十一,青藤抓到了一条鱼,非要烤了,你帮我劝劝她好不好?”
    “十一,蓝蝶近来身体不是很舒服,他可能不能继续背着你走了。”
    “十一,我们如今寄住在妖兽的身体里,跑不快的,你慢些走,等等我们好不好……”
    他就跟着宿枝,在宿枝下方的山林里念叨着这些小事。
    宿枝不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是宿枝没有回头,任由他怎么喊都不曾停下脚步。
    等着再也看不到宿枝了,阿鱼停下了步子,疑惑地扭过头,对着巨石所在的方向,无力地说:“师父,十一又走了……他为何总是停不下来呢?”
    巨石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声响传出来。
    阿鱼看着看着就累了,便低下头望着自己跑脏了的脚……
    “你要我怎么办?”业怀忍受不了薄辉步步为营的慢刀子,朝着薄辉喊着:“你是什么意思?你让我阻止宿枝,要我怎么阻止,杀了宿枝吗?我要是能杀了宿枝,我会背他的债,我会把龙骨给他,我刚才会不去喊他吗!我为什么让他走了,他为什么走了,不就是因为我们都舍不得为难对方吗?”
    “业怀,祖父不懂,你为何要想去杀宿枝?难道你认为过去的宿枝是错的,所以他应该被你斩杀吗?”薄辉却打断了他,不认可道,“在你眼里,宿枝真的错了吗?”
    薄辉认真地问道:“过去错的是宿枝吗?”
    业怀摇了一下头。
    薄辉怜悯地说:“正如你所想的那般,宿枝从始至终都是被人害的那个。他一心正气,所行之事,没有一件靠恶,那他错了吗?他既然没错,你为何不救他呢?”
    这话一出业怀愣住了,因为在他的心里,宿枝经历了那么多,换得的却是背弃伤害。他只要去想想这些事情,就觉得这事收不了场了。
    如果他是宿枝,一定会在出来后闹个天翻地覆。
    薄辉则惆怅道:“业怀,为何不回话,你听不到吗,我要你救他。”
    “业怀,你真的觉得,要宿枝把过去的人都抓来重杀一遍,他的心才会得到满足安宁吗?”
    “业怀,我问你,宿枝从地下出来后,给自己起了什么名字?”
    傅燕沉、澶容。
    业怀在心里默念。
    薄辉说:“宿枝把自己一分为二,要自己不要忘记过去的事情。而他把自己分成了两个人,如果拿这两个人不同的性子来说,傅燕沉就是宿枝的前半生,澶容就是宿枝的后半生。”
    “傅燕沉和澶容不同的性子对应着宿枝前后不同的心境。因为起初的宿枝是洒脱的,所以傅燕沉也是;因为后来的宿枝是悲苦的,所以澶容漠视生命,在哪里都没有归属感。”
    “我还记得,傅燕沉曾经与你说过,因为傅燕沉的名字他被同门师兄弟笑话了,因为燕落低沉这不是一个好名字,他想不起来父母为何盼望他不好。可他不是傅家真正的儿子,所以他没有傅姓的名字,因此这个名字不是别人给他起的,而是他自己起的。你说说看,燕落西沉,这到底是谁不希望他好?”
    “而那就是他的声音。因为受到了辜负,受到了伤害,傅燕沉总是在生气,总是不耐烦的去看周围的事物,总是在怀疑别人,甚至怀疑你,可他若真的是那么狠毒的人,他就不会给自己取名傅燕沉了……业怀,你有没有想过,飞不高的燕子会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傅燕沉的名字才是宿枝的心声?”
    “他即便是以凶恶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也不曾做过违背良心的事。傅燕沉没有主动害过别人,即便是被周围的人厌弃误会,他想的也是为了你忍忍,忍不了,就带你走。而你,没有跟他走……”
    薄辉这一句话打得业怀措手不及。
    说完了傅燕沉,薄辉又开始谈起澶容。
    “他给自己起了两个名字,一个叫傅燕沉,一个叫澶容,而澶容没有姓氏,就像是虚假不按姓氏。而澶,水流平静,容,不言而喻。他是澶容时,身上有着被人害过的冷情,却也想着不扣姓氏,不问前尘,只寻片刻宁静。”
    “而做澶容时,唯一能入他眼的只有你,为了你他什么事都能做,这难道不是宿枝后来见你受伤的心境吗?他一直想要带你走,这难道不是宿枝想过的事情吗?”
    “而他说了很多次什么都不管,我们走吧,你有回应过他吗?”
    薄辉说到这里,意有所指道:“业怀,真正放弃了宿枝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你。他不是没有向你走去,只是你没有上前而已。”
    薄辉一针见血地指出:“业怀,以宿枝的心性,即便让他杀尽天下人,他也是好不起来的。而他去找怀城林家,是指他一直都记着季庭生他们,那他记住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他忘了曾经的宿枝是什么样子的,那他为何还要替一个下属报复?”
    听到这一句话,业怀像是被薄辉打醒了,那双眼自茫然慢慢转向清醒。
    薄辉见状笑了,耐心地说:“业怀,人这一生,都会痛苦,意绫痛苦、陈已安痛苦、季庭生痛苦,梅姑痛苦,宿枝痛苦,你痛苦……而梅姑他们勇敢的面对了自己的痛苦,你逃避了你的痛苦,宿枝也是相同的。”
    “如今,宿枝不报复,他对不起被害死的你,他咽不下妹妹被害死的气,他报复了,他对不起支撑他的季庭生林青,对不起一直相信他的越河阿鱼,对不起为了百姓挺身而出的长公主,所以宿枝的地狱,永远不会因为他报复成功而停下。”
    “而你,则会因为他的不幸而不幸。”
    “可你们的身边真的是谁都没有吗?这世上的人难道真的是你以为的那般,谁都不容宿枝活着吗?珠藤蛇女宁可不要转世留在这世间,是因为自己孤独吗?”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
    “阿鱼他们即便被宿枝推拒,也不曾离开过宿枝,宿枝真的被所有人抛弃了吗?那个背着他妹妹离去的女修,那些相信他的人,不管是林青,还是季庭生,还是为了保住长公主被打死的百姓,亦或者是为了保护百姓、为了保护宿枝名誉毅然赴死的长公主都抛弃他了吗?而他是想不到这点吗?——不,他不是,即便吞下饲梦后被世人追杀,被阿鱼推拒,他都没有恨过,因为他很通透,知道误会令人厌恶,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破误会,也不是每个人都如我这般站在云端,什么都看得清楚。而那个从山崖上一跃而下的医者,就是不明真相,也还是保持着本心的人。而人性本就复杂,宿枝不是不懂,只是他永远被困在了你死那时、他妹妹死那时,这才是他的心结。他被困在这段记忆里,就看不到别的了,而别人不救他,难道你也不救他吗?”
    薄辉说:“业怀,不能否认,这世上是有可恶的人,就像是知错不改的无牙,固执已见的清潭,贪婪残忍的聂泷,自以为是的客休,以及当初那个不懂情爱肆意妄为的你——这些都是恶,想想,确实让人厌恶。有时想的多了,会觉得厌弃的火压都压不住,就会想着索性都毁了,如此一来,就省心了。可你真的要这么做吗?这世上确实有聂泷这样的人,但同时也有着梅姑、季庭生、林青、宁欢、陈长公主、奎、珠藤、蛇女,以及宿枝。”
    “他们与聂泷他们一样,同样诞生于这个你所不爱的人世。纵然一生坎坷,却也还是努力地往前走着。你看着他们,你能因为那些恶,就牵连到这些无辜的善吗?”
    “而我从不觉得宿枝报复聂泷清潭是错的,我也不认为那些劝人大度的事是对的,毕竟你去劝人大度,已经说明了苦主吃亏了,而劝人大度者,却希望苦主咽下苦果,这本就是不公平的,也是无奈的。想来要是有一点办法,都不会有能忍则忍的说法。而聂泷那些人做下的孽本就该还,宿枝去要没什么不妥,但他现在迷失了方向,怀着一腔愤恨,不知该把这份怨气挥向何方。”
    薄辉说到这时放轻了声音:“业怀,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你梦到我时,我对你说过什么。”
    业怀沉吟片刻,哑声道:“你说,等我弄懂了宿枝为什么留在远山,又不留在远山,我就能度过我的劫了。”
    “没错。”薄辉说到这里,带着平和温柔的表情,合上了眼睛,朝着镜子外的业怀伸出手指。
    像是受到了他的指引一般。业怀在此刻静了下来,他把手贴了上去,跟着薄辉一起闭上了眼睛。
    而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许多的画面。
    有蛇女抱着肚子,惴惴不安地走向饲梦的画面;有珠藤和蛇女与他坐在一起吃面的画面;有山洞那次奎在见到他没事后,松了一口气的傻笑;有白牛在他身后关心他,以及梅姑季庭生,还有宿枝……
    那些画面交换着出现,最后变成了另外的景象。那是一个陌生的小镇,他站在小镇的街头,隐约间看到了蛇女和珠藤穿梭于人群中。
    在这里,蛇女和珠藤成为了镇里的富户,而他则是他们那不学无术的儿子……
    镇子里的珠藤和蛇女性子没变,他们很霸道,但很爱他,很娇惯他,他被养坏了脾气,在镇上狐假虎威、胡作非为,偏生镇上的人都怕珠藤,谁也不敢得罪他。
    他心里骄傲,就一只手拿着一根糖葫芦,傲气地指使着下人,背着他在大街小巷乱跑。等经过某个拱桥的时候,一旁的柳树下多出了一个黑衣男子。
    男子披着柳枝,带着点点生机勃勃的翠色,在他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拉住了他的衣领,因为看不上他嚣张跋扈的样子,将他教训了一顿。
    他正要生气,抬头一看,意外地发现那人竟是宿枝。
    宿枝眉眼带笑,嘴角微微上翘,脸上盖着春日的柔光,和煦温暖,不似夏日那般有着炙烤一切的燥意,不似秋季萧瑟,也不似冬季寒冷。
    他在笑,面上的笑容是那么的潇洒轻松,仿佛是在逗自己养的猫。
    而业怀脸上嚣张的表情在看到他之后收了起来。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宿枝,刚想要笑,又不知怎么勾起嘴角,才会露出一个与宿枝差不多的笑……
    他的眼眸深邃,就像是在通过面前的宿枝看向另一个人。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桥上,无视了周围脚步轻快的路人,像是这座桥上只有他们,其他身影都被他们模糊淡化了。
    宿枝可能以为他教训完这个傲气的富家少爷,对方会跳起来叫嚣,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冷静,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疑惑,最后闹得他开始觉得是自己过分了。
    然后宿枝耸了耸肩,找不到能说的话,便越过了业怀继续往前走。
    业怀在宿枝转身的时候扭头看着宿枝,就像想把那个影子深深地刻在心底。
    这时,桥的对面有一户人家放起了鞭炮。
    穿着整齐,一脸红光的梅姑出现在这家门前,一群小孩围在梅姑的身边,不远处是梅姑打了胜仗,成了将军的儿子,他正领着自己的荣光向梅姑走来。
    而这叫做季庭生的将军,肩膀上还站了一只小老鼠。那小老鼠似乎因季庭生当官的事十分骄傲,就高高地仰着头,叉着腰站在了季庭生的肩膀上。
    梅姑等到儿子回家,踩着青砖上鞭炮落下的点点红色,张开双臂迎了上去。
    隔壁院子里的意绫正在晒衣服,瞧见这一幕就笑着对院子里修着椅子的陈已安说:“你看看人家多出息,你再看看你。”
    陈已安一脸不安,磕磕巴巴道:“对对对对对不……”
    然而他一句对不起没有说完,就听到意绫抢在他前面说:“可我就喜欢没有出息的。”
    他们说到这里,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彼时,阿鱼带着书院里的九个师兄弟出去采风。一群人踏上拱桥的时候,正好与下了桥的宿枝擦身而过。
    在那一瞬间,领头的阿鱼,走过去的宿枝同时闭上了眼睛。纵然没有看向对方,却也是在笑着。
    等宿枝来到桥下,他一扭头,看到年迈的越河尊走不动路,便弯下腰询问对方需不需要帮着。
    越河尊说只是天太热,歇歇就好,他又笑着起身,转头撞上了林青。
    林青是镇子里捕头,此刻正在追着一个贼偷跑。宿枝见状伸出脚帮了一下,事后林青咧起嘴角,一掌拍在了宿枝的肩膀上,朗声说:“多谢!”
    然后他押着贼走了。
    这时,宁欢和长公主夫妇坐着马车出现,宁欢瞧见了宿枝,大声告诉宿枝:“兄长,游历途中记得写信回来!”
    长公主臭着脸说:“别费那个劲了!我看到你就生气,你写不写信我都不看!”
    宿父则捂住长公主的嘴,朝着宿枝挤眉弄眼:“别听你娘的,你娘其实比谁都想收到你的来信。”
    话音落下,熟悉的脚步声从桥的另一侧传来。奎背着大包小包,在业怀的身侧经过,磕磕绊绊地跑向宿枝,气喘吁吁地说:“大家兄弟一场,你要不要这么绝情!等等我能怎么样?……什么,你嫌我买的东西太多,可你看看,这里每一样东西都很漂亮,很适合人家呀!”
    宿枝不耐烦,就推着手,将奎递过来的粉色包裹一掌打开。
    奎一看到这里立刻大呼小叫,一边叫嚣要与宿枝决一死战,一边往后退了几步,生怕宿枝当真,自己挨打。
    这时,一个面容英气的女子走了过来,她看到宿枝,挠了挠头,将手里拎着的鱼送了过去,不好意思地说:“多谢你帮我了!这鱼就当还你了。我家里还有女儿等着,就先回去了。”
    她与救走宁欢,最后与宁欢一起死在街头的女修长得一样。
    而在她走后,帮过长公主的农妇出现了,农妇瞧见宿枝在前方,非要把手里的鸡蛋塞到宿枝的手里。
    宿枝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两个鸡蛋,沉默片刻,将其中一个给了奎,另一个自己剥了,咬了一半。
    等把鸡蛋含在嘴里,宿枝觉得有人正在看自己,就回过头,瞧见侧着身子的业怀还在望着他。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对上对方那双浅色的眼眸,思考了一下,举起了手中剩下的半个鸡蛋,问:“你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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