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时,望舒的身体忽然僵硬,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匍匐在自己怀里的女子,说不话来。
    那不是因为震惊,而是因为不能动!
    织莺还靠在他的怀里,并没有抬起头,似乎是不敢看他。然而她的手,却正按在他的腹部,用力地摁住了气海穴——而他,不知为何已经全身不能动弹。
    太奇怪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人类,根本不会有所谓的穴道,可为什么织莺只是轻轻按住了那个地方,他就完全不能动弹,如同被定住了一样?
    “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这里是你的命门吧?”织莺的手没有移开,声音很轻,但每句话都如同惊雷炸响在他的耳际,“望舒,我在地下工坊的水槽里第一次发现你的时候,你全身赤裸,蜷曲着沉在水中,只有一条透明的管子连接着你的气海穴——我尝试着将那条管子拔掉。那一瞬间,你全身震动,仿佛机关被开启了一样,缓缓苏醒了过来。”
    “……”他说不出话,但却死死地看着她,不敢相信。
    "是的,这里是你的命门,是启动你这具机械的开关。"她始终抬起头来,笑了一笑,“这个秘密,天下只有我知道。”
    望舒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对你,是不是?”她叹息着,手指有些微微颤抖,咬着牙,忽然道,“因为,我不能听凭你继续这样下去,把整个沧流帝国毁掉!——元老院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接下去,你想要把冰族都变成傀儡吗?”
    “……“他猛然一震,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元老院都已经是傀儡的秘密吗,对吗?“织莺的声音依旧轻而温柔,抬起眼睛,看了一旁架子上的机械鸟,嘴角浮出一个苦笑,”没想到吧?是因为小莺——那天,我吩咐它偷偷跟着你去和元老院长老见面,让它回来把它听到的都复述给我。密室戒备森严,但没有人会防备一只鸟的偷听。“
    望舒说不话来,定定地看着她——这么说来,长老们跪下来称呼自己为主人、听从吩咐的场景,她早就知道了?
    ”你看,小莺果然有用的很,“她轻声笑了笑,”多谢你送我的这个礼物。“
    ”……“望舒说不出话来,看着她讽刺的笑容,只觉得怀里的人完全陌生。
    ”或许,你会问我为什么不让小莺跟踪你,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对你起了疑心,是不是?“织莺终于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望舒,自从我出了冰锥,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不再是你了——你知道吗?你的眼睛最初的那些明亮干净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她凝视着他,喃喃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望舒!什么时候开始,你变成了这样阴狠而恶毒的人呢?你要报复什么?报复给予你一切的帝国?“
    她看着他,眼里有泪水渐涌,”那个在码头上打了你的闾笛少将被无缘无故流放,而你又和我说,羲铮他带着鲛人叛逃了——我实在不敢相信,就让小莺跟了你一段路,听到了你和元老院的对话,那一刻,我……“
    她没有说下去,望舒只觉得怀里的女子身体微微发抖。那一刻,他只觉得心痛如绞,却说不出话,也无法抬手抚摸她的发梢,只能长长叹了口气。
    ”你不仅设计陷害了羲铮,居然还操纵元老院,让他们同意了我们的婚事!我刚从远方回来,一无所知,不知道你到底还能操纵多大的局面,也不知道这个帝国里还有多少人是你的傀儡,所有,只能先答应了这门婚事。“织莺摇了摇头,语调低微而悲伤,”只有在新婚之夜,你我独处、裸呈相见的时候,我才有唯一的机会。“
    ”唯一的,彻底关掉你的机会!“
    她的手指按在他腹部的气海穴上,持续用力,不敢松开。但是她的手指却不停地颤抖,似乎握住的是自己碎裂成千百片的心。
    ”我知道你并不是个处心积虑的阴谋家,你做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扫清你我之间的障碍——但是,望舒,我是冰族人,我不能让你毁掉整个帝国,尤其是沧流帝国刚经历了这样的战乱,百废待兴。“织莺喃喃地说着,似乎是在解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巫咸大人说的果然是对的,可惜我没有听。你已经把元老院毁掉了,我不能再让你从上到下地侵蚀整个帝国——你会把沧流变成什么?傀儡帝国吗?“
    望舒看着她,眼神里掠过一丝讥诮,终于挣扎出了一句话来:“你……你觉得,我会把你也变成傀儡吗?”
    “不,我知道你不会,”织莺摇了摇头,“就算你恨所有人,杀所有人,也不会伤害我——你只会把整个帝国变成自己的后花园和试验田而已!”
    缓缓“……”望舒忽然笑了起来,没有否认,“你,真是了解我啊……”
    “可是,我不能让你这样。知道吗?我要我一抬手指,你就会立刻死去了……”织莺喃喃,抬起头看着少年,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滑落,“望舒,我会把你放回地下工坊的水槽里,让你继续在那里睡着,睡得像个孩子……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样。”
    她看着他,手指缓缓抬起,看着他眼中的光亮一点点地熄灭。
    他一直凝视着她,眼神像个犯错的孩子,无辜又单纯,期待着原谅。她微微转过了头,不敢再看下去,生怕自己会在最后一瞬心软。
    “不……不要……”她用力地按了下去,耳边只听到望舒的声音,绝望而无助,似婴儿般地祈求,“不要关掉我……我会听你的话的……织莺!织莺!”
    然而,那个声音随着她手指的抬起,迅速地变得微弱不可闻。
    当他彻底沉默下来后,她转过头,踮起脚,轻轻地亲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他的眼睛还没有彻底闭上,半开半合地看着她,眼神里凝固着最后一刻的表情——无助、恐惧、绝望和哀求,如同一个被最后的亲人抛弃的孩子。
    她只看得一眼,泪水唰地一下滑落,不可抑制。
    ”望舒……望舒!“那一瞬,织莺终于无法控制自己,失声痛哭起来,用力抱紧了那具冰冷机械,仿佛想把他融入身体里,”望舒!“
    她哭得撕心裂肺,紧紧抱着怀里的新郎,似乎要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这具冰冷的尸体。温热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少年玉石一样的脸上,沁入他的眼角——是的,今天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可她却亲手杀死了他,将这个异类重新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他死了。可是,他这一生,算是真的活过吗?
    她或许是唯一能令他觉得自己是个”活人“的人,可是,偏偏他是她,亲手把他唤醒,又亲手把他埋葬——她是个活人,可是她这一生,也算是真的为自己活过吗?
    她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和望舒其实并无区别。
    ”望舒,原谅我。“她拥抱着自己的新郎,喃喃低语,说出埋藏在心里最深处的话,”或许你最后想问的是我是不是真的愿意嫁给你,还是权宜之计——是的,我爱你,我愿意嫁给你,而且,我已经嫁给你了。“
    ”而且,这辈子我就算你的妻子,再也不会属于其他人。“
    新娘在璀璨的烛火下深深拥吻着新郎,手指却缓缓抬起,彻底离开了气海穴,摁下了开关。当亲吻结束,他眼睛已经闭起,四肢垂落,成为了一具冰冷僵硬的机械人偶。然而,佛法是听到了她最后的话语,少年的面容悄然改变,变得安静欣悦,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没有丝毫怨恨和挣扎,就像是瞬间睡去,宛如回到了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她在灯光下,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抬起手,轻抚少年如玉的脸颊,如痴如醉。
    不知道看了多久,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狠下一条心来转过头,再也不看他一眼,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忽然间对着外面喊了起来,”来人……快来人啊!望舒他,他忽然昏过去了!快来人!“
    声音划破寂静的长夜,走廊外顿时有无数脚步声纷至沓来。
    织莺转身奔回了婚房,将望舒更紧地抱在怀里,在所有人到来之前,最后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她转过头,直视着门外即将到来的人群和变动,从泪水中浮现出的眼神坚定而沉着,注视着即将到来的一切变故。
    是的,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一定会走到底。
    架子上,小莺侧过头无声地看着这一幕,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只有这只机械鸟看到了所有的一切,然而,它却不能明白这些如潮而来的恩怨。
    是的,无论机械多么精密,也永远比不得人心。
    二十、彼岸之光
    白帝十九年七月,在白墨宸的带领下,空桑军队反败为胜,终于将冰族人从云荒大陆上击退,使其仓皇逃于海上。当冰族人退去后,那架巨大的匍匐在狷之原上数百年的迦楼罗金翅鸟也不见了踪影,连同传说中的破军一起消失了。
    白墨宸领兵回到了空寂大营,犒赏将士,整顿军队,准备凯旋。而镜湖中心的加蓝帝都都早已腾出了王座,等待着霸主的归来。
    然而,白帅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欣喜,左右只见他经常在虎帐下神态急躁地踱步,抚摸着左手上戴着的皇天戒指,一言不发。在某个深夜,他忽然召集了麾下最精锐的十二铁衣卫,给他们颁布了密令,令他们连夜出发。
    “白帅到底要做什么?”幕下的心腹们都不知道他的意图,窃窃私语,“帝都王座悬空,如果不趁着刚德胜回去坐稳那个位置,可是容易横生变故。”
    “白帅到底在找什么?一拨拨人马被派出去,几乎要把西荒翻过来了。”
    “谁知道?接到命令的是十二铁衣卫,他们的嘴巴一贯紧得很。”
    说到这里的时候,心腹们忽然噤声,散了开去——因为帘幕一动,一个青衣高瘦的中年人从外面走了进来,眼神肃然,冷冷地瞄了他们一眼。
    “穆先生回来了?”有人立刻上去讨好,“我们正在商量,如今在西荒耽误的太久了,该劝说白帅早日班师回朝。穆先生是白帅最信任的人,不如……”
    穆星北冷然打断了他:“白帅要留下来,自然有他的原因,多说无益,不如好好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
    “是。”左右噤声,不敢再问。
    然而训斥完了属下,他走出了帐篷,却直接走向了白帅所在的虎帐。
    “白帅,帝都王座悬空,您应该尽早返回加蓝,迟则生变。”对着白墨宸,他说出的话居然和其他人一模一样,带着掩不住的担忧,“您在空寂大营停留了三四天了,一直不下令拔营回朝,不知道所为何事?”
    “为了夜来,”白墨宸冷然回答,“不找到夜来,我是不会返回帝都的!”
    那一刻,穆星北看到他的双瞳,不由得吃了一惊——白帅的眼神是深邃的黑,里面涌动着暗金色的火焰。怎么?难道是那种力量又控制了他?如今独坐在虎帐里的白帅,到底是白墨宸,还是那个乍现过两次的陌生而可怖的魔?
    “殷仙子……不是已经死了吗?”他小心翼翼地措辞,“在劫火之变里。”
    “不!她没有死!”白墨宸打断了他,“夜来就在这附近……就在这片大漠上。”
    穆星北愣了一下,不敢再出声否定,只是低声问:“白帅……白帅为什么会这么肯定呢?”
    白墨宸迟疑了一下,似乎也被他问住了,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这么觉得而已——好像三天前开始,就有个声音在不停的告诉我,夜来她还活着!是的,她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附近!我一定要找到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说着,语速越来越快,到最后眼里金光璀璨,令穆星北凛然心惊,不敢直视。
    他从没看到过白帅这样执着的眼神,那璀璨的暗金色双瞳里发出的光近乎妖魔,令人战栗——他错开了视线,心下顿时了然:一定是附身在白帅身体里的“那个人”,从心底给予了白帅这样的暗示。
    “是……殷仙子一定还活着。”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不敢争辩。
    是啊,在这个天下,又有谁敢质疑白帅?
    走出虎帐后,他负手看天,在月下无声地叹了口气——殷仙子啊殷仙子,本来以为青水上那一别就是我们毕生的最后一面,可是,为什么你还固执地停留在这里,要给白帅添那么多麻烦呢?
    你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沙漠里,那些铁骑的嘚嘚马蹄声近了又远去,外面逐渐安静。
    慕容隽坐在古墓的窗口下,感觉着夕阳的温度,眼神空茫——失去视觉后,这就是他唯一能和外面的世界联系的途径了。而且,在阳光下,身体里那种撕咬的感觉就会平静下去,跗骨之蛆般的痛苦也会略微平息。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在古墓里摸索了几个来回,也就熟悉了这里的构造,他已然可以在黑暗里熟练地走动。每一次只要听见内室略有响动,他便摸索着过去查看,然而,堇然一直没有醒。
    "墨宸…墨宸。"她轻声叫着一个名字。
    他听着她在昏迷中的呓语,心如刀割。
    慕容隽不想进入内室,便独自坐在窗下,听着外面的一切声音。眼睛看不见之后,他的听觉似乎变得分外敏锐。坐在古墓里,他可以听到风呼啸着吹过大漠,听到牧民们驱赶着牛羊经过,也能听到空寂大营里来的骑兵策马而过...外面的世界近在咫尺,历历如生,可是,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他孤独地坐在黑暗里,一坐就是一整天。那缕从窗子里透入的阳光从衣襟移动到胸口,有移动到脸颊,最终消失。
    看来,太阳又要落下去了。
    慕容隽感受着脸颊上逐渐消失的温暖,忍不住对虚空伸出手去,似乎想抓住从窗口射入的最后一线阳光,然而所有的光还是从他的指尖溜走了。
    耳边传来温润的呼吸,毛茸茸的脑袋从侧面拱来,蹭了蹭他的脖子。那是蓝狐,成群结队的从窗口窜入,叼来了各种食物。
    慕容隽摸了摸蓝狐的脑袋,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苦笑——如果没有这些小东西的照顾,自己和堇然估计早就饿死在了这座古墓中了吧?这些通灵的小兽,是被这座古墓的主人叮嘱过才如此尽心尽力的照顾他们的吗?
    慕湮剑圣曾经说过,等一切结束之后,他可以回到古墓找堇然。而且,他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然而,她并没有承诺过,他能找回属于他的那个安堇然。
    他再也找不回叶城码头上初遇的那个少女了。在多年前,他已经失去了她。
    当最后一丝暖意消失后,感觉到了夜晚的再次来临。失明的人重新沉默下去。慕容隽独自坐在窗下的阴影里,只觉得骨髓里的那种噬咬般的痛苦又剧烈起来了。太阳一落,那十万冤魂就会在他的体内呼啸、啃噬,似乎想把这座困住他们的血肉牢笼咬穿,重新回到阳世。
    今晚是月圆之夜,他知道那些恶灵会加倍的肆虐。
    他咬着牙,抱着自己的双肩,后背紧紧贴着古墓的墙壁,极力抵抗着体内剧烈发作的痛苦。沉默中,一分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而整个长夜宛如无间地狱。
    ”啊啊啊!“他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因为剧痛而发抖。他用力咬着自己的收,不让自己失去控制,只怕失声大叫出来会吵到内室休息的人——然而那种无法言说的痛苦还是钻入骨髓,令他全身再也没有力气,跌坐在地上,剧烈的抽搐。
    啪的一声钝响,慕容隽把手砸在了墙上,借着剧痛来收敛自己的心神。血很快顺着手流了下来。然而他似乎感觉不到痛,还是发狂地一下一下的砸着,整个人发着抖。
    在痛苦中挣扎的人几近发狂,一下一下的捶打着,血流满手。他甚至感觉不到蓝狐已经簇拥过来,拼命的呜呜地叫着,也感觉不到墓室深处的白衣女子已经被惊动,悄然睁开了眼睛——这...这是哪里,耳边传来的又是什么声音?
    殷夜来从黑暗里惊醒,来不辨别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便被蓝狐簇拥拉扯着,朝着外面一路疾走,跌跌撞撞地摸索着过去,忽然间怔住——月光从窗口洒下,照在地上那个人身上。那个人正在月光里颤抖,发狂一样地吧自己身体往墙上撞,用自残的方式压抑着痛苦的呻咽,手上鲜血淋漓,却丝毫不肯停止。
    “少游...少游!”她失声惊呼,冲过去抓住了他的手,“别这样!”
    她将他从地上抱起,拼命地阻止他自残的举动,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他似乎真的听出了她的声音,在极度的痛苦中睁开了眼睛。然而,他的眼睛再也映照不出任何影子。
    “你的眼睛!”她蓦地一震,“你的眼睛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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