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很不好,班里很多人,就快上课了,我知道。
    我甚至没法责备他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一夜之间腹背受敌,又孤立无援。
    嘴是别人的,嘴的主人想说,谁又能怎么办,别听,听了也不放在心上,其实就好了。事情有很多解决办法,聪明的办法也有得是,比起死磕到底,死不承认其实更好混过去。他换头像示威,给班主任头顶冒的火上再浇把油,他越天不怕地不怕,越只会让事情更糟。
    这事就不是个能拿到台面上来被拍板定案的事,再说我们在这学校里也就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个节骨眼上,除了高考无大事,我不觉得老师非要抓着我们这点丑闻不放,只要我们安分一点,这种容易传千里的坏事学校肯定是能压则压,到时候过了这个月,大家分道扬镳,谁还管得着谁。
    我后来想明白了,就一点也不担心。我只担心张天乐年轻气盛的傲气,就怕他连这不到一个月都没法好好过,搅得真个学校血雨腥风,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
    为了维护我这种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说法我有点说不出来,但我知道的,所以我更没法不知好歹地责备他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把事情弄成了这样。
    但就跟别人怎么说我没办法一样,我跟他怎么样,别人也没有办法。打球还得打配合,谁能保证不失误,我跟他两个人,有祸一起闯,有罪一起扛吧。
    有两件事算是尘埃落定了。
    张天乐打架的事不了了之,他这头跟往常一样没动静,家里人完全没露面,可高二级学生的家长没有找上张天乐,倒是出乎我意料,不知道学校是怎么安抚的,可能由于双方都没有什么严重的内外伤,也没必要闹大了,另外,我想校方有侧重,打架事小,风气事大,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
    另一件是好事,亚青田径赛组委会已经陆续发放了预赛的正式参赛通知书,在发放的四天后,学校门卫处收到了一份需要收件人亲自签收的快递文件。
    这算是这段日子以来最让张天乐高兴的事了,虽然晋级早就板上钉钉,但在临近比赛前拿到正式通知才最能给他摸得着的真实感和兴奋感。
    张天乐有些雀跃忘形,回到教室之后搂了我一下,我杵了杵他,提醒他注意影响,他才不情不愿地把动作收了。
    我想了想,还是问他:你不放在我这吗?
    其实我有些奇怪,不明白张天乐这次为什么要把收件地址改为学校,说是需要收件人的签字,可明明他去领快递的时候已经是放学后了,快递员早就走了。
    张天乐看我一眼,略一沉吟,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没事的,我爸不准我去也只是嘴上说一说,我都这么大了,有人权了。
    其实就算寄到我家说不过去,也能寄去香港他教练那,怎么不都比他自己收着保险。
    张天乐见我没应声,像是要证明他的话值得相信,把两臂夹起来上下摆了摆,说:我翅膀硬了,不服他管。
    我看他傻了吧唧的模样没忍住笑了笑,好,那你的翅膀借我今天用一下。
    晚上我妈过来了,我到家的时候,她正坐在沙发上看视频,问我还吃不吃点宵夜,我说不用了,顺带问了一下我爸的动态,得知他是七月份结束项目后回来,略略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不是混合双打。
    我坐到沙发另一头,不经意地开口:妈,我跟你说个事。
    我妈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一门心思专注在手机上。
    老师最近可能会联系你,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
    我跟天乐在一起了。
    我跟天乐在一起一段时间了。
    就是恋爱。
    我妈闻声抬头,注意力终于从视频上被拔了出来,看向我,说不出是什么表情,说什么呢。
    我呼出一口气,答:我说真的。
    她把手机放下,不再看我,口吻还算温和:开什么玩笑。
    我疯了我拿这事开玩笑。
    然后她那头就没了声音,过了好一会才说:可不就是疯了吗?
    我略微一怔,我早知道不会是什么顺利的过程,只是真到了这个当口,我妈的反应实在是让我心里打鼓,我理了理思绪,继续说:我们最近被学校发现了,没干什么,就是同学之间传来传去给传出来了,老师找我聊过了,我没否认,也没承认,天乐也是。
    同学传的,老师也知道了,合着全学校都知道你们在搞不正常的关系?
    你别都往坏处想,全部人都像这样往坏处想那当然是正常不了。
    什么叫别往坏处想,我能不往坏处想吗?我妈坐正了身子面向我,颇为严肃地问:你最近是出了什么事吗?学习上的?有什么问题要及时跟家里跟老师沟通,你现在没头没尾地说这么一遭,主要是想说什么?
    妈你别这么敏感,学习上什么事都没有,一切顺利,高考也会顺利的,不是没头没尾,是我早晚总得开口跟你说这个事,早说晚说你只要是第一回听当然觉得没头没尾,不是什么别的事,就是我跟天乐在一起了这一件事,告诉你。
    我妈听罢顿了顿,换了一种急迫的语气对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复习高考压力大吗?怎么开始搞这些东西了?青春期吗?糊涂了呀?
    你怎么跟天乐当初的反应一模一样啊。
    还我跟他的反应一样,是他招惹的你还是你招惹的他?你先招惹的人家是不是?这段时间你是受什么刺激了吗?你怎么就分不清这男的女的轻重缓急,你是怎么想的?总得有个缘由啊,你要是需要调整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也行啊。
    妈,你现在别深究这些,就像你刚才也说到轻重缓急了,我跟他为什么在一起、怎么在一起的,这些都是轻和缓,我都可以慢慢跟你说,眼下我们被学校发现了才是重,应该怎么度过去才是急。
    你指望我支持你?那你别想了,不可能的。我妈发愁地看着我,眼神传递出她的不悦。
    我这个时候跟她坦白,是先下手为强,这事从我嘴里听到总比从老师嘴里得知要好,是为了跟张天乐站在一起,不让他孤身一个人对抗家庭的压力,是哪怕只有万一我也想试试,万一我的妈妈会站在我这一边。可我妈多传统啊,从来只希望我好,抽烟受伤同性恋影响成绩,哪一项她受得了,我很不幸过早地成了年,连让早恋去挡枪的机会都没有。
    我看你就是胡来,你现在还小啊,你哪里分得清什么是喜欢,两个好朋友玩得好了,模模糊糊产生一些好感,你现在不懂得分辨,等毕业你俩不在一块了慢慢你就冷静下来了,你到时候再想,你还会跟现在的感觉是一样的吗?当然不会了!你现在应考压力大,精神紧绷,但我们有各种各样放松的途径,你跟天乐这样胡来是最笨最笨的方法,你不要在这个事情上钻牛角尖,别给自己安什么名字扣什么帽子,两个都是好好的男孩子,怎么会跟那种感情沾上边。
    我不是我就知道跟我妈这样摊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她噼里啪啦的一通说听得我脑仁疼,妈妈你能别这么苦大仇深吗,我知道你一时半会肯定接受不了,所以我这不是好好跟你说来了吗,你现在是已经把我定性了,觉得我心理上,啊,精神上,受刺激了,出问题了,是不是?我不是,我说不是你听吗,你信吗,你跟天乐没一个信我的。
    我说完之后突然有点想笑,才发觉自己没把逻辑捋明白,一急了不分敌我无差别对待,竟然连带着张天乐也一并抱怨了。
    那人家天乐是明白孩子,他不跟你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就对了,你也不要再去招惹他了,冷静一点,专心备战高考。说罢我妈站起身,也不见她想往哪去,家里丁点大小的地方,那意思明显是不想与我继续说下去了。
    可我不想就此住嘴,我要说的重点还没说:老师最近可能会找你,我不指望你帮我说话,但起码你别跟老师一个鼻孔出气行吗?就像你说的这不是个正常的事我知道,那么我们处境已经这么艰难的情况下你能起码不站在我们对立面吗?天乐跟他爸爸闹得不好,我跟你今天聊得也是这样,我
    别说了,早点睡觉去吧,睡一觉清醒过来。我妈打断我,皱着眉重新坐回沙发上,坐回沙发的另一头,撂下这么一句,算是终结了这场对话。
    我张了张嘴,没再说出什么来。
    第二天在学校张天乐一见我,第一句话问的就是:你心情不好啊?
    我挑挑眉,没有意识到会这么明显。我有些不知道怎么跟张天乐开这个口,说什么呢,说我终于能体会你的感受了,说我妈也并不能理解,说我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们又添了乱,说我看你那么勇敢为了我的时候,我也想为你勇敢勇敢,却这么不合时宜。
    我是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一面觉得,张天乐宁折不弯得不是时候,这个时候的强硬非但不能突显他的勇敢,反倒显得叛逆,硬是跟学校跟家里反着来对他没一点好处,另一面我的心又似乎缩成了一团,我有多不成熟,就有多想亲眼看看他的固执和孤勇,他用他的方式守卫我们,一步也不让,我从来都只在一个框架里活着,干过最出格的事也没能跳脱出这个框架来,张天乐是个最鲜活的例外,他真傻啊,男子汉的顶天立地哪里是在这些事上体现的,我想我足够熟悉他,他的性格和喜欢都是这样横冲直撞,与世界为敌才够酷够帅够中二,我的生活从来没这么飞扬跋扈过,所以我也想试试。
    还有就是,男子汉的顶天立地不是这么体现的,喜欢的程度也不是这么体现的,但我只觉得原来他这么喜欢我。我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姿态,埋怨他幼稚坏了,偏偏心底又酸又软,还没来由地有点膨胀。
    所以我想,为什么我敢主动告诉我妈,大抵是因为张天乐终于从我的悲观里抽出了一点实打实的乐观,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也就先这样吧。
    最后一节自习课,快放学的时候,老班亲自来班里喊我去办公室,我琢磨着这又是要干什么,一进办公室便看见我妈在老班办公桌旁坐着。我有些吃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老班动作未免太快了,这么一看我昨天晚上告诉我妈还真是告诉得很及时。
    我妈见我来了也没什么反应,只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老班领我们碰了头,又邀请我妈出去细谈,我朝周遭大致扫了一眼,办公室里的老师几乎都在,学生也时不时进进出出,她们这接下来要聊的内容晦涩难言,办公室确实不是个好地方。
    老班领我们到了走廊尽头的一个小露台上,这里宽敞开阔,说的话下一秒随风就吹散了,留不下任何痕迹,操场上嬉闹的声响成为不嘈杂的背景音,学生们看见有老师在这头也都远远地绕道走开,说的话传不到任何人耳朵里。
    我不经意地往楼下看了看,好像看见了张天乐在跑道上训练,也好像没看见。
    我妈一开口,我就发现我错了,这次不是老班找的她,而是她主动联系的老班。
    我妈的反客为主让我摸不准她的意图,两个中年女人之间的谈话复杂严肃,全程没什么我能插嘴的份。我妈隐晦地替我变相承认了事实,说我还不算太糊涂,还知道跟家里人说,说两个孩子肯定就是玩得太好了,不明白这好感跟友情是两码事,她们二人甚至还达成了我或许需要一些心理疏导的共识,老班建议我妈在高考前全天没收我的一切通讯设备,在学校里她也会重点留意我,给我调换一个合适的座位,全心全意备战高考,不被任何事情分了心。
    我妈连连赞同,最后提出了一个请求,希望能跟老师和张天乐的家长三方人一同见一面。
    我是真觉得我脾气还行,我本来不怎么生气,就是很郁闷和无语,可听完她这句话我脱口而出:为什么还要见?今天这不是谈完了吗?这不是谈得挺好的吗?
    我妈见我出声了估计也是来气,不轻不重地打了我一下,她这是让我别说话别添乱,可我是真急了,你见他家长干嘛啊?天乐家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怎么安排我怎么来还不行吗?我边说边把手机掏出来递给我妈,见我妈不接我又递给老班,一心希望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人赶紧接了了事。
    家长彼此见什么面,算什么呀,我不能让这事闹到张天乐他爸那又闹回学校来,谁想骂我我都没关系,可见了面张天乐比赛的事怎么办,比赛已经是他爸爸不同意的了,本来只是个父子间一对一的局面,怎么处理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一旦我跟张天乐的这层关系爆出来就只会火上浇油,这两件事看似一码归一码,可碰到一起就太容易一并算了,万一他爸把比赛的事告诉老班,万一他爸的意思还是摆明了就是不让他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到时候谁会为张天乐说话,老班管着我不要紧,可张天乐不能被连坐啊,他也就要比赛了,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他的训练一天都不能断。
    我妈接过我的手机,也不理我,继续对老班说:我回去跟他爸爸说一说。
    这个他爸爸不是张天乐的爸爸,是我爸。
    你别告诉我爸!这是什么好事吗?什么事都要告诉我爸!我是真气着了,感觉头顶都在冒烟,到底是我真的大逆不道,还是我妈在一夜之间变得不近人情。
    你也知道不是好事,啊。我妈又皱着眉头埋怨地剜了我一眼。
    我知道我这会说什么都徒劳,我也不想跟她吵架。我总能在事情有一点苗头的时候就做好最坏的打算,最坏会怎么样呢,我爸在工地上给我打视频通话彻夜长谈让我解释,还是我爸觉得这是惊天大事放下工作上的一切回来看管我,还是我爸也不多说什么直接给我打断腿?
    随他妈的便吧。
    我不耐地点点头,用我仅剩的礼貌和耐性说了句我饿了,我要去吃饭了后,就又一次没征得老师的同意转身就走,任凭我妈和老班在身后一人一句地喊我。
    我找张天乐的时候,张天乐先找到了我。
    大约是我的神情太过郁闷,张天乐相当吃惊地看着我说:不会吧,你在生气吗?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是啊。
    我靠,奇景啊。张天乐撞了撞我的肩,过来跟我并排站着,怎么回事啊?阿姨怎么来了?
    我跟你说,我昨天晚上经历了家庭成员之间谈心的最大滑铁卢。
    什么意思?
    我告诉我妈了,我们的事。
    张天乐的表情一瞬间懵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发出一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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