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淳看人倒还真是准确。他说许墨要厌了何家,许墨果真把考场看的紧了。

    县试五场,虽说第一场是必考,其余可考可不考,沈栗都老老实实考下来了。除了第一场让人做了手脚,自第二场开始,沈栗沈枫的东西都是许墨亲手检查的,再没让过旁人的手。

    三日放榜,沈栗居然名列第十。

    沈栗自己都没想过能考到第十名!

    若说进榜,沈栗还有些把握。方鹤的学问不是白给的,他说沈栗有些希望,考场上又有些变故,得到许墨二人好感,进榜还是可以的。但是前十就没那么容易了。

    县试前十名算是一种荣誉,到府试时需提坐堂号。这是一种优待,到时候不用挤在一起排队等候,考官也会先注意一下提坐堂号的考生。

    考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可能没什么分别,但县试前十,说明这些人更有才学,换句话说,这些人将来更有希望做官,要优待。

    沈栗怎么会是前十呢?他自己也纳闷。

    考卷贴出来,沈栗去看。

    卷子上圆圈还不少。考官阅卷时看到写的好的句子会在旁边画一个圈。

    “你的字还需勤加练习。”旁边有人忽然说到。

    沈栗回头,见竟是许墨,慌忙见礼。

    许墨点点头道:“你的文章还过得去,有些新意,诗做得好,只是字着实丑了些。”

    沈栗的文章是“连拼加凑”自己再填两句。他到底经过了前世填鸭式高考,知道什么叫系统复习,又不是真正小孩,理解力不差,方鹤给他讲的都能听进去。考卷发到手中,先把记得的有关诗句列出来,能用的用,自己填几句,虽不华丽,胜在眼界开阔,比其他人有新意。

    作诗,题目巧了,正好记得一首,可不作得好么。

    许墨道:“若是按第二场算起,你的字很一般。但县试第一场为重,你削竹为笔,居然写的不差,故此取你第十,此后要勤加练习,不可懈怠。”

    所以沈栗这个第十还是有水分的。

    沈栗的卷子其实只算中上,但许墨看好他,顾临城也愿意卖人情,加上考场出岔子,沈栗没闹,两人多少有些歉意,提他到第十,又不是案首,不显眼,只是个优待,若是以后不好,府试自然就辍落了。

    加上前两日沈栗拿着何家做人情,名声在外,原先是“孝贤”,如今还要加上“仁”、“义”,盛名之下,众人都赞他,得个第十,倒也没人有异议。

    李颗不出意料,果然是案首,沈枫第八。

    沈家这一茬连儿子带亲戚居然考得都不错,沈淳很高兴。

    皇帝也很高兴。

    又宣沈淳带着沈栗入宫。

    年少扬名的人多了,邵英对沈栗另眼相看,除了因沈栗确实有些聪慧机敏的架势,更多是为了加恩礼贤侯府。沈栗的名声越来越好,成绩也还不错,证明邵英很有眼光,皇帝也是很讲面子的生物。

    尤其沈栗总能让何家人不痛快。

    邵英其实不太喜欢何家,何家曾经支持湘王,若不是有沈贵妃在,湘王又一口气生了六个女儿,在先帝驾崩前偏没得儿子,何家差一点就成功了。只是何家根深蒂固,尤其在文人中威望很高,有的时候邵英也觉得无可奈何。

    因此邵英对能让何家一再堵心的沈栗感观越来越好。

    邵英果然对沈淳二人提到何家:“前日听闻何家至侯府登门致歉,不知前因后果?”

    其实邵英手中缁衣卫是很厉害的,顾临城与许墨大约也禀报过考场中事,但邵英有个习惯,“不听一人语”,就是不光听一方人的意见,而要尽量让各个立场的人都有说话的机会,以免以偏概全。

    沈淳遂命沈栗把近来发生之事一一叙述给邵英听,他是当事人,自然清楚许多细节。

    邵英听了很不悦:“科举,国之重事也,未料何家已胆大如此,置朕于何地!”

    沈淳二人沉默不语,皇帝发牢骚,外臣不宜插话。倒是骊珠劝解了两句,无非注意龙体之类。

    邵英又向沈栗道:“朕闻听你前日提议太学生入居菱楼誊抄古籍以传天下,又悯何氏之情,众人说你襟怀广阔,光风霁月,倒也不差。”

    沈栗微笑对答道:“皇上,您太看得起草……微臣了。其实微臣只是为了让何家不痛快罢了。”

    “哦?”邵英面色微妙。

    沈栗诚挚道:“其实微臣很小心眼的。何家心怀歹意,屡次谋害微臣家,臣再心大,也是不能轻易原谅的。“

    邵英微笑道:“所以你要让何家吃个闷亏?”

    沈栗点头道:“回陛下,誊抄书籍,是慷何家之慨;原谅何氏,是想看何家家宅不宁。陛下,微臣种种所为,不过是为了让何家不痛快罢了。微臣觉得,何家不痛快了,微臣就痛快些。”

    邵英大笑道:“朕也觉得何家不痛快了,朕就痛快了!”

    笑了两声,稍觉得有些失态,咳了一声道:“这话儿不许外传。”

    沈淳几人忍笑称是。

    邵英对沈栗道:“别人在朕面前恨不得装成道德君子,你是头一个对朕自承‘小心眼’的。”

    沈栗道:“皇上龙目如炬,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岂是装一装就能蒙混过去的,无非自曝其短罢了。”

    沈栗在皇帝面前坦言自己针对何家是有考量的。

    在皇帝面前道德君子其实是不吃香的,所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真是德行无差的,做事反而束手束脚,顶多放着做个吉祥物或是言官。

    皇帝需要的恰是能给他做事的人。

    封建王朝,家天下,做皇帝的别看都喜欢好名声,其实私底下谁没些“手段”?哪个也不是“君子”,想做“君子”的皇帝都死的早。

    像礼贤侯府这样的勋贵,世袭也罢因功升爵也好,说白了都是靠皇帝的信任过日子。你看文官还有跟皇帝死犟的,没事辞个官啊跪个午门什么的,武勋不说没有吧,敢这么干的,皇帝早晚要收拾你。

    武勋武勋,就是帝国的军事力量,要做皇帝手里的刀。做刀不但要锋利,最重要的,还得知道自己是效忠于谁。沈栗在家里曾说过:咱们这样的人家,别的还能含糊,但一定要有“忠孝”。其实就是要听话,听皇帝的话,博得皇帝信任。

    怎么能让皇帝信任有加呢?最基本的,你得和皇帝站一边,皇帝喜欢的,你不一定要喜欢,皇帝讨厌的,你绝对要厌恶致极!

    邵英不喜欢何家,好,礼贤侯府也与何家过不去,沈栗说自己小心眼,皇帝就不小心眼吗?小心眼算什么短处,就算是短处,有些短处的臣子皇帝更喜欢。

    在皇帝面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首先就是想隐藏自己的真实模样,是“不诚”。

    邵英看沈栗越来越顺眼,这次也赐宴。

    邵英还宣来了太子邵威。

    这是沈栗第一次见到太子。在沈栗日后的回忆中,邵宁称得上是个英明睿智,与他亦君亦友的太子,也是沈栗下定决心尽力辅佐的人。在沈栗的计划中,邵宁应该是个与他君臣相得的帝王。

    可惜,邵威最终英年早逝,然而正是这个意外,推动沈栗提前登上政治巅峰,最终成为影响盛朝历史的权臣。

    此时邵威不过十七岁,是个谦和的有些过分的少年,连太子之位都有些摇摇欲坠。

    邵英似对太子非常喜爱,有了这个儿子活跃气氛,御宴也不像上次显得那么严肃了,令骊珠另摆了桌子,叫太子与沈栗一处说话。

    太子对这个近来闹得景阳颇为热闹的沈栗颇为好奇,趁着邵英和沈淳对答,悄声与沈栗谈论。

    沈栗发觉邵威是真的很谦和。

    宴罢,父子两个出了宫,也不乘车马,只叫随从远远跟着,顺着大路慢慢走着闲聊。

    沈淳笑道:“为父原来只盼你在皇上面前不至失礼就好,不料两次宣招,都能得皇上青眼。”

    沈栗道:“都是平日父亲、母亲和先生的教导。”

    沈淳哼道:“拍拍皇上的马屁就罢了,少给你老子灌**汤。为父问你,今日见到太子,如何?”

    沈栗笑道:“三言两语,看不出什么,何况太子也轮不到儿子来品评。不过外面都传圣上不喜太子,今日一见,方知所言非真。”

    沈淳轻笑道:“当初皇上与湘王相争,各有胜负,却都没皇嗣,最后太子的出生才使先帝下定决心。太子性格和蔼,先帝和皇上都颇为宠爱太子。”

    沈淳转头看向沈栗,颇有深意道:“只是做儿子和做太子究竟是不同的。”

    沈栗意会道:“太子着实谦和了。”

    邵英自己就是个比较温和的皇帝,但并不意味着他希望继任者也是个温和的。国朝连着几代皇帝都好脾气,那这帝国日后指不定谁说话好使了。

    邵英其实对朝臣掣肘之事是深恶痛绝的,只是他一时半会拿世家们没办法。他自己做不到,自然会希望继任者能做到,结果太子比他还“谦和”,他能高兴吗?

    把邵威当儿子时,自然很喜爱,把邵威当太子时,一定不满意。

    沈淳点头,忽然转言道:“再过一段时间,为父就要离开景阳,领兵出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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