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门被锁上了?”

    永昼还没摸上门把,旁边的人便已伸手拦住了他。两人对望一眼,永昼迅速意会到自己刚问了个蠢问题:房里只有一人清醒,锁上门的人必然是极夜。于是他换了个问题,“多拉蒂还在昏睡!你就不担心她会……”

    这句话里的“她”是指塞拉菲娜还是极夜,另外两人自然很清楚。

    艾斯托尔发出一声不带恶意的嗤笑,略带调侃的眼神落于路迦身上,似乎很想知道对方会如何应对。老人为法师解答,“不会有事的,龙族。你的小猫不会贸然动作,也不会绝情得不给路迦一个道别之机……更何况,我们三人都知道,多拉蒂离暗夜女神的怀抱还差一步。”

    路迦往艾斯托尔投去警告一瞥。外祖父默认了永昼了推测。

    “你可以先回去了。”法师先打发了老人,心思却明显不在在场任何一人身上。“在醒来之前她都不需要再服药,你再守多久都没意义,倒不如先休息片刻……永昼,你听见双子和泰尔逊的消息了吗?”

    十年相处,永昼当然看得出路迦在转移话题。这通常代表了两件事:一,无论路迦想到了什么,他都不想自己知情,至少不是现在;二,旧话题通常都不是好事。“……不离开这里的话,我什么都无法感知。”

    “那就出去吧。”路迦又看了木门一眼,神色阴沉不已,声调却异常平静。“巡查,放风,什么都好,总之今晚不要再留在这里。带上极夜一起。”

    永昼挑眉。“我不需要她。她也未必愿意离开这里。”

    真实。仍然真实。路迦点了点头,“但如此情势之下,她会担心你。我有别的事情要做,有极夜在场的话,我将无从入手。”

    “我知道妳听得见。”

    匕首出鞘之声响于耳边。

    “塞拉菲娜.多拉蒂……百年以来第一名神佑之人,培斯洛上唯一可以与炎龙匹敌的法师,怎么可能会输给奥戈哲.多拉蒂……睁开眼睛,我的契约者。”

    化身为人的猛兽伏于床塌,低声吐出精灵之语。

    过腰的银灰色长发顺着肩头滑落,丝丝缕缕的阴影投于塞拉菲娜脸上,为她遮去了窗外血红色的夕阳。极夜以一肘撑于对方头侧,另一只手──持匕的手──则以指压刃,将长匕贴于金发法师的颈项之上。极夜还没怎么用力,便已经感觉到了自塞拉菲娜颈间传来的脉搏,快得紊乱的心跳、近乎沸腾的体温,几乎要透过刀锋传到她的指尖之上。

    犹如被火烫了一下,极夜稍稍手颤,匕首便在塞拉菲娜颈上划出一线血痕。

    “按照妳的请求,此刻我该已经动手了。毕竟妳连要诀都告诉我了,我也不能以力有不足为借口。”要是这是塞拉菲娜.多拉蒂最后的苦难,那也已经拖了足足三天,不论结果,她也绝对称不上逃兵。极夜突然想起了百年之前的海语师,她不知道对方到底熬了多久才断气,但目睹神佑者之死是个相当不好受的过程,就好像目睹常胜将军折戈场上,帝王被佞臣篡去皇位,一种悲凉又使人愤然的陨落。“但我一点都不想依妳所说的去做,一点都不想。”

    极夜支起身来,坐于床边,看向仍然熟睡的塞拉菲娜.多拉蒂。

    她伸手捞起对方的金色长发,带着桃香的甜味萦绕于指尖之上,极夜细心为对方理好头发,“妳曾答应我的事还没有做到,天平的砝码并不对等。即使我现在履行或者放弃,这个契约都不会被任何人承认。听好了,塞拉菲娜.多拉蒂,在妳帮我找到‘那个人’之前,我绝不会让妳遂愿。”

    风行豹用鼻子拨动机关,齿轮转动,推动咬合的嵌位解开。随着门被顶开,倚墙而立的路迦也出现在牠眼前。站在走廊尽头的永昼双手插袋,抬头望向外面还未放睛的天空,即使听见开门声也没有回头。艾斯托尔则不知所踪。

    黑发的法师睁开双眼,交叉于胸前的双手却仍旧没有放下。他默然扬睫,极夜这才发现他白色的衬衫已经皱成一团──是塞拉菲娜痛苦时伸手抓的。

    猛兽前行数步,身上的皮毛随着光线折射出深浅不同的银色,远远看去,犹如银月之下的川流。直至走到路迦身前,极夜将叼在齿间的长匕吐出,钢铁碰击木板的声音意外清脆。路迦低头看了一眼,很快便认出了匕首属于躺在床上的人。“……原来她把匕首给妳,是为了成就此事?”

    风行豹垂下与毛发同色的睫毛,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路迦深吸一口气,给楼梯旁的永昼投以一个眼色的同时,也伸手揉乱自己本来就不算整齐的头发。“我知道了,此事我来解决。”

    “来吧,小猫。”永昼适时开口,仍旧是为极夜熟悉的、一无挂虑的口吻,好像只要有他在,便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我带妳出去放风,顺便巡查一下神纪城,看看有没有人趁乱混进来。妳知道计划的。”

    风行豹略带顾虑地望向路迦,后者点了点头,目光却已放到房里的人身上。“你们走吧,此处有我留守便已足够。切勿惊动城内的学生和教授,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风暴之王公然现身于城里。”

    极夜眨了眨眼睛。永昼扭开窗锁,展臂一拉,占据了整整半面墙的窗户便被他掀起来,带着水气的风骤然涌至,垂于窗户两旁的重帘也随之乱舞。永昼反手指了指身后的树林,风行豹意会地纵身跃出,落地时悄无声息,有如幽灵。永昼吹了一声低低的口哨,确定极夜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便跟着她跳出窗外。

    塞拉菲娜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不是梦,而是回忆。

    这并不是她首次陷于生死边界之间。

    在她为父亲所伤的翌日,多拉蒂便急不及待地将她送上马车,随行的仅有一位从族外聘请的医师。对于由人力所造的伤口,他还能妥善处理,但在魔法造成的创伤之前,他完全帮不上忙──这也是为什么,路途走到一半,医师便连夜偷走了塞拉菲娜身上所有的金银与食物,然后将她弃置于田野之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马匹身上有黄金家族的烙印,医师偷不走牠们──事后塞拉菲娜回想,这也大概是她能够成功抵达康底亚的一大要因,毕竟她当时已有多日高烧未退,身上的伤也迟迟未好,上一秒钟披上最厚的毛皮也瑟瑟发抖,下一秒钟便烫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以这个状态跋涉谈何容易。

    她一觉醒来,发现周遭一个人也没有。不单是身处马车之内的医师消失不见,就连是外面的农田也无一人耕作。举目望去,世界不过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黄色麦田,不见人烟,只闻风声。

    三天之后,她发现了两件事。

    她必须进食。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塞拉菲娜.多拉蒂将车厢砍烂成木材,杀死其中一匹马,然后将之煮食──那锅发馊凝固了的炖马肉,足足让她撑到了与康底亚接壤的一个小镇。

    第二件事是发生在她身上的首个奇迹。

    塞拉菲娜一路北行的同时,也天天观察天象,以此作为指引。过了几个昼夜之后,她便发现,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有风暴一路酝酿于她头上。铅云迭叠,风声猎猎,空陷的圆形风眼一直随她的移动而移动,仿佛是神明用以观察世间的一只无瞳之眼,又似是一个迟早将她吹走的预告。

    黄昏时分的天空变得愈来愈红。在她到达那个接壤小镇的时候,已呈血色一片──对于培斯洛北部的气候而言,雨水并不少见,却很少受到风暴直接吹袭,更遑论那并不是风暴多发的季节。

    塞拉菲娜在那里落脚,又等了几天。

    风暴还在成形。那时候它已足以覆盖整个天空,北方城镇的居民终日难见阳光。要不是北部城广人稀、消息不易外传的话,这种怪象恐怕连南方十镇也会有所耳闻:风暴就像是一头不知餍足的野兽,明明已经聚集到超出上限的力量,却每天都在发展、壮大。

    它就这样紧跟塞拉菲娜的脚步,一边聚形,一边北移。

    直至最后,风暴的规模已足以摧毁大半个北境。

    路迦放下了遮于眼前的手臂。

    他眼前仍然是一片阴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躺在他身旁的塞拉菲娜.多拉蒂经已醒转,并且翻身覆于他身上,手按枕边,分膝跨坐。一个侵略者的姿态。

    塞拉菲娜身上还穿着极夜亲手换上的睡裙,原本及地的荷叶边被她扯到齐膝,但除此以外,她的衣衫还很整齐。纯白色的缎布层层堆积,滑得像是可以触摸的牛奶,灯光打在上面,却不比她的脸色更为白晢。金发的法师没有主动抬头,却同时好像已经不畏光明。

    路迦先是松了半口气,然后又皱起了眉。

    “嘘……”他伸指拭去了塞拉菲娜眼角的泪水,受她体内的高温所染,连泪水都格外烫人。“菲娜,不要哭……烧好像退了一点,还是很痛吗?我让妳再睡过去好不好?嗯?”

    她没有说话。

    在路迦反应过来之前,塞拉菲娜便已经俯前身体,与他以额相抵。这与平常的她未免出入太大,路迦有一刻想过要推开她,最终却任由她炽热的吐息拂及唇际──病中的人多多少少会有性格上的转变,既然她寻求一个拥抱,那么他不介意安抚这个坚强的女孩。

    思及此,路迦泛出多日来第一个微笑。

    塞拉菲娜将这个姿势维持片刻,最终却失去了支撑自己的气力,不得不将脸贴上路迦的颊边。后者感觉到她放缓的动作。和额头一样,她整个人都是烫的,双唇擦过他垂于颊边的发丝,涂抹于耳后的香水味袭来,好像要以这温暖的香气麻痺他的神经。

    似乎是发现了他脸颊冰凉,有助降温,塞拉菲娜乱蹭了几下,才安静下来。

    路迦恍神片刻,回神之后才发现她还在哭。

    “不要再哭了。”犹豫数秒过后,路迦拍了拍女孩的头发,似是成人安抚一个哭闹不休的婴儿。塞拉菲娜发出一声低低的哭嗝,略显瘦削的肩头不住抽动。路迦难得地显得有点狼狈,“或许是制药的时候龙血下太多了……还是说眼睛还是疼?我帮妳蒙上眼睛好不好?”

    这样说着,他以指抬起了塞拉菲娜的下颌。金发的女孩被迫仰首,双眼已经哭红了,呈现透明蓝的眼睛仍旧失去焦点,中间的瞳孔却缩成一点茶色的斑。

    路迦一怔。塞拉菲娜以双手抚上他的双颊,力道轻得像是奴隶面对自己的主人、信徒觐见所信奉的神明,一种几近自哀的温柔。少年被她的表情所慑,还在想他到底该作出什么反应之际,眼前便迎来了一双逐渐放大的蓝色眼眸。

    她眨了眨眼睛,长睫便与他的睫毛相扫。阴影之下,剔透的天色也蒙上一层灰,乍看起来有几分像是风暴来前的苍穹,又有几分似风雨过后的晴空。火烫的呼吸洒落路迦的鼻尖。

    他尝到了乳木果油与淡淡的蜂蜜。

    “对不起、对不起。”塞拉菲娜啜泣着道歉,这是她第一次在路迦面前示弱至此,他却对她道歉的对象与事件一无所知。“是我错了,是因为我太软弱,才会差点害死那么多人──我什么都不想要了,让我在康底亚孤独终老也可以──神佑者、力量、别人的畏惧、多拉蒂里的一席之位,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所以求求妳──取消契约吧……”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路迦掩饰了自己脸上的所有情绪。

    她一心求死这件事是极夜揭穿的,过往的疮疤也被多拉蒂拿来讽弄过不少次,但塞拉菲娜自己从未说漏过什么,尤其是在谈及无人知晓的十年空白时。这很可能是搞清楚谜团的唯一机会,也可以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又尝到了眼泪的咸。它调和了唇脂的甜蜜,那味道复杂得难以用言语述说,却能让人也忍不住变得心酸。他温言引诱她说出更多,同时责备自己的虚伪,“菲娜,那些人已原谅了妳。妳没做错事,也不该受到惩罚。”

    或许是因为哭了一段时间,塞拉菲娜的鼻音变得很重,声音也嘶哑不少。“我不要什么神恩,也不要谁来宽恕我的过犯,我──我──我受够了!求求妳,我不想什么都看不见、不想灵魂不得安息、也不想只活到二十岁……”

    他的手颤抖起来。谁是她?无容置疑,大陆上没有一个种族强大得可以对他人施以神恩,但伪装出神恩假象呢?路迦毫无头绪可言,却很清楚对方必然不是普通的“非人”。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既然能够施予,自然可以夺走。如果塞拉菲娜.多拉蒂是个假冒的神佑者,那么她会受伤也不是如此不能理解了,只要对方、或者是对方的代理人拥有如此力量,自然可以伤及本应无敌的蒙恩之人。

    比方说,塞拉菲娜近日很是忌讳的奥戈哲.多拉蒂。

    既然是“妳”,便不可能是奥戈哲本身,更有可能的是赐予他力量的某个人──或者不是人──也就是说,奥戈哲拥有足以与塞拉菲娜匹族的能力,她的担心并不是多余,躲到神纪城来也不是过度反应。

    那天晚上,救走奥戈哲的,想必也是那个人。

    路迦眯起眼睛。格列多.多拉蒂又在里面扮演什么身份?所有法师都知道,黄金家族的双子几乎形影不离,假定了奥戈哲是“神佑者”的话,也几乎可以断定格列多至少是个知情人。

    “求求妳……”

    塞拉菲娜的声音将路迦唤回现实。她以十指拉扯过他领间的衣料,哭得像是个找不到家的孩子。纯白色的衬衫被她拉得变形,紧紧贴在他肩背之上,似乎下一刻也会与眼前这个女孩一同碎掉。

    黑发的法师一言不发,按住女孩的后脑,直至燃烧于她体内的龙炎也传达到他双唇之上。塞拉菲娜似乎被他吓坏了,一瞬间便放开了手里的衣料,浑身僵硬得像是被人下了咒。路迦嘴边的弧度还未完全扬起,喉间便传来了与唇上一般灼人的温度,呼吸乍然受碍,耳边轰鸣,视界发白。

    他望向眼前的金发女孩,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塞拉菲娜的双手卡在他颈项上,笑得从容,眼中却有泪。

    “我明白了,”她说,“杀了妳,我就自由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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