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揉揉眉心,将信卷扔进壁炉里,未被火光照耀的半边脸喜怒难辨,及肋长的銀发让他看起来更显冷漠。

    火舌于转瞬之间便舔上羊皮纸。

    由北至南路遥千里,信纸被卷起来太久,不把它牢牢压住的话很快就会恢复原状。卡奥自觉已坐得不算远,也不过仅仅能够看清信末上的署名,其他的内容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火焰烧成一堆不辨原貌的灰烬。

    那个名字让他眼睛微眯。想不到他会是先报信的那个人,看来千镜城内发生了些很有意思的事情,或许是攻防互换,或许是两个人都在等待出手的时机,他对此全无头绪,但卡奥心知自己离真相不过咫尺。否则父亲不会把他叫到书房。

    果不其然,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是銀发老人。

    “路迦说话愈来愈不客气了,也不知道是受了永昼还是那个多拉蒂的影响。如果是后者,我不介意让她多活一些时日。”老人晃了晃矮身玻璃杯,将里面金黄色的烈酒一饮而尽。“他向我们通报,说目前泰尔逊与他同在一城,目的未明……嘿,你瞧,不见几个月,他连谎都会撒了,本来还是个宁可沉默都不说违心之言的君子。谁相信他是真的猜不出来?无非不愿意戳破而已。”

    卡奥泛出一个很自然的微笑。这个动作惹来老人的打量目光。“他大概也没想着瞒过任何人。”

    “没错,就正如这里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路迦从来都不蠢,起码不会蠢得被人当枪用了还心甘情愿。”老人绕到长桌之后,说的明明是路迦,却明显话里有话。细而密的雨丝打到玻璃窗上,模糊了书房之外的湖景,也是个挺有意思的巧合:千镜城的城主堡和诺堤城堡景色相若。“卡奥,你是今次出游的监督者,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资格者的动向,不论是诺堤还是多拉蒂。猜猜那小子下一句话是什么?”

    “我不知道。”卡奥爽快地放弃。输家就该有输家的坦然,他起码要做得到这点。“你也知道的,路迦从来都不是个轻易被人看破的小子。除了永昼──大概那个多拉蒂小姐也能算上──之外,没有谁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老人似笑非笑地看去,目光之中不无嘲讽,语调里却是不容错认的笑意。至于在笑什么,大概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路迦说,比起猎杀独角兽,他对于被人引诱来袭的雄鹰更有兴趣。”

    卡奥从未听过比这更婉转的杀意和更直白的回护,而它们竟然还出现在同一句话里面。

    “他知道你干了什么,我儿。”老人又为自己倒了一截指节深的威士忌,“或许选不清楚是谁,但他要查的话,找出真相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一次要胁长辈和家族成员吧?虽然你我都知道他不可能向你报复──这也是你的原意吧?”

    男人没有表态。老人继续说下去,“你把泰尔逊拽到千镜城,只可能引致三种后果。第一个后果是路迦被泰尔逊一个人所杀,概率虽低,但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这样的话,你就向未来家主卖了一个大人情,他必然会报答你的恩情。第二个后果是泰尔逊联合多拉蒂一起杀了路迦,这样的话,在得到泰尔逊的感激之外,你也能够卖迪齐索.多拉蒂一个大人情,同样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第三个可能性是泰尔逊被路迦所杀。这个后果的好处是路迦再不必杀死多拉蒂,就等于你为他提供了一条新出路,毕竟从他的措辞来看,那位小姐对他的意义非凡。唯一一个不可能出现的结局是泰尔逊联合路迦一起杀了多拉蒂,泰尔逊没有必要为路迦的计划出力,他只能选择从多拉蒂那边入手,向她提供自己的帮助。我说得对吗,吾儿?”

    卡奥笑了一笑,父亲的思路比他想像的更加清晰。“没错。”

    “你要在出游里为自己谋好处,这一点我不反对。”老人这样说,“毕竟你没有子女,委任你成为监督者,已是人力可及的最大公平,我再不能要求更多。但你也一定很清楚,路迦并不是会乖乖被人摆布的人。他现在会留在千镜城内当他那见鬼的赏金猎人,便是最好的佐证了。”

    “我知道的。”惹上一个聪明人必定要冒一点风险,而路迦和泰尔逊比起来,又是没那么疯狂的一个──理性的人起码可以用常理去推断。“正如泰尔逊也未必看不出我的打算,只是两者相比起来,家主之位更让他垂涎。出游里总是充满着各种取舍,这句话所说的并不限于资格者,对于局外人而言也如是。”

    “小心一点,投资与投机之间,只有一线之差……既然你已经做了,我也不能再把泰尔逊调开,至于树立威信,杀诺堤的确要比杀多拉蒂更有效。我说这句话既考虑了血缘也无关血缘。”老人把玩着杯子,很快又转了话题,“对了,那个塞拉菲娜.多拉蒂到底有什么特别,以至于我亲爱的孙子不舍得对她下手?”

    比起探询,这句话更像是一句调侃,却使卡奥骤然静默下来。

    老人一口口抿着酒,耐心地等他的答案。

    “是长相,”卡奥最终这样说,声音有几分涩,提起这件事明显有点不舒服,“上一次我见到那个女孩,她的左眼正开始变蓝,笑起来唇边也有一颗小酒窝,这些特征……大概会让他想起那个人。”

    “你不必说得如此隐晦,我也是当事人之一。”老人仍旧镇静如初,他甚至还记得把酒杯放上桌面,才将十指交握起来,姿态宛若祷告。“我和你们每一个一样,记得清清楚楚。多拉蒂自己知道这一点吗?”

    卡奥摇头。“应当是不知道的。除非必要,路迦自己肯定不会提及这件事,而没得到他的允许,永昼也不可能向她多嘴。”

    外面雨声渐大,一时间夺去了他们的注意力。房间陷入短暂的沉默,老人略略斟酌过言辞,“很好。若只有这一点的话,路迦早晚会意识到自己只是移情。他一向都足够聪明,连他自己也不可能骗过自己,更遑论是别人了。到了那个时候,他自然能够放手。”

    卡奥叹了一口气,随即试探,“那回信方面……”

    “哦,你还记得过来问我的意思。”老人又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句。直至这个时候,卡奥才确信父亲并不如表面上平静。“给两边都写信,叫他们最好在其他族人和迪齐索.多拉蒂知道这件事之前彻底解决,我不会为任何人掩饰,也不会让家族置于被多拉蒂攻讦的位置之上。”

    明知话里有刺,卡奥仍然脸不改容地应了一声。“好的。”

    “还有,给路迦的那封加上这句:若他这趟狩猎顺利的话,我允许他带塞拉菲娜.多拉蒂回城。这将是凡比诺千年以来向多拉蒂的首个通行许可。眼睛变色,在什么时候都不是好征兆──告诉他,只要他愿意回来,并且不再生出逃跑之类的蠢念头,城里的医生与法师就能治好她。”

    在丽卡.拿高练字的空档里面,路迦微微偏过了头,望向女孩身边的另一个女孩。

    塞拉菲娜正托腮看向窗外,目光之中隐含焦虑。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开始,外面又下起了雨,雨势比昨晚的那一场还要更大。

    她在担心小猫能不能找到避雨的地方。

    费迪图.拿高在今天清晨离开千镜城,听管家所说,他要赶往邻城参与一场会议。既然牵涉到了契约与协议,拿高必定带同自己的城主戒一同前往,也就是说,他们有整整三天的时间都不可能下手。本来就紧逼的时间表再度缩短,他们必须要趁拿高不在的期间想好整个计划。

    似乎是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塞拉菲娜转转眼珠,把目光放在丽卡的练习册上面。她指了指其中一个单词,把声音放柔的时候有点像撒娇,“这个字写错了。”

    她把手掌覆上丽卡小巧的拳头,逐个字母再描一遍。

    “应该……这样……写……才对。”

    女孩闷闷不乐地点了下头,明显把心思放在远走的父亲身上。

    路迦试了试丽卡的额温,然后站起身来,“我去燃壁炉。”

    “我来。”塞拉菲娜拉着了他的小臂。为了不让墨水溅污衣袖,凡是上课时他都会把衣袖卷至及肘,此刻路迦便能清楚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你是老师,别抢了女仆的工作。”

    教师先生闻言,乖乖坐回原位。塞拉菲娜在壁炉旁找了一阵,火柴盒该放在附近的,但她看不见任何像是小方盒的东西,拿高有抽烟的习惯,而这里是次书房,他大概是把火柴拿来点烟了,又忘了放回原位。

    塞拉菲娜也懒得再找,回头确定丽卡背对自己之后,便擦了擦自己的手指。

    凭着指尖上一点火苗,壁炉顺利升起。她拨了拨柴堆,背后传来了路迦略显慵懒的声音。“法高托索小姐?”

    她头也不回,“是的?”

    “我还未请教妳的名字。”

    那是因为你是城堡里唯一一个知道我真名的人。她这样想着,却提高了声音回话,“哦,是这样吗?想必是我忘了,抱歉。这样说来,我也未曾听闻过艾斯托尔先生的名字。”

    “路迦。”塞拉菲娜留意到他说得很慢,几乎是一个一个音节地发,她甚至能感觉到少年舌尖往上顶去,又点到即止地离开齿后那一小块地方,轻得像一个浅尝辄止的吻。“路迦.艾斯托尔,来自神纪城。”

    她转过头去,挑眉补充:“大陆上唯一允许双重户籍的城市。”

    难怪他完全不怕别人来查。神纪城聚集大陆上所有的学者,同时也是唯一一个被猎人工会拒绝承认的出身地。

    路迦不为所动,“该妳了。”

    “……高锡耶市的塞拉菲娜.法高托索。”她这样说,然后又带点恶意地添上一句,“不用努力想了,这个姓氏很普通,应该没有名人与我同姓。”

    路迦没有把“除非妳把高锡耶市的前第八议长当成平民”这句话说出口,“高锡耶市也是大陆上唯一能够买到户籍的地方。法高托索小姐运气不错。”

    她在丽卡身后指了指自己的女仆制服,脸上堆满了甜得发腻的笑,似乎在说“运气不错那你跟我换换如何”。路迦抿出一个淡然的笑,脱离了塞拉菲娜.多拉蒂和路迦.诺堤两个身份之后,他们的相处好像自然不少,“我听说高锡耶市那里结婚结得很早?”

    塞拉菲娜觉得自己开始摸清了这个话题的走向。

    她答得有点小心,但仍然没有说谎,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地方,“是的,我母亲在十八岁就嫁给了我父亲。”

    “那法高托索小姐呢?”他靠到椅背上面,分明只是闲谈,彼此却都很清楚他不过是借丽卡的在场来迫她对答,“打算完成工作之后,就回到家乡去吗?”

    “目前还不知道,毕竟我还得照料小姐呢。”塞拉菲娜回到自己的座位里,顺口拿了旁边的小女孩来挡。后者仍然低着头,却已经换上第二份练习了,看起来完全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

    塞拉菲娜把碎发挽到耳后,看见小女孩身前的抽屉好像有点松,正想要随手为她推上,动作做到一半却又戛然而止。

    在深褐色的抽屉里面、她与丽卡的目光落下之处,正躺着一个矩形小纸盒。

    描在盒身上的图案,正是一根燃烧中的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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