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奥.诺堤走到尖塔下的时候,怀表的时针不过刚刚偏离三,离夕阳西沉尚且很远,天空却已显著地阴沉下来。

    他眯着眼睛抬头。厚到完全不透光的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压顶,这片压抑且无边际的铅灰色天幕似有实形,凝望太久,不免会觉得透不过气来。

    凡比诺的天气一贯如此。这座与彻尔特曼帝国完全接壤的古城终年多雨多雾,在气候、文化、人情甚至菜式口味上都几乎与位处中部、曾受战火摧残的法塔完全相反──前者以古迹与气势磅礴的建筑闻名大陆,后者以能与精灵联邦媲美的景色自豪;出身自凡比诺的人即使情绪再有起伏也做得到不形于色,法塔市的人们却表情丰富到几近夸张的地步。卡奥能够理解为什么新一代诺堤会不讨厌、甚至喜欢法塔市。他也经历过这个阶段。

    凡比诺的韵味以千百年时光逐点沉淀,自然也需要被岁月洗练过的人去品味背后的底蕴与历史。

    男人以指作环,吹起一声短哨。

    最大的一头血鸦展开双翅,从塔尖俯冲而下,偏偏又在最后一刻放慢速度,停驻于与人齐高的木架上面。牠身上每一根羽毛都黑得发亮,同色的鸟喙隐约成倒勾状,双目里虹膜与瞳孔一色,这种血红被珠宝商人所钟爱,甚至把最上等的红宝石冠以血鸦之眼的别称。

    卡奥拿过支架旁边的麻绳,将仅有手指长短、厚度却相当可观的纸卷放进防水袋内。海蓝色的封蜡印上开口,雄鹰展翅的模样栩栩如生,若以指尖抚过纹徽,还能感觉到羽毛上细致入微的雕琢。这一封家书将会跨越雨水与霜雪,落到北边的人手里。卡奥同时也很清楚,在看了这封信之后,那个人想必不会很高兴。

    “去吧。”他退后两步,如此低声命令。血鸦懒懒拍了两下翅膀,在诺堤主堡上空飞过几圈,很快便判断出方位,然后消失于乌云与塔尖之后。

    男人想了一想,从怀里掏出了第二封信。

    少年扶着双膝喘气。

    疾跑过后的腿脚发颤,肺里的空气好像要全被抽空了一般,胸膛里却又传来爆炸一般的胀痛感。双耳正在发鸣,他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听得见仿佛要失控似的心跳规律,却偏偏听不见身边的任何动静。什么都没有。

    汗水坠落在鞋尖之前。他原先穿的是短马靴,选革的确上好,却不是逃命时该穿的鞋履。现在所穿的绑带布鞋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尺寸不太适合,却出奇地跑得很顺畅。

    或许他生来便该当一个平民。否则他又要如何解释,穿着粗布衣裳穿梭于小巷之中逃跑,要比穿上猎装、跟在父亲身后打猎更让他觉得刺激有趣?

    少年靠上身后被薰成灰黑色的半面砖墙,全不在意本来就被汗打湿的衬衫上面又沾上了几道灰痕。这里明显有过一场蔓延整个上城区的大火,从没有玻璃的窗户窥视建筑内部,他甚至能够想像到屋主逃命时有多狼狈。桌椅和家具四散着倒在地上,窗边的布帘被烧得只余一个架子。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查过这个小镇的名字,唯一知道的便是它位处法塔市西北方向,是某个大城市的附庸。这里既没有产业也没有吸引人的景致,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个供人歇脚的中转站、到达大城市之前的一个驿镇。还有人居住的下城区还好一些,上城区这里已经被废弃多年,一路上他连半片发霉的面包都找不着,更遑论是找块软垫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对了,他也好像有一段日子未曾睡过一场好觉。他好像已不太需要睡眠。

    日光渐炽,意识渐渐变得不清晰,他晃了晃脑袋,又甩下几颗汗珠。

    路过的野狗朝他身后吠了一声。少年看了牠一眼,下一秒钟目光却落到不远处那个窝在纸箱堆中、鼻鼾声吵得过份的老汉身上。

    对方怀里还抱着两个旧酒瓶,似乎是怕这唯一的财产也被人趁睡梦中偷去──老人实在多虑,他即使快要渴死了,也不愿意喝那瓶混浊得看不出原色的兰拇酒──连野狗都无法吵醒那家伙的话,想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也不会受谁关注了吧。

    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开始,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接近。

    来人好像故意想再拖久一阵子,想要享受他因为恐惧而发抖的模样,想要听清他每一次粗重的喘息,然而她注定失望。少年在阴影之中反倒勾起唇角。

    他懂得这种近乎变态的折磨欲。这场追逐跨越了小半个大陆,时长足有三周,他已从血汗与尘土之中找到乐趣,并且衷心希望对方也一样乐在其中,正如他把匕首刺进敌人胸膛的时候、挥刀砍下马腿的时候,也曾真心笑过,曾强迫那人正视他的双眼直至断气。

    这与他所受过的教育完全不一样。多年来的教养并不能抹去心里与他共生的野兽,他在本质上与塞拉菲娜.多拉蒂没有分别,都是个无可救药的罪人。

    而他无比享受。

    脚步声停下来,女人从后腰掏出匕首,在指间转过一圈,斜指地面。

    她眯起眼睛,自觉转成通用语,腔调却仍然怪异。“终于找到你了。小子。”

    格列多.多拉蒂抬起头来。

    他身处的方位恰好逆光,女人并不能看清他面容,只能依稀看到唇角处一点轻勾。她意识到了少年在笑──为什么他还可以笑?

    女人跨前一步,以腿脚锁着格列多的膝关节,手臂压上他胸膛,匕侧则是贴上了颈间跳动的血脉。对方快得失律的心跳让她找回了一点真实感,体温热得烫人,喉结上一滴汗珠混着尘土滑落,最终停于刀边上。

    他嗅起来像是某种香薰与汗臭与泥水的混合。她早知道这个小子是个大家少爷,此前却未曾如此接近过他,近得可以嗅到他衣上余香。他选的香薰竟然还相当清雅而且富有层次,可以想见,若果他不是在逃命的话,要骗得几个小女孩的初恋想必毫无难度。

    他长得实在好看。女人到现在都无法否定这一点。

    动物也好、植物也罢,长得格外艳丽的多半有毒,她该早意识到这最基本的野外常识,该早一点认清他藏在澄澈绿眸之下的喜怒无常。如果她当初回绝格列多的加入请求,南方十镇中任务完成率最高的赏金猎人团便不会化为一盘散沙,她的丈夫便不会死于胸前一刀之下。

    他不过加入一个月多,一团七人之中,便有三死两重伤,余下来的一个成员是他们之中与格列多定位最接近的一个,于后者加入几天之后便已退出,另结一队新的猎人团。

    到今时今日,竟然只余下她一个人追捕少年,一切都快得像是个梦,而她甚至已分不清,到底这个月是场太可怕的梦魇,还是过往几年的相处是场过于逼真的美梦。

    女人回过神来,把刀又压紧了几分。“你把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格列多眨眨眼睛。“这是求问时该有的态度吗?”

    “你可以试试,再多嘴一句。”她挥拳击中了少年的肚腹,满意地看见了他面容扭曲成狰狞模样。“我再问一遍……你把我们的金币,藏到哪里去了?”

    队里八年来所有公共资产,每一次任务的酬劳剩余,都被队长──也就是她的丈夫──放在银行里面,每一个成员都知道数目有多少,他们也从来不隐瞒。格列多在第一个任务之后便说服了队伍把财产分成七份金币,说是他顶多参加一年,家里也准备了足够的生活费,任务的酬劳他可以分文不取。

    下一件她所知道的事,便是这个家伙把六份金币夺走,并且挑动了他们之间的猜疑。女人真正痛恨的是,除了她丈夫之外,格列多甚至没有出手杀害过任何一个人,其余的伤亡都是由他们自己造成。

    简直像是黑暗女神派来的恶魔。挑动对立,激起骚乱,然后在旁边看他们的笑话,还要嘲笑世人愚昧。

    格列多往地上吐出一口血水,笑起来的时候却张狂得不像是受压制的人。“为什么妳觉得我会在这个时候坦白?雷娜,我以为妳会更聪明一些的。”

    又来了。又是这种带着嘲弄的口气。她痛恨这个语调。

    “因为贪财的人,一般怕死。”她这样说,把刀又转过一个角度,确保它只要再施一分力便可以割开对方修长的颈项。“你既然贪了那么多钱,一定很怕死。”

    “女神在上,请一辈子都不要改掉妳的南方口音。”格列多看着她,选择用*来转开话题,仿佛她说什么都不重要,仿佛她的要胁毫无份量可言。“我可以向妳保证,那实在是我听过最性感的通用语。”

    然后他别开头去,浑然不在意匕首已在他颈上割出一道浅痕。

    “我决定了,奥戈哲,将来我得娶一个南方女人。”

    雷娜还没来得及转头看清他到底在与谁说话,后心处便传来了一阵凉意。

    如果南方有雪,大抵若此。

    那种冷透彻骨与血,似是某种攀附于她背后的生物,正一点一点地吸食着她的生命,让女人双腿发软,浑身冰凉。雷娜低头看了一眼,从胸前穿刺而出的匕尖反射着日光,在此之下,深红色的血迹迅速洇开,打湿了她腰腹上的衣料。

    奥戈哲伸手接着女人发软的身体,没什么兴趣地扫了一眼那张明显属于外族人的面孔,“的确是个出色的美人。如果再温柔一点的话就更好了。”

    “不温柔的人分明是你。”格列多脱下了被血迹弄污的衬衫,笑着看向自己的双子兄弟,血迹已经蔓延到雷娜的裤上了,奥戈哲仍然不愿意收手,反倒把刀尖转过一圈,造出一个名符其实的空洞来。“拿到钱之后,先入城庆祝一下,你知道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的。真是忙碌的出游啊。”

    奥戈哲擦干净匕首,随即反手插回鞘里。“你知道她在哪里?”

    “哦,你是说我们亲爱的二姐吗?”格列多随手把上衣扔到雷娜脸上,遮去她未曾瞑目的灰色眼眸。“找到诺堤和那条龙,不就找到她了吗?”

    “吾爱,你确定这个配方是真的?”

    桑吉雅.多拉蒂皱着眉问。

    背靠着餐桌的红发青年喝下最后一口茶,他的声线低而柔和,说话时往往让人有种被天鹅绒抚过肌肤的错觉。桑吉雅一直都觉得这道声音很适合在耳边吟唱诗歌,但她每一次如此要求,不论时刻、不分场合,对方总会岔开话题。

    “我什么时候骗过妳了?”

    “你很清楚我全心信任你,只是……”桑吉雅垂眸看向陈列于配方上的材料,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稀奇的材质集中到一起,要制成这剂药的难度不亚于成为屠龙剑士,而她没有可以挥霍的资本。“每一种材料都有市无价,远远超出了我的预算。而且它们看起来也不是能拿替代品顶上的原料。”

    “我会为妳找到上面所写的每一项材料。”这样说着,青年走近了身披丝袍、倚在床头的女孩。他身上只穿着一条长裤,胸前、肚腹上都充斥着斑驳痕迹,伤疤的形状是麻花状的细鞭,重重交织在一起,便像是某种从腰下伸延往上、肆意疯长的藤蔓。桑吉雅并不知道这纹路昭示着什么,但从伤疤经年不退这一点看来,她可以肯定它是其中一种重罚。

    他执起她的双手,放到嘴边亲吻,虔诚得像个目睹女神降临的信徒。“正如我曾对妳承诺过的那样,只要是妳所渴想,即使是这条性命,我也甘愿双手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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