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拉菲娜把刃尖抵在他喉结之下,只消往上一挑,便足以见血封喉。

    她并不顾自己的衣衫也被他所打湿,此刻披散着满背的金色长发,曲起一膝压在他大腿上,令他不至于往后倒去的同时,也为彼此拉近了距离。

    他能感觉到女孩身体的温度与曲线,正如他能够看清她眼底闪烁的光芒。那并不是惯常所带的笑意,而是实实在在、不容错认的杀机。“你可以再说一遍。”

    看出了她在动摇,古布亚笑得更加畅快。

    要是这一秒钟,有人对他说“塞拉菲娜.多拉蒂将花上半个夜晚把他的骨头一根一根拆出来,后半夜仍然可以睡得安稳”,他也将深信不疑。眼前这个人的确可以做得出这种事来──她爱自己,更甚于一切。古布亚恍然地挑起了眉。“妳真的以为培斯洛上没有别的知情者吗?我们的成员比妳想像之中渗透更多地方……比方说,在摩诺尼歌的观星官里面,又或者是最顶尖的赏金猎人队伍之中。”

    路迦皱起眉头,再也沉不住气。这两个人所说的明显与他有关。他之所以会对塞拉菲娜.多拉蒂处处留手,甚至会在她有事的时候出手相助,一部份原因的确如永昼所言,一部份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最起初的动机,的确是因为那个她从未披露的秘密。

    培斯洛上最优秀的猎人团到底属于哪一支队伍还有争议,近来各路人马的动向也大有分歧,古布亚的话乍听起来像是明确地指出了路,然而仔细一想,根本没有给出过任何线索,而更像一个空白的恫吓。

    “觉得我说得太抽象吗,路迦先生?”古布亚注意到了他,便眨了眨自己的眼睛示意。“或许这能让你有一个更清晰的概念:现在我眼窝里的这一双眼,可以看穿一切。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可以穿透灵魂的凝望?”

    路迦还没来得及答话,塞拉菲娜便已冷笑着把刀尖抬上他下巴,迫他与她对视──唯有这样,她才能看清楚他眼底里隐约一点海蓝。

    “大陆上毒性最强的海妖之血,你竟然也敢喝下去。”

    “麻烦妳指点一下,我身上还有什么可以输?又有什么筹码可以拒绝?”古布亚似乎想要耸肩摊手,但在双手受制之下,他只能做到前一个动作。“在妳身上我赔尽了北境所有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地牢那个可怜虫早就被你们杀了吧?我是真的孤军作战了,把所有士兵都输清光的将领可以有什么好下场?你们懂得比我多,应该能想得出来。”

    路迦开口插话,“也就是说,因为你败在塞拉菲娜手上,所以又恢复到当初实验体的地位。他们具体对你做过什么?”

    “这重要吗?”古布亚反问,又以下巴点点塞拉菲娜.多拉蒂。“现在真正重要的,是她和她手里的刀。我遭受过什么,如果你们杀得死我的话,欢迎来解剖检验,只要你们能够认得出来。”

    说到这里,他微微加深了笑容,“或许为我松绑,然后将她锁到这张椅子上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一点线索。”

    “你的话实在太多。”塞拉菲娜手起刀落,半截尾指在地上滚过几圈,最终停在路迦脚边。下一瞬断口处便长出了新的一截,纵然不甘承认,古布亚确实没有那么好对付。

    她看了路迦一眼,目光里有疑有恐。这一刻的塞拉菲娜.多拉蒂不相信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不,她或许连自己也不相信,因为她这一刻只是听从耳边最恶毒的声音行事。“扯开话题的是你。说说看,除了想让你受尽折磨才死在我手上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你再活过一次呼吸的时间?”

    她明显已被怒火牵着鼻子走。

    据路迦所知,上一次她失控至此,与下一个日出同时到临的,还有一身重伤、十年放逐。塞拉菲娜.多拉蒂从来都不是个容易动怒的人,更遑论反应过度成这样子,简直像一头发疯的野兽,逮着谁也一口咬下,无分敌友你我。

    路迦不知道她到底做过什么才成为了神佑者,但明显是一片无人可以触及的逆鳞,正如他到今时今日,也无法听见有关于十一年前那件事的只字片语。

    神佑者是天赋的才能,史上从未有过一个大器晚成的蒙恩之人。他早就料到了塞拉菲娜不是天生的神佑者,现在看来,她获得力量的手段也大概不怎么光彩。想到这里,他踏前一步,按上女孩的肩头。

    直至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塞拉菲娜也在颤。

    路迦轻声抚慰,“妳不冷静。让我来解决。”

    “这与你无关。”塞拉菲娜没有回头,却以一句话顶撞回去,丝毫不留情面。她的口吻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冷上千万倍,脸上表情却让古布亚的笑隐隐加深。“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无关诺堤,更无关于多拉蒂。放开你的手。”

    言下之意,她下次动手时,再不会看刀下的到底是谁。

    路迦眯起眼睛,反臂一扳,扣上了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双腕。

    纤瘦得让他一手便能够牢牢抓着。

    女孩整个人返身转过来,终于由面朝古布亚变成面朝向他。

    她在生气,这点无容置疑。塞拉菲娜的呼吸变得急而且深,双眸中的沧海与青森都像是被龙息点亮,炽烈得能够把藏在她眼里的世界焚成灰烬。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与人对望,便会让人觉得自己的眼眸也被火舌燎过。

    塞拉菲娜还在努力挣脱他的束缚。路迦看起来并没有多用力,但她无论怎样试都无法挣开。耳边的低语正反反覆覆地提醒她,必须要连眼前的黑发少年也一并解决,脑内还未被怒火驱逐的最后一分理智却吼叫着相反的话语。

    她心知这一程路上路迦待她不薄。即使她同时也很清楚,对方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挖掘出她埋得最深的秘密,她也无法对他出手。

    永昼天明便会回来,他若发现路迦死去多时,她也难逃被龙息烧成鸦食的命运。神佑者只是个强大的法师,并不是像古布亚一般的不死身。

    找到了不与路迦为敌的理由,塞拉菲娜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你咬饵了?”她眯着眼睛问路迦,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那并不容易,古布亚还在旁边看好戏。“路迦.诺堤?你咬饵了吗?”

    被她唤上全名的人摇了摇头。“真正咬下饵的人是妳。”

    她便沉默。路迦又等了片刻,确定她已放弃抵抗之后也放松了一点力道。“妳我具知,若妳奋力一搏,未必不能够在杀死我之后全身而退。但现在并不是有关于妳的秘密,主角是亚鲁古。不要忘记自己为何而来。”

    多年之后她回想起这一个晚上,都不由得认定,正正是出自他口的几句话,让她甘愿软化自己的棱角,走上一条失去的同时也得到什么的道路。

    她一直知道路迦很有风度,不可能趁她情绪失控的时候推她一把,却从未想到他愿意放弃这样珍贵的机会──等到她恢复理智的时候,他大概便错失了自己所能得的最好时机。而他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要展示给古布亚看,世上还有一些人,在面对两难的时候,按照自己的原则行事。

    无论他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还是真心担忧塞拉菲娜被古布亚逼得做出她将后悔的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在她眼中,路迦所作的已超乎她所有预期。

    如果说她是个既能伤人又能伤己的尖刀,那么毫无疑问,路迦便是防止她引戈向己的刀鞘。他自己也并非无棱无角,却能找准了他们之间的平衡点。

    明明看起来还很不世故。

    “……放开。”她最终如此回答。路迦并没有再加犹豫,下一刻便松开了她的手腕。塞拉菲娜略略一按,方才他把位置捏得太准,到现在她的手都是酸的,别说拿刀,就连按捺着不痛的表情也已耗尽全力。

    “那么妳打算怎样处置他和娜达.勃勒提劳?”路迦转过身来看着啡发的少年,话却明显是对塞拉菲娜说的。自他以言语安抚过后者之后,古布亚便是一副无聊的样子,显然为自己无法挑起两人对立而感遗憾。“再问下去也是无用。资料早就已经到手。”

    “的确无用。”她和议。古布亚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唯一能够让他在意的大概就只有娜达而已,然而后者本就抱恙,她手上并没有什么筹码。机会渺茫,但她想要试试的事情还有一件。“所以你当初也是实验体之一,在偶尔成功了之后,才被擢升为实验的施行者。然后你便把主意打到自己母亲头上──若果你成功得到不死之身,或许你的母亲也能够康复,甚至可以与你一样。”

    古布亚眉头一动。塞拉菲娜彷若未觉,继续说下去,“实验规模愈来愈大,甚至跨越了种族,把人与魔兽都牵涉进去。背后的人野心不小。”

    她问,“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可认识把极夜也弄成这样的人?他和你一样啡发蓝眼,懂得精灵语,是个法师……我知道你已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然而我有能力决定娜达离开的时候是否安详。相信我,对局外人出手的确是肮脏至极的招数,我却是大陆上最不讲求荣誉的法师。”

    “我不会说的。”古布亚回得平淡。“妳因为我想要治好她便认定了我愿此背叛他们?不可能。一次多余的实验他们还可以装作看不见,背叛却不是能够被他们饶恕的过犯。妳搞错了优先次序。”

    对方已明确回绝了她的提案,对他身后之人的恐惧压倒了作为儿子对母亲的亲近天性。塞拉菲娜难以想像有什么能够把一个人迫成这样。

    事到如今,已没有什么可说。她把匕首重新安回鞘里。

    “你有没有遗言?我可以为你转达。”

    古布亚摇头。“我既然知道妳的秘密,那么当我说我知道该如何治好妳身上的症状时,妳也知道我不是在撒谎吧?要是以此作为交换──”

    “我拒绝。”塞拉菲娜说。“你把那些人放得比母亲还高,同理,为亚鲁古报仇也比我自己更重要。无论你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我都不可能放过你。我早就说过了,你将为亚鲁古而死。”

    路迦以指甲刮过嘴唇。塞拉菲娜.多拉蒂甘愿以自己余生里的光明与色彩来换古布亚一条命,来换亚鲁古的灵魂安息,这对他来说未免有点不可思议。她看起来并不是个如此固执的人,亚鲁古的份量也不至于如此之重。

    她或许于心有愧,却绝不可能用自己的双眼来奉还。

    是他误判?是她装得太像?其实她对亚鲁古的感情没那么简单?

    “诺堤先生,明天清晨,我们要再去一趟山谷。”塞拉菲娜这样说,声音显得有点疲惫,但她仍然站得很直,“另外,我需要借永昼的火焰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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