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拉菲娜.多拉蒂耳后有淡香水的味道,苦橙、茉莉花、蜜桃与小苍兰。

    花果与作为基调的木香混合起来,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在他把双臂环过女孩后腰的同时,也给了他一个余韵悠长的拥抱。

    时间好像已经停顿下来。一秒钟长得像一个万年,一次眨眼的时候仿佛已是一条龙的出生与死亡。唯一的度量衡是彼此的心跳与呼吸声。路迦默不作声地听,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吐息微不可察,却又隐隐乱了方寸,失律得好像刚打完一场大战,又或者是刚闯破了一个难关。

    她颈窝处的体温把香水薰暖,即使没有一丝酒气也好像能使人醉倒。

    目所能视、耳所能闻,所有感官,无一不被她所侵占。

    那香气甚至算不上单纯的甜蜜,而是有自己的一套层次,他需要细细寻问,才能从混沌之中分出前中后调。考虑到塞拉菲娜.多拉蒂不过十七,这种香水对她来说未免老成了一些,然而路迦并不讨厌她的选择。

    事实上,那或许是最适合她的一种香气。女孩从来都不是个简单的人,像是玫瑰一般以花瓣包裹着细蕊,如果想看清她藏得最深的秘密,就不得不把外面的花瓣一层一层剥去。当你以为自己已经解开了一个谜团,她又隐瞒着别的事情。

    一场永无止境的追逐。没有人抓得住的风。

    抑制着在她怀内再呼吸一遍的冲动,路迦以手撑桌,稍微为彼此拉开距离,又别过头不去看她。唯有这样,塞拉菲娜.多拉蒂才会看不见他的表情。

    她忍不住扬起唇角。

    本来的姿势还好好的,路迦一扭开了头,他脑侧的头发便搔过她脸颊,痒得好像被鸟羽擦过,让她不自觉便笑了起来。他的头发出奇柔软,塞拉菲娜趁他看不见的时候偷偷把其中一小撮拉长,然后松手,看着它弹回去恢复原状。

    可爱到不行。

    她已忘了自己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也忘了她是为了什么而笑。近期的记忆好像被山谷这个分水岭劈成一半,在此之先的所有事情都模糊得好像某种童年回忆,遥远得不可追及;在此之后的所有事情也只剩下一个大约的轮廓,正如她也忘了自己早上到底吃过什么。

    路迦明显很不自在。无论在多拉蒂山还是这一路旅途,他予人的印象一直都相当沉静稳重,懂得比谁都多,话却比所有人都来得更少。在该要有所动作的时候他从不会犹豫半分,身上也有诺堤少见的风度与磊落。

    他从未显得如此手足无措过,因为他从未遇上在他控制范围以外的处境。简直像个太聪明的小男孩,第一次遇上自己解不开的难题时,便只能皱着眉拼命思考,连向人求助这个选项都已忘却。

    诺堤教会他大陆上所有主要语言,把他们能搜刮到的学识都灌进他脑袋里去,却忘了教他该如何处理像此刻一般的境况。

    塞拉菲娜笑了一笑,“其实你可以放开手。”

    路迦回过头来看她。塞拉菲娜.多拉蒂编成鱼骨辫的金发垂于肩上,笑意几乎要从目前仍然是异色的眼瞳里满溢出来,面朝他的那边脸颊在笑起来的时候会现出一颗小酒窝,往上翘起的双唇呈鲜花一般的浅红色。

    他眼里的锋芒稍软,语气却与平常没什么分别,“原话奉还。”

    “噢。”塞拉菲娜这才发现自己还有一臂挂在他颈上,那也是路迦无法抽身的原因之一。她眨了眨眼睛,抬腿踹了一下死尸的肚腹,把那具已然僵硬的身体踹到地上去的同时也拿回自己的匕首。“……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

    路迦绕着尸体走了两个圈。

    塞拉菲娜半坐半靠在桌边,一手拿着两页笔记,借着火光扫了几眼,视线又被走动的人夺走。她早已看厌了这种半死不活的尸体,路迦却是首次亲眼看见他们的存在,而不是听旁人的转述又或者是看见他们的碎块。会觉得好奇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本就想搞清楚背后的原理。

    “它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塞拉菲娜托着下巴懒懒地交代,手肘放在膝盖上面,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手与脚的骨头,“所以在幽暗之处,又或者是视力受阻的情况之下,都几乎不可能察觉到他们正在接近。并不是你突然变弱了。”

    她曾见识过路迦的打斗,也曾明刀明枪地与他来过一场。除却这些被动过手脚的活死人之外,大陆上没有一个战士可以在他发现不了的前提下近身,就连最顶尖的刺客也未必能够做到这一点。

    “妳在山谷里是怎样做的?”似乎是想为她留一点空间,路迦并没有回头,而是单膝跪地,以指尖擦了擦破洞处一点凝血。在火光之下变得极为明显,血里泛起了紫红色的矿晶碎光。“那里有一千人,总不能一刀刀剐下去。”

    “运用一下想像力。”她跳下桌子,站在尸体另一边,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死人蓝中带浊的眼眸,而是路迦后颈上一块微突的小骨头。塞拉菲娜定了定神,直视躺在地上的啡发妇人──凭她残存的半边脸庞看来,她竟然还长得颇为漂亮,“唯有一滴不留地抽干他们体内的血液,他们才可能停止活动,否则就连被炸去半边身体他们也能够爬过来继续战斗,没完没了。可怜的家伙。”

    路迦陷入久久的一段沉默。

    她并没有打扰,事实上,她也没有时间与心思去打扰。这里有数之不尽的研究资料,如此规模的实验不可能单靠一个人进行,古布亚起码有半打帮手,而“他们”就真的只有一个诺堤一个多拉蒂,人数上已有所不足,只能以加倍的工作量来追上进度。

    由进入地牢开始,她便一直在找有关极夜的部份。如果说极夜注定活得不长,塞拉菲娜更愿意相信那是因为没人尽力拯救过一头风行豹。与女神立约还无可以转圜之地,但被区区凡人玩弄的生灵不应该自生命册中被抹消。至少不应该轻易至此。

    “妳是在等我问,还是真的看不出来?”路迦以话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塞拉菲娜又走过去看了一看,答案是后者,她第一次观察的时候被路迦分了神,是真心错过了显而易见的提示──至于现在,自然是一看便看穿了当中的巧妙。

    “北境女性,四五十岁,中等身材。”她如此判断,“别的不说,体格上倒是很接近勃勒提劳太太。连啡发和蓝眼都是一样的,不过这也是北方人常见的相貌,算不上是刻意为之。”

    路迦微微偏过头来,半张脸都埋在阴影之中,但她隐约看见了他眼底很小很小的笑意,像是海底里一点微小星光,“那说明了什么?”

    “勃勒提劳太太是个很客气的人,这里就有个可以喝她家好茶的客人在了,她竟然还把东西拿出来招待我们。”塞拉菲娜笑眯眯地答过。“该轮到我了。古布亚放了一千个在外面乱跑,却在家里养了个跟他母亲长得差不多的。原因?”

    “古布亚.勃勒提劳想要用矿石为她治病。所以这条尸体才破烂不全。”路迦的回答比她的正经太多,但彼此都知道他们不在乎答案的真假。“以矿石入药必定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以此作为线索,便可以追溯她身上有什么病、或者是被谁种下了病──然后便可以找到一个方向去治极夜。”

    塞拉菲娜眯起了眼睛,笑容掺进了一点与双胞胎同出一辙的恶劣,“何必那么麻烦?本人就在外面,出去问一问便知道实情是什么了吧。”

    “勃勒提劳夫人、勃勒提劳夫──夫人?妳醒过来了?听得见我说话吗?”塞拉菲娜一脸忧心地跪在沙发旁边,路迦有一瞬几乎要看看她裙下是不是有条尾巴在甩动,“醒了就太好了,请用一点茶吧。在说话途中妳忽然昏过去了,可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幸好妳醒过来了。”

    娜达.勃勒提劳费劲地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景象仍然不甚明晰,塞拉菲娜的声音也好像来自水底一般含混不清。她也看见了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路迦,他正窝在软垫里面,表情还看不清楚,然而肢体动作完全没有被吓一大跳的迹象。不,他看起来甚至还比之前更加平静。

    嘴边有暖意传来,是塞拉菲娜把茶杯递到她唇畔。两口热茶入喉之后脑内的重雾终于消散一些,她也想起了自己想要说的话,“是我又昏过去了吗?真是不好意思,今次竟然麻烦到客人……”

    塞拉菲娜眼神一闪。那个“又”字可圈可点。

    “并没有麻烦。恕我冒犯,勃勒提劳夫人,妳是不是有什么病痛缠身?我丈夫略懂一点医理,要是不介意的话,他或许可以给妳一些建议。”

    娜达.勃勒提劳又看了一眼路迦。直至塞拉菲娜把后者也拉上关系,他才抹去了脸上事不关己的模样,朝她点了点头,却仍然没有开口。娜达清了清喉咙,“医生说我患的是保帕索迪尼唯症候群。”

    这八个字终于让路迦真正地动容。他该早点想到的。

    大陆上不能被魔法治愈的病痛不少,饶是如此,保帕索迪尼唯“雪人症”也是当中极严重的一种。它不能被根治也无法缓解痛苦,多见于北方人,尤其是生过孩子的女性身上──这样一想,他实在该早一点想到的。

    由双腿开始,病患的骨头会渐渐化为冰一般的物质,冬季里还可以走动两步,夏季则是恶化得不得不坐在轮椅里面,如此循环过几个寒暑,病人便会完全失去活动能力,肌肉迅速萎缩,骨头也很快便会坏死。就像是地牢里那个无名的女人一般,到生命的尽头时皮肉尽朽,什么都不剩。

    按理说骨节应该会消失得一点不净,但她既然能留在地牢里,必然是因为她对矿石起了反应,骨节本身便是研究的成果。

    但那不代表他已解决问题,这还远远不够。那个女人在本质上仍然是一具死尸,不过是借矿石之力才得以以非生非死的状态苟存,除非古布亚下定决心把自己的母亲也变成一具没有神识的尸体,否则一切无补于事。

    路迦沉默片刻,然后问她,“这是第几个年头了?”

    后者伸出了三根手指。难怪,她的确时日无多,这个冬天一过,恐怕她便要终日卧于床上、无法自理。到时候再强力的治疗也已经太迟,余下来的小半个冬季是古布亚.勃勒提劳还抓得住的最后一个机会。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永昼与极夜还在客房里等候,但此刻计划有变,娜达不止是古布亚的母亲,她还是掌握着极夜生死的一个重要线索。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在对方不察觉的情况下得悉全情──而一个午后的下午茶时间不可能足够。

    “若果妳信得过我们,今天晚上我们可以留下。”塞拉菲娜如此提议,“妳的身体不好,古布亚又未回到家,只有妳一个在的话,我们也放心不下。请让我的丈夫为妳诊治,至少他知道怎样能使妳好受一些,夫人。”

    娜达.勃勒提劳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塞拉菲娜悄然把另一只手勾上后腰的匕首鞘。

    “夫人……”

    “那就麻烦你们了。真是很不好意思,难得有客人到来,最后竟要照顾我。我已准备好了茶点与晚餐,你们也可以试一试北方的茶肴。”娜达说,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我的莎蒙纳──”

    塞拉菲娜笑着按下她的手,借力站起身来,抚了抚自己垂在锁骨旁边的鱼骨辫尾,“我们看汤快煮好,便自作主张为妳熄了火。今晚便要叨扰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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