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从高处往下看,少年还站在原地,见她视线下来,还对她招了招手。
    “夏姑娘,上去吧。”
    那体壮的侍卫道,夏蒹应声,崖边有其他侍卫过来扶她,夏蒹手搭着他们,脚尖踏地站起身。
    遥遥,她望见远处有一片更亮的火把过来了,但她没心情理会,第一反应便是转过身往下望。
    裴观烛也被侍卫背上来了。
    同时,身后人声逼近,夏蒹没用那些侍卫,第一个过去扶起裴观烛的手,直到看着他人好端端站在她面前了,夏蒹这心才彻彻底底的放下来。
    但少年视线只在她面上一晃,便落到了她身后。
    夏蒹随他视线转过头,才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已经来了这么多人。
    娴昌也过来了。
    女人再不似初见,她满头发丝披散未束,身上是一身胡乱披着的厚长衫,身畔宫女举着宫灯,夏蒹甚至看见了她眼下黑圈。
    在她身侧,压着背负荆条浑身是伤的裴云锦,和裴云锦身后,正呆呆看着裴观烛的裴玉成。
    “镜奴,”娴昌过去,看见裴观烛的脸,像是看着一场虚幻破碎的梦,她手往前伸,“镜奴,过来,过来姨母这里,让姨母好好看看你。”
    但裴观烛没往前走。
    他只牵着她的手。
    “镜奴?”娴昌眼珠落在她们紧紧相牵的手上,抬起头,“你怎么了?过来啊,来姨母这里。”
    “镜奴,快过来。”裴玉成也道。
    “不,”裴观烛看着她们两人,“姨母,父亲,我不回去了。”
    娴昌微微张开嘴,眼睛一眨不眨,像是整个人都惊住了。
    “我满足不了姨母与父亲的期待,”裴观烛弯起唇角,“因我有心爱之人,已知晓世俗之爱,”他看着裴玉成逐渐惨白的脸,“再不是你们心中期盼的镜奴。”
    雪花一扬一落。
    裴玉成竟就这样直接面容呆滞的跌在地上。
    “你……你这眼神……”裴玉成看着他,漆黑的眼珠,却觉得不论哪里都对不上了,哪里都不对了,“你这眼神……”
    “我已知爱,”裴观烛看着他,“我决定与她离开远离京师,往后,也再不回京师。”
    裴玉成面孔惨白如死灰,话里重复的,却仅仅是裴观烛那句,“你已……你已知爱……你怎能……”
    眼看二人无言语。
    裴观烛面上没了表情,牵着夏蒹就要绕过人群离开,途径跪地的裴云锦时,裴云锦狠狠一抖。
    裴观烛看着他,轻轻笑出声。
    “我不会杀你,云锦,我再不会造下杀孽,”裴云锦抬起头,看着裴观烛微微弯起眼,“我与她还要长命百岁呢。”
    裴观烛抬步。
    却被一只手紧紧抓住肩膀。
    “镜奴!”娴昌惊慌失措,眼瞳发颤,“不论你是否知爱!姨母不论你是否知爱知世故!别离开姨母!姨母求你!别离开姨母!姨母不能没有你啊镜奴!”
    四面一片无声。
    兴许是贵妃话语太过露骨,大家都听出其中不对。
    夏蒹深深吸进一口气。
    “娘娘,”她抬起头,看着娴昌近乎快要崩溃的眼睛,“您真的认为,您离不开的是镜奴吗?”
    眸光定住。
    娴昌微微张开嘴,面孔好似凝滞。
    “秋海棠,”夏蒹弯起眼睛,“盼望明年,后年,大后年,也会在娘娘宫中常开放,毕竟娘娘也说过,您是因为怀有珍贵之心,海棠才愿存活在您的院里。”
    娴昌看着她。
    面孔像是被震惊慑住,裴观烛仅仅只是轻轻牵拽,衣角便从女人的指尖中滑了下来。
    她一声不吭,不知为何,再没看裴观烛一眼,只魂不守舍的低着头,夏蒹面上再没了笑,只轻叹了口气,牵着裴观烛的手往前走。
    再没人拦她们。
    因为其实,这些人自始至终,需要的都不是裴观烛。
    二人不知走出多远,直到再没了踪影,娴昌才轻轻“啊”了一声,转身往回走。
    她带着的一批人忙跟上她,转瞬之间,悬崖之上,只剩裴玉成与裴云锦两父子。
    裴玉成面色一片惨白,眼珠骨碌转动,落到始终一言不发的裴云锦身上,忽然暴起,照着裴云锦的肚子便狠狠踢下去。
    “都是你的罪!”他尖叫着,一脚一脚狠狠踢着裴云锦的肚子,“若不是你!若不是有你这么个脏东西从中作梗!那个孩子永不会知爱!都是你的罪!我的镜奴!我最干净的镜奴!”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裴云锦呕出血沫来,他躺在雪地里,笑的眼中含泪,“你恶不恶心!我这么多年!究竟是喊了个什么畜生为父!天生残缺在你眼中是净,聋哑是净!痴傻是净!眼盲心瞎是净!在这个家我不敢泄露一丁点聪明才智!人的七窍玲珑你哪点儿接受得了!?但人就是人!哪怕是裴观烛!哪怕是裴观烛的生母心中亦有阴暗!如今!这便算是你裴玉成的福报了!哈哈哈哈哈!荒唐!究竟是多可悲的人!多可悲的人!看不得世上一点人心——呕!”
    狠狠一脚。
    裴云锦被踹的背弯成弓。
    裴玉成用断指掐住他的脖子,手却早已经使不上力了。
    多可悲。
    裴云锦看着他,泪水直流。
    多可悲,他们,一个比一个可悲,哪怕是裴观烛!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都是畜生!都是狗!是被这个畜生圈养的畜生!
    被这么个,幼时在大家族之中挨欺负,挨打,被兄弟砍断了手指头的疯子,圈养的畜生!
    被这么个,因被欺负,所以恐惧人心,转而痴恋傻子的疯子!圈养的畜生!
    “畜生!你个猪驴不如的东西!一身肮脏血!还敢!还敢对我叫嚣!庶子!肮脏血!”
    裴玉成骂着他。
    却忘了,他口中的猪驴不如,肮脏血,都是他自己曾被骂过的话。
    “猪驴不如的是你!”裴云锦流着泪,他不知何时解开了束缚,一下子紧紧掐住裴玉成的脖子,形势调转,裴云锦掐着他的脖子,见他脸越来越红,却终是松了手。
    “自生自灭去吧,父亲,”裴云锦笑起来,满口的血渗进他牙缝里,他笑了几声,站起身来,“儿找个地方,上吊去了。”
    风清雪无的黑天。
    裴云锦转身往回去。
    裴玉成在原地躺着,直躺到第二日青白天,他起身往前方林中去,看见了裴云锦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尸体,尖叫嚎啕,当场便疯了。
    而这些,夏蒹与裴观烛早已一概不知。
    她们追随柳若藤与许致,一路前往了青云。
    之所以前往青云。
    也是因为,裴观烛越来越容易犯困了。
    他开始吃不下饭,整天整夜都在睡觉,
    夏蒹去哪里都不安心,也就在柳若藤许致二人身畔,还能睡个好觉。
    夏蒹花钱买了套宅子,就买在柳若藤跟许致居住的客栈后头。
    而柳许二人知晓她俩过来,也乐不开支。
    开春了。
    柳若藤白天过来教夏蒹做了个风筝,晚上,裴观烛躺在床上眼睛半睁,夏蒹便坐在缠枝木椅里继续做第二个风筝。
    “给我做的吗?”
    裴观烛看着她的侧脸,好久才问,声音轻的,像是一缕青烟,一吹便散。
    “是呀。”夏蒹对着烛火,捻着木棍,严丝合缝贴好了风筝一角。
    裴观烛微微弯起眼,看着她,好半晌才道,“但我没力气放了,到时候,夏蒹帮我放吧?”
    黏风筝的手一顿。
    夏蒹眼睛定住,声音轻快高昂,“嗯,好啊,那我就帮这个柔弱的晚明放风筝,我是不是个好小暑啊?”
    没人回话。
    夏蒹指尖一顿,少年躺在床榻里闭上了眼,夏蒹嘴唇发颤,腿脚发软一步步过去,将指尖放到少年鼻息下。
    是睡着了。
    她看着他的脸,却笑不出来了。
    裴观烛太瘦了。
    他已经开始一点都吃不下饭了。
    哪怕是她求着央着,裴观烛也吃不下了。
    夏蒹缩到裴观烛怀里。
    如今听心跳声的,早已经从裴观烛变成了夏蒹。
    第二日,天色大晴,夏蒹在院里放了两个风筝。
    柳若藤在她身侧陪着她,手时不时往上指,“夏姑娘,你这俩风筝都要缠到一块儿去了,快快分开些吧。”
    夏蒹正要应声,听见从屋里传出点声音,便见一只苍白的手掀开棉帘,少年披着白色狐裘站到门槛边,面色苍白若纸,哪怕是骨相好,如今也早瘦的让人看了便觉触目惊心。
    柳若藤多日没见他了,哪怕是听夏蒹说了裴大公子患病,此时看了,还是怔住。
    但夏蒹却笑起来。
    “晚明,你看我的两个风筝,放得好不好?”
    “好。”
    裴观烛漆黑的眼仁儿看了眼天上的两只风筝,纠纠缠缠,飞到一块儿去了。
    但少女只顾着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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