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距离长公主大婚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光景。

    这天夜里,连聿出奇地没有在书房里面呆到三更半夜,而是吃过晚膳之后便回了房间洗漱并且早早上床歇息了。柏倾冉有些讶然,却也没有当着他人面前问起。

    作为长公主,本是没有职务的;只不过那个作为储君的兄长并没有如想象中的有能耐,故而在很多时候,柏倾冉都需要去帮上他一把——毕竟皇帝最欣赏的,是他唯一那个聪明女儿想出来的政治策谋。

    等柏倾冉回到府中时,发现房里已经熄了灯。

    “蓝儿。”

    “公主?”

    “驸马今天晚上都一直在房里歇息吗?”柏倾冉脱下外袍,递给她。倒是有些奇怪呢,莫不是身体不舒服了?

    蓝儿收拾着手里的衣物,放在一旁待洗的衣服盆子里。“是呢,驸马爷今晚说是觉得身体乏了,也没有到书房去。倒是,公主出门之后就熄灯歇下了。”

    “哦…”柏倾冉点点头,“那你也早些歇着吧。”

    “是,公主。”

    待旁人都已经退下,柏倾冉方进了房里。看了看这一片漆黑的房间,便点着了烛台。

    一时间,房里便有了一些光亮。

    柏倾冉走近床榻边上,看了看蜷缩在被褥里面的人。“聿……?”

    被褥里的人有了一些动静,轻微地动了一下,却也没有说话。柏倾冉见他这般,心中更是觉得奇怪了起来。“聿,可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连聿紧紧地缩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爹,可是如果我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万一长公主她……万一、万一她发起怒来,把孩儿的事情告诉皇上,那可就连累了连家……

    -聿儿,你这般相瞒也瞒不下去的。即使长公主不用为皇家继承子嗣,但是你和她这般相敬如宾又能维持一辈子吗?

    -阿爹……我……

    -阿爹也并不是不怕死。只是有些事情,早说为好啊。

    -孩儿懂了…

    “聿?”

    连聿深呼吸一口气,方从被褥里探出来一颗脑袋,看向那人。

    仍旧是往日的那般温柔、只不过,当这一切事情向你坦明之后,我就会失去这样一份温柔了吧。对于这一点,心里可是很不舍得呢…

    “你回来了…”连聿牵强地笑着,慢慢地坐起身来。

    柏倾冉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她,“怎么了?脸色似乎不太好?听蓝儿说,你今晚自从我出门之后便一直在床上歇着了。”

    连聿点点头,又不作言语。

    “聿……”

    “公主。”连聿下定了决心开口。

    “这是怎么了呢。”柏倾冉心里有些不安的预感。不是说好了,不要再以公主驸马的名头称呼对方吗。何以,此时此刻变得如此生疏起来。

    “如果,如果连聿做了一件错事,一件欺骗着公主、欺骗着皇上、欺骗着所有人的错事,公主还会原谅连聿吗?”连聿轻抬起头来,紧紧看着她。

    柏倾冉听了,微启嘴唇,想说些什么。

    连聿见她不作答,轻垂了眼帘:“连聿,事实上并不应该成为公主的驸马。连聿也不知道为什么皇上会选了自己,连聿最初也并不希望成为公主的丈夫。”

    “聿……”柏倾冉见她这个模样,心中如同揪着一般。

    “对不起,公主。连聿,……连聿乃女子之身。”

    -既然是父皇一心招为驸马的人选,想必也不是什么劣人。

    -今儿个我见着皇姐夫了!那模样,倒是和皇姐很般配呢。

    -公主,皇上怎么可以这样啊,咱们又没有见过‘连聿’长什么样子,万一是一个又老又驼背的糟老头呢?

    柏倾冉凝固在了原地。

    -此生,我便仅属你一人。你,不可负我。

    -若是冷了,我便抱紧你吧。

    从一开始和眼前这人的相遇,直到大婚之后的今天,中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记得清楚。柏倾冉回想起这一个月以来她的回避,以及大婚当夜的端倪;再结合起如今她说的这一句女子之身…原来,原来是这样吗。

    柏倾冉的思绪有些乱,不知道该往哪里想。

    “公主…连聿求你,不要告知皇上…待满婚期一年后,公主便可一纸休书与连聿摆脱关系,连聿自知罪大恶极,只是我……”

    “别说了。”

    “公主…”连聿抬起泪眼去看她,却发现她的表情已经冰冷。

    呼吸也不由得停止了一刻。

    柏倾冉看回她泛起泪花的眼睛,想起往日种种。原来,是一个女子之身。原来,这就是她难以启齿的苦衷。父皇为什么会执意将这个人安排到自己的身边呢。如果没有的话…

    如今就不会心痛了吧。

    “驸马——早些安歇。”柏倾冉淡淡地说着,毫不留情。二人在这一份尴尬之中沉默了许久,柏倾冉才缓缓起身,去熄了烛台。

    连聿自是感觉到了那由心底冰冷到空气的生疏,随着烛台灯火的熄灭,心中那一点点的希望也彻底破碎。即使,即使她心底里不会有把连家置诸死地的想法,即使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她也不会去告发。

    可是从这一切揭穿开始,那如同奢侈的温柔就真的没有了啊…

    为什么,心里面会觉得那么痛呢。是不是,从我遇到你的那一刻,这一生我就已经和你牵绊在一起了。连聿想着,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这一夜,没有那熟悉的拥抱。

    就连那本应该萦绕在鼻息之间的木樨香气,也淡了许多。

    对不起…公主…

    柏倾冉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这一句话,最终闭眼流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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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爹,我跟公主说了。

    -那,公主她的意思是?

    -公主说,不会告诉皇上。一年…一年婚期之后,便会写下休书。到时候,连家就可以离开京城,不会有人阻挠,也不会出事……

    -聿儿,为何哭了……

    自从那一夜坦明了身份之后、的确,柏倾冉遵守承诺不把连聿的身份告诉他人,更不会告诉给皇上。连家的性命保住了,但是这段感情却没有了。

    柏倾冉的日常,依旧是在府中练剑,或者是为了太子的事情奔波;连聿自知已经不能再靠近她,故而每日都沉溺在书房里、久而久之,直接在书房睡下。

    蓝儿也不是蠢笨的人,感觉到公主和驸马之间的异样。但见公主的脸色一直都是冷冰冰的,也不敢开口过问。

    夜里。

    连聿站在书房窗前,远远地便看到柏倾冉又出了门去。心中难受。唉,真是劳碌啊。“明明当储君的人并不是你,只是为何,要这般帮他呢。”

    无奈摇头,仍旧坐回书桌跟前。

    看回桌面上散落的大延史册,今夜,该读到第三本了吧。

    连聿翻开那暗黄色书目,又开始研读延史。

    近日以来,看了很多关于前朝的书籍。从子桑氏的建国,包括延帝猎杀野兽而定下的关于平蛟山春狩的规矩,以及那子桑故城,江南承运城的介绍。

    如此看来,大延子桑氏应该都是励精图治的帝王才对啊。

    “大延顺和十八年,延帝子桑怀任用柏家子弟辅助朝纲。与延帝同年的柏元兴被提拔为最年轻的左相。……左相柏元兴忠心于大延,立下不少利民国策,得延帝重用……”

    “左相柏元兴…”好像,就是当今皇帝的父亲了吧。连聿轻皱一下眉,听说这位左相在自己儿子登基的时候急病而死。恐怕,是因为新朝的事情?

    只是前延没落,柏家登帝也只是顺应天意。何以,这般心痛。

    “看来是一位极度忠心的臣子。前朝得了这么一位辅臣,也是幸运。”连聿轻轻地盖上手中的书,瘫坐在椅子上沉思。

    今夜,似乎没有看书的头绪啊。

    书房内,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烧了一半;随着一点点的风吹过,灯火也有了些摇晃。连聿呼吸着房内的淡淡熏香,只觉得连日的疲劳有了一刻的放松。

    “吱呀——”

    -这是今天早上开始,厨子便用酒酿喂醉了的田鸡。喂了一天的酒了,不会影响肉质也不会流失酒香、本来是打算明天做菜的,公主就吩咐今夜先给驸马爷你做来吃了~

    -感觉不够。

    -不够也不可再吃了。

    脑海里,浮现出那日柏倾冉的音容笑貌。

    书房的门被人推开,连聿登时从迷蒙中醒了过来。

    “蓝儿……”连聿尴尬地笑了笑。也是呢,公主也不会再到书房里来了吧,自己怎么还在希冀着是她呢。“有什么事么?”

    蓝儿见她这般失神的模样,就知道她心里有苦屈。“唉,驸马爷若真的是想见公主,何以连日来对公主就这般冷淡呢。”轻叹一口气:“不过蓝儿也没权利管公主家事,只是这些年来都是跟在公主身边的,自然希望她好。”

    连聿淡笑:“只是,大家都忙而已。”

    蓝儿回头看了她一眼,不说话,把托盘的热茶放在桌面上。

    “哪里有那么忙。驸马爷大可以不在书房呆的,而公主,也不必每天晚上往外跑。本来就是两夫妻,哪里那么多争吵怨恨……”

    “蓝儿…”连聿说话间有些踌躇。

    “驸马爷早些安歇吧,蓝儿先告退了。”蓝儿也不再说下去,收拾了一些杂物便起身向连聿告辞,推门离开。

    书房的门又被关上,连聿复又叹了一口气。

    公主,也不必每天晚上往外跑么……连聿苦涩笑了,想必,真的是那一次的坦明身份刺激到她了呢。嘴里说不在意,事实上,也在心痛啊。

    一年。

    还有一年的时间,便要正式地离开你了。

    柏倾冉回到府上时,已经是二更天时分。

    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的,柏倾冉途径了书房门前。透过微开的檀木窗,看到了里面埋头夜读的人已经在软榻上捧着书睡着。

    身上也没有盖着软衾或是外袍,就这样睡着。细微间,还看到她缩了一下手脚。

    柏倾冉皱了一下眉。

    “公主…”蓝儿站在身侧,有些不忍:“夜里起风,还是让驸马爷回房里睡吧…”心里面只是一直以为公主和驸马一时闹了别扭罢了。

    明明是互相在乎,却又互相回避。

    柏倾冉不言语,转身就往寝室走去。

    “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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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午后,用过了午膳。柏倾冉本在院里静坐,倒是看到连聿跟随着两个陌生面孔的侍卫出了门去。后头,还跟着兄长连信。

    “驸马这是往哪里去。”

    像是问了,又像是没问。总之当蓝儿抬起头来看她时,她似乎是没有说过话的样子。“说是太子殿下传召,叫他往东宫走一趟。”

    “太子…”

    柏倾冉顿了顿,心中有些生恶。

    东宫太子府。

    虽然说之前也曾跟着柏倾冉来过这东宫一回,还吃过一顿饭。不过太子还是恐慌连聿会在这皇宫里迷了路,故而唤了不少人带路前往。

    只不过有些出其意料,连聿像是从小在这宫里长大,把走过的路都记得清清楚楚。

    “驸马爷倒是比我们这些人还懂路呢,看来太子殿下是多虑了。”领路的公公低声笑着,打量了一下连聿。

    “也只是误打误撞。”

    倒也不知道这太子找自己有何事。料想,自己虽然是驸马,名义上他的妹夫——只不过,军国要政自己帮不上忙,喝酒谈天也找不着自己。还是说,有什么,至关紧要的事情是牵扯到自己身上的?

    不然,怎么唤了亲兵在一大早就往府上找人?

    “驸马爷,您进去吧,殿下正在内堂等着您。”

    “好,劳烦公公了。”

    连聿站立在这东宫主殿面前,一时间有些恍神。

    主殿。

    这就是在十六年前明扬之变,前朝太子子桑统的寝宫了吧。不知道十六年前、死在这一场大火之中的太子妃、和那未出世的皇嫡孙,当时是什么感受呢。

    这些天看了太多的大延史册,有时候失神,会以为是大延的子民,生活在延帝子桑氏的统治之下。因为史书上的大延子桑,是那样地耀眼,是那样地不该灭朝。

    这样的想法,也是犯上了。

    连聿迈开步子踏进这主殿内堂,第一眼便看到坐在上座的太子柏澈。“连聿见过太子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妹夫何以这般见外。”太子笑了,直接起身去扶他:“一家人,一家人。”

    待连聿站起身,太子微笑未减,细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儿郎。

    因是进宫见太子,所以换了一套新的衣服。这套衣袍是大婚之前,柏道成叫御衣局给连聿量身订下的。一身料子较轻的淡缜色长袍,补子上用了五花线绣着日出东方的山河景色;腰间系着一指粗的象牙色金线绳;冠了那履纱的绿玛瑙紫金冠、配着脚下一双雪色豹子逐鹿的靴子。

    因是五月天气,今日日头毒辣较热,倒是出了一身薄汗。

    “妹夫先坐下。”太子见他这般出众,心中不禁喜悦。

    “好。”

    宫女们备上了一些糕点茶果,另外又端上了湃过冰的酸梅汤给连聿解暑。等到宫女们上了一眼望去十来碟小吃,太子才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连聿喝了一小口酸梅汤,只觉暑气消了大半。

    “自从妹夫和冉儿在新婚之际到这拜访,数数日子,也差不多三个月没到我这东宫来做做客了啊。”太子顺手打开了一旁的纸扇,看向连聿:“想来今日的邀请也是唐突了,看起来妹夫倒是被我吓到了呢。”

    “皇兄多虑了。只是这天气,惹得比较急躁。”连聿礼貌一笑。

    二人的对话还没有进行得多久,却是听到主殿门外有争吵之声。

    “呃。妹夫先稍等一下,待为兄出去看看是发生了何事。”太子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尴尬,似乎是知道了外头发生的事情。

    连聿点点头。

    太子柏澈就这样出了门去,一时之间这内堂便没了人。

    连聿自己坐着也是无聊,便站起身来在这主殿四下地走动。透过那镂空的窗子,看到外边本在吵闹的人群还在闹腾,心里不禁有些好奇。唉,还真是八卦啊。

    “殿下,你怎可私自去见那个小白脸!”

    “哎呀,这只是普通的拜访啊。”

    那人和太子在拉拉扯扯,似乎有着道不明的关系。连聿仔细瞧了瞧,却是忍不住嘴角抽搐了起来。

    那个人,怎么是个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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