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过五味,宁家大小事,季经纶但凡记得的,都说与白发老头听。当中他问起老头为什么对宁家的消息格外上心,老头张口就撒了谎,称自己姓王,今日路过小仙布庄,见那里有一股祥云笼罩,又装模作样地掐了掐手指,说不出三年,宁家一定会出个贵人。

    “当真?!”季经纶身子向前一倾,他又道,“鄙人姓季,是这里的掌柜,闲暇时对易经八卦也略有研究,可否讨教一二?”

    偏信命理的季经纶与宁家的产业原本毗邻,十年前,宁老掌柜的独女宁伏霞继承家业,招当时落魄秀才洪战为婿。宁小绝是夫妇二人次年生育的长女,生性活泼好动,嘴甜道理多,一口一个“季伯伯”哄得季经纶满心欢喜。洪战是斯文人,常在雪雅轩寄售书画,与季经纶私交甚密。宁家生意不景气那会儿,季经纶出钱出力,的确尽力帮衬过,奈何回天无力。

    “天机不可泄露。”老头八字眉一抖。

    “呵呵,那是那是。”季经纶真心替宁家高兴,察觉老头神色不悦,晓得自己多问无益,默默地换了一泡茶,让伙计挪了茶炉到跟前慢慢煮着。

    老头一粒粒盘弄手中紫檀念珠,继续道:“通福街那里正对锁龙山的东向龙脉,那里本来就是福地……”

    “锁龙山……”季经纶若有所思,踌躇不定,忍不住问道,“道长说的,可是碧落书院和万剑宗两大修真门派所在的锁龙山?”

    “万剑宗?老朽活到这个岁数,只听过碧落书院这一个修真派。”白发老头倏地神情凝重几分。他这次下山历练,知道许多凡人称赞碧落书院的修真弟子乐善好施,隐秘的万剑宗知者甚少。

    季经纶目光闪烁,推说自己是道听途说来的,不愿详细透露。老头随之心生疑惑:季经纶顶多算富贵人,万剑宗位于锁龙山的实情在修真界极为隐秘,更不用说凡间,此事他到底从何而知?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老头试探不出,起身拾掇竹竿和包好的笔洗。

    季经纶再三挽留,忽想起一件大事,拱手作揖,劝解道:“我与道长一见如故,不知您在哪里住店,鄙人后院还有上好的厢房,您且留住一宿……”

    “季掌柜留步。”老头心如明镜,终于将手中紫檀手串交于季经纶手中,啧声道:“与季掌柜相识一场,你我有缘,这是老朽的一点心意,你姑且收下,咱们来日再聚!”

    季经纶故意推让,等的可不就是他这番话?

    “多谢道长慷慨相赠,鄙人定当好生收藏。”

    老头踏出几步,转身斜睨了止步在店门口的季经纶一眼,拂袖告辞,带着那根“仙人指路”的竹竿渐渐退出了季经纶的眼界。

    这时,雪雅轩旁的小巷口晃出一个小小的蓝色身影。

    “坏老头。”

    宁小绝确信老头走远了,才攥着给父亲买的墨条钻出小巷,重新站在锦绣街上。目光追逐过去,比肩继踵的人群涌动,终究截断了她的视线。

    “我要回去告诉吕胖子!”宁小绝眼力一敛,银牙一咬,双眉愈锁愈紧。她扭头开始小跑,打算快些回家把遇见怪老头的事告诉包子铺的伙计。

    小孩子心急,脚下跑得飞快,半路让街面松动的地砖磕了一下,人胖倒没摔出个好歹,唯独手中墨条摔破了一个角。

    “完蛋了!”宁小绝拍拍膝盖上的土,心底直哆嗦。她一想起母亲拿鸡毛掸子掐腰训斥的就十分害怕,父亲叮嘱自己出来买东西,耽搁了这么久回去肯定要挨骂了,东西还被自己不小心磕破。

    不过她仍觉得自己传承了父亲洪战的机智,就地蹲下,将墨条摔碎的那个角照着旁边的墙根儿——

    磨平了!

    她走时,地上是一片涂鸦的黑色。

    ————————————

    午时一刻,通福街小仙布庄。

    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周边邻里和往来叫卖的商贩,交头接耳众说纷纷,和往日的冷冷清清格外不同。该准备午饭这会儿,人们不在自家灶台前忙活,跑来布庄门前瞧热闹,这在通福街属头一次。

    包子铺吕胖子凭借一身蛮力,拨开人群,挤到前头,伸长了脖子才瞧仔细。

    布庄店门口,一高瘦男子背对众人,面前跪着身穿蓝色衣裳的小孩。

    “小绝闯祸了?”吕胖子小声问旁人。

    “不知道啊,听说被他爹打了。”

    “洪秀才?不是宁掌柜吗?平时不都是宁掌柜打的吗?”吕胖子声音更沉,生怕前边负手而立的洪战听到。那个背影儒雅挺拔,邻里街坊只听过悍妇宁伏霞打人,从未听说身为教书先生的洪战动过粗。

    踏踏实实跪在地上的宁小绝,大抵是觉得脸皮薄,因旁人愈聚愈多,她干脆伸手将一头长发都拨弄到前面,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洪秀才,别恼了,吓坏了孩子可不好。”

    “是啊,小孩子不懂事,您们大人多劝劝就好了,何必动手呢?”

    “小绝……你快跟爹娘认个错,快去啊!”

    围观的只有少数人帮忙说好话,其余的人是图个新鲜,看这小霸王这次缘何被父亲罚跪。

    宁小绝不动,一直绷着脸的洪战也不说话。直到布庄的伙计从里屋把万般不情愿的宁伏霞请了出来,领到洪战跟前,门前围观的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开一步。

    “你进去,我自有分寸。”洪战头一回教训女儿,至始至终绷着脸。

    一贯温顺和气的洪战因为一根墨条发怒,给了宁小绝一记耳光,宁氏诧异不已,对罚跪的决定不敢多说一个不字;被打的宁小绝同样傻了眼,她只猜到母亲会责备自己贪玩,没想到一向骄纵自己的父亲会动手。

    那一记耳光,打的她左半边脸现在仍在发麻。

    “小绝回来迟了些,我说她几句就差不多了,你何必……”

    “让她跪到知错为止。”洪战眸色凌厉,冷冰冰地抛出一句话来,他扫视了一下周遭围观者,大力振了振衣袖,旋身进店。

    伙计忖度可以扶人起来了,赶紧俯身架起宁小绝的胳膊。

    “谁都不准扶!”

    “她爹……”平日里盛气凌人的宁伏霞顿时没了掌柜的架势。以前女儿罚跪、打掌心,都是自己亲自出马,这次换做被相公教训,她居然心疼起来。

    “不就是磕破了墨条,我把它磨平,爹就生气了么,哼!”宁小绝细声抱怨,头一次见父亲发这么大火,心里委屈。

    众目睽睽下,宁小绝大抵又跪了一炷香的时间。围观的人看不成好戏,三三两两陆续散去,只有宁氏和伙计一直陪着,在洪战没允准宁小绝起来前,谁都没有胆量扶她。两人巴巴的望着店里合账的洪战,盼他心情大好,可以让孩子吃上午饭。

    ……起来……起来……

    脑海中有个声音响起,近了,愈来愈近了,就在耳边。昏昏欲睡的宁小绝身型猛的向前一栽!

    鼻子舔灰未成,脑门却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扶住。

    一抹素净的白色跃入她的眼帘,那是赛过锦缎的白,胜似浩雪的白。

    “起来吧。”耳边的轻声呼唤,像极了父亲,但宁小绝清楚,眼下父亲不可能这般温柔。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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